白永被白苏养了几日,脸上有了些许的红润。见到街上琳琅满目的商品,一会儿指指这个,一会儿又看看那个,白苏浅笑着,一一的应了。
司祧看着同地摊老板讨价还价的白苏,神色复杂。以前,他也曾这样抱着他上街。
时值上元佳节,黄昏月上,六街三市,各处坊隅巷陌,点放花灯。白苏肉肉小小的五指紧紧的捏着他的中指,一脸紧张的看着摩肩接踵的人群。
“司祧,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人?”
“因为这里是集市啊。”
“为什么皇宫里面没有集市?”
他笑着敲他圆圆的脑袋,又使劲的去揉他脸颊上的梅花胎记,他喜欢看那朵梅花红艳艳的颜色,就好似怒放的花朵一般。“皇宫里面有集市,就不叫皇宫了。”
白苏疑惑不解的望着他,“为什么皇宫要跟外面不一样?”
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啊。可是,不能让白苏发现,司祧也会有不懂的问题,所以,他笑着敲他的头,宠溺的说道:“笨蛋,因为那是皇宫啊,皇宫怎么可以跟外面一样。”
那时的他,明明就只有五岁的光景,什么都理解不了,却依然恍然大悟一本正经的点头,道:“哦,原来是这样。”那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每每让他想起来,就会忍俊不禁。
如今,那个牵在他手指的小娃,会不会问他当年问过的问题。微微的眯了眯眼,按着眉头轻轻的叹了一声。他的白苏,他的白苏呵,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是他的了?
第八章:太仓冤案(3)
白永走了大半日,便哭嚷着不愿意再走,白苏微笑蹲下,揉着他瘦弱的脸颊问道:“白永为什么不走了?”
白永也不回答,只是扯开嗓子哭。白苏无奈,只好轻轻的将他搂紧怀中。
宋子固拢紧眉峰,低声问道:“二皇子,那件事情,您考虑得如何?”
白苏眼神一黯,片刻的失神后,道:“今日就带我去吧。”这几日,他一直被白永缠着,公事也被耽搁了下来。今日带白永上街,自然不是为了游玩。宋子固说得不错,他留在太仓的时间毕竟不会太长,而京畿那边,局势未明,他更不能将他带回去,在这之前,他一定要为白永找户好人家,这样,他走也能走得安心。
收养白永的,是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妇,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家境却也还算殷实。白苏将白永轻轻的放下,微笑着问:“请问阁下贵姓?”
男主子战战兢兢的答道:“小姓叶,名凡。”
白苏点头,又道:“可有子女?”
“有一女,早年已夭,现今膝下无子。”
见面前的男子面容和善,态度温和,白苏心中亲近了几分,又问:“阁下今年年岁几何?”
“再过五年,就到不惑。”
五年后,四十岁。白苏心中又添了几分满意,这么多年都没产下个一子半女,想必其夫人不能生育,以后,也不怕他会有了自己的孩子,冷落了小永。蹲下将小永抱起,看着那男子说道:“这个小娃,你可愿意收养?”
叶凡见那小娃生得聪明伶俐,圆圆的大眼睛镶嵌在那瘦瘦小小的脸上,就好似闪耀着的星子,心里早就喜欢了几分,遂忙不择跌的点头,道:“当然愿意,草民求之不得。”
白苏满意的点头,可小永毕竟跟了他些许时日,一想到要将他送予别人,心中又生出几分不舍。下意识的搂紧了他,偏头打量着收拾得整齐的房屋,问道:“怎么不见叶夫人出来?”
“内子就在房内候着,草民这就唤她出来。”
白苏点头。
叶凡便扯开嗓子,低低的唤了几声。片刻后,果然见到一位穿着朴素,体型宽厚的妇女低着头从房内出来。在白苏等人面前稽首叩拜,道:“民妇参见二皇子,张大人,宋师爷。”
白苏在此地耽搁了许久,张岱本来就心生不满。如今,见白苏又将人家妻子叫了出来,似乎打算继续逗留,不由更加烦躁。可离尘一向尊卑分明,就算不满,也不敢有半分的抱怨。
白苏命那女子抬起头来,又细细的打量几分,随后才轻轻的问道:“若是以后小永留在你家,你可会善待他?”
那妇女的双眼直直的盯着白苏抱着的小娃,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民妇一定将他视若己出。”
白苏恋恋不舍的看了小永几眼,而后,才将他放在那妇女的面前,道:“既然如此,我以后也就放心了。”
小永见到那个一脸慈爱的妇女,吓得不停的往白苏的身后躲。白苏苦笑了一声,不由更觉酸涩,将他从身后扯出,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今日你就留在此处吧,他日我俩若是有缘,便自会相见。”说罢,也就狠下心来,毫不留恋的转身就走。
第八章:太仓冤案(4)
小永见白苏丢下自己就走,便想要去追,可是被叶凡紧紧的抱住,动弹不得,只好哇哇的大哭起来。
洪亮的哭声一下一下的敲着自己的心脏,白苏下意识的按住了胸口。还记得刚将叶永捡回来的时候,他吃饭睡觉,都离不开他。醒来的时候,见不到他,他就会扯开嗓子哭得方圆几里的人都知道。张岱也差了下人将他带走,可是,他就是不愿意走。不管他去哪里,那瘦小却又固执的双手总会紧紧的捏着他的衣摆。他用餐时,他就会睁大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他。然后,他就控制不住的软下了心,将他放在双腿上,一口一口的喂食。
每每此时,他就会觉得情景熟悉,可是,要深究起到底是在何时经历过这样的画面时,却又无迹可寻。又铁着心加快了步伐,既然已经决定了让他留在这里,那么就不应该有任何一丝一毫的不舍。
太仓城外的山桃开了几株,关睢景与白锦澜二人沿着官道拾级而上。这一路走来,也不见有什么衣衫褴褛的难民路过,反倒有三三两两的官兵在驱赶路人。两人交换了眼色,便静静的绕过官兵,朝官道旁的小路走去。
到底是春天来了,就算太仓长时间受雨水侵蚀,可一点也不妨碍野花的花期。一路上,红的、白色、紫的、黄的野花开得异常的灿烂,越往深处走,那野花儿不见多,反倒越来越稀少。甚至,有些凌乱。
两人越走越心惊,终于在小路的尽头,看见了一排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几个官兵手持长戟立于路口,不时,能听见孩童啼哭声夹杂着一声又一声大人们绝望的哀鸣,两人错愕的对视。
白锦澜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情景,皱着眉头朝茅草屋里面望去,问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关睢景同样拧紧眉头,摇头说道:“要过去看看才知道。”
“门口有官兵把守,恐怕不容易进去。”
关睢景点点头,正待说些什么,却看见一个官兵正好朝两人所在的方向望来。关睢景连忙拉着白锦澜朝一旁的柏树林中隐去。
,“可是他们发现了我们么?”
关睢景连忙捂住他的嘴巴,示意他不要多嘴。片刻后,一阵纷沓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两人连忙小心翼翼的躲了起来。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接着便看见几个士兵扛着几个袋子朝林子深处走去。也看不清那袋子中有些什么,只闻到一阵又一阵的臭味从那袋子中传出,两人捂着鼻子小心翼翼的跟着。树林的深处有一块平地,平地上放着几把铁锹,那几个士兵丢下袋子后,便捡起地上的铁锹,卖力的挖坑。
当下,关睢景就明白了几分。拉着白锦澜静静的朝来时的路退去,白锦澜好奇心重,没有弄个子丑寅卯来,怎么也不愿意离开。
关睢景只好说道:“土坑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挖好,现在出去只会打草惊蛇,何不等到晚上,叫上司祧一起过来看看。”
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这个道理,白锦澜自然明白。他偏头想了一会儿,后点了点头,道:“那好,我们现在就先进城。”
第八章:太仓冤案(5)
夜里下起了雨,关睢景二人与司祧汇合后,便将白天看见的那一幕绘声绘色的描述了一番。司祧的反应并不如二人想象中的激动,甚至是有些冷淡。在关睢景提议夜探时,他也只是轻轻的“嗯”的一声。
白锦澜端着茶杯,看着司祧温润端方的笑:“司祧,你是不是害怕这件事情跟二哥有关?”
司祧冷哼了一声,“你少在这挑拨离间,你二哥才刚来太仓不久,他怎么会与这个有关?”
“那你是害怕我们查出了什么不该查出的东西,二哥会不顾性命保这犯事之人?”
“笑话,你二哥的性子素来冷淡,又怎么会与这里的人相交过密?”
白锦澜呷了一口茶,温和的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跟我们一起去?”
“我没说不愿意。”他只是在想白苏,一时分神而已。
“那我们现在就走?”关睢景擦拳磨掌跃跃欲试。
白锦澜优雅的放下茶杯,看着司祧盈盈笑道:“皇叔,你认为呢?”
这是他们上路以来,他第一次用这样认真的语气叫他皇叔。司祧微微的挑眉,白锦澜的心机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单纯。刚刚的那几句话,分明是在告诉这房间的另一个人,他跟白苏关系非比寻常,若是事关白苏,他绝对不会袖手旁观。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后,司祧道:“七皇子何必问我,你决定好后,我岂敢说不。”
白锦澜俏脸微红,下意识的反驳道:“司祧,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司祧冷哼一声,振袖而起,率先跃出窗外。
关睢景连忙跟在他的身后。白锦澜愣了愣,才跺了跺脚,气急败坏的跟上去。为什么你的心中就只有白苏?
泥土被雨水浸润后变得湿润后松软,铁锹依然摆在原地,三人一人捡起一把铁锹就在地面上挖了起来。土坑挖得不是很深,不一会儿,关睢景就挖到了一块软绵绵的物什。三人更加小心,慢慢的,那物什一点一点的露出了头,赫然就是白天那几个官兵埋进去的袋子。
恶臭熏天,白锦澜捂着鼻子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司祧握着铁锹冷眼看着,关睢景弯腰解开袋子,凑近一看,便看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躺在里面。
火折子清晰的映在那人无神的双眼中。关睢景手脚麻利的将尸体一具一具的扯出来,死亡者的年龄不一,最小的是个只有几岁的小娃,最大的已经两鬓斑白,每个人的死法都一样,莫不是瞪大着双眼死不瞑目的看着他们。
白锦澜头皮一阵发麻,下意识的躲在司祧身后。
司祧皱眉问道:“关大人,可有查出他们是因何而死么?”
关睢景低头翻了翻众人的眼皮,又捏了捏那僵硬的肌肉,然后将手放在众人的胸口,道:“头耳、口部、颈部无损伤,气管无偏移;胸廓对称,胸、腹、四肢无损伤。指、趾甲明显紫绀。”而后,有将手置于一人背部,按摩了一阵,后,才道:“死亡时间大概是在二十四个时辰以内,尸体已开始软化。”
第八章:太仓冤案(6)
白锦澜探头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死了一天?”
关睢景一边查看亡者口腔,一边答道:“一般人死后的两个时辰内身体开始僵硬,一天一夜的时间内能达到最硬的状况,三天左右就能恢复正常,一天后就开始软化。”
白锦澜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看着那个还不到自己大腿的孩子,沉头的问道:“他们,为什么要杀了他们?”闻言,关睢景微微的抬头,见他神色之间满是悲恸与不忍,心中一动,便低了头去,道:“具体情况还需要进去里面看看才知道。”
司祧挑眉说道:“你们将这些尸体埋了,我进去里面看看。”
关睢景连忙阻止,“不行,门外有官兵把守,你一人去太危险。”
白锦澜也点头附和道:“是啊,司祧你的身体又不是很好,要不,我跟你一块去。”
关睢景疑惑的看了一眼司祧,这人在人前皆是锦衣斑斓,意气风发,就连他都没看出来他的身体不适,为什么白锦澜却知道?
司祧厌恶的后退了两步,道:“七皇子你还是留在此地就好,若是待会儿被人发现,让你缺胳膊少腿可就不好了。”
白锦澜使劲的咬了咬唇,而后摇头道:“怕什么,不是还有你吗?”
“我没时间救你。”
“若在这里的是二哥,你是不是就会有时间了?”
事关皇家隐私,关睢景尴尬不已,恨不得自己直接倒在这对尸体之中,这样,也就能耳根清净。
“七皇子说笑了,朝中多少人忙着巴结你,你又何苦一直拿自己跟二皇子做比较。”
白锦澜冷冷的想,若不是我苦心经营,又哪里来的这些人脉?若不是我拉拢这些人,我岂不是早就死在你手中了么?口中却说:“二哥他自是无人能及的,我怎么敢拿自己跟他比较。”
司祧不悦的皱眉。
眼见两人就要吵起来,关睢景连忙笑着打圆场:“要不,司祧留在这里埋尸体,我跟七皇子一起进去里面。”
白锦澜愤愤的瞪了一眼司祧,转身就走。
“司祧,你自己保重。”关睢景抱拳一揖后,只好悻悻然的跟在白锦澜身后。
司祧面无表情的将地上的尸体踢进土坑,抓起铁锹三下五除二的埋了,完后,拍了拍手,就朝城内走去。
说他自私也好,说他无情也罢,只要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就绝对不会插手。何况,且不说白锦澜与关睢景二人的功夫,就是他们的心计,也就足以对付把守在门外的官兵。
越小照一直在客栈内等着自己主子回来。出来的时候,戚君荐千叮万嘱让自己要好好的看着主子,不能让他冻着、饿着、累着,可他这大晚上的出去查探敌情,外面又是刮风又是下雨,晚上也没吃什么东西。戚太医交代的几点,他今天一律给破了。
司祧推开房门时,越小照还真吓了一大跳。那个站在房门口,一脸苍白,混身湿透的主子当真是他家的爷么?
第九章:误会(1)
“爷,你还好吧。”越小照连忙上前,扶着司祧进房坐下。
司祧一手按着腹部,一手拿起桌上的茶盏斟水。越小照慌慌张张的抢过他手中的水壶,“爷,我来。”
司祧点点头,嘴唇白得吓人,“你去将戚太医给你的药拿来。”
越小照一愣,随后恍然大悟的拍着额头叫道:“啊,真是该死,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说完,就转身去翻放在角落内的包裹。
包裹不大,除了笔墨纸砚以外,剩下就全是司祧的药了。越小照小心翼翼的掏出一个乳色的瓷瓶,倒出两粒细小的药丸喂着司祧吃了。半晌后,司祧的气色总算是好了一些。越小照又拿出一套干净的青衫,侍候着他更衣。司祧摇头,折腾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大亮,而白锦澜跟关睢景二人还没回来。他不由皱了皱眉,心道,莫非是被人发现,出了事儿么?
猝然,趴在窗台上的越小照惊慌失措的叫了起来:“爷,城外突然涌进来好多难民。”
“难民?”司祧眉头一皱。当下就毫不犹豫的奔至窗台,果然见到数不清的衣着褴褛的难民声势浩荡的朝衙门的方向涌去。
“出了什么事?”
越小照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啊,打开窗子就看见他们在大街上乱跑。”
衙门,白苏还在衙门。司祧一把拉开房门,却刚好碰见关睢景与白锦澜二人上楼。见了司祧,白锦澜温和的笑笑,仿似昨晚差点与他吵起来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