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云医师从袋子里拿出来、放在皮厚肉粗的手上的,是小巧的点心。
「啊,是玛德莲蛋糕。」鱼住喃喃自语。
「谢谢你啊,幸乃。」
少女点头。她点头的时候,头颅像是要掉落下来一般。虽然那是对南云医师向她道谢的回答,可是表情不变这点使她看起来极不自然。
「这个很好吃喔,而且不会太甜。」
这蛋糕是少女亲手做的吧?光看就能明白,糕点有着湿润甜蜜的质感。蜂蜜色的海绵蛋糕、小巧的贝壳型烤糕点,是鱼住的最爱。
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只要是蛋糕,鱼住最近全都很喜欢,去到书店就会在「手工制作蛋糕书籍」的柜子前站将近一小时。
好像要弥补过去没有味觉的时期,现在鱼住那张具有透明感的脸,反过来对吃非常执着。
「好好哦~~是玛德莲蛋糕。」
鱼住忍不住发出羡慕之语。
南云医师看着他问道:「怎么?你喜欢吃甜食啊?」
「喜欢,超喜欢。」
「我不会给你的,这是我的!」南云医师又是坏心眼又是高兴地这么说。
鱼住嘟起嘴巴的同时,感觉南云医师那模样有点像久留米。
夹在高大魁梧的南云医师以及纤瘦但个子高的鱼住之间,置身山谷的少女抬头仰望鱼住。她的黑眼珠占了眼球很大的面积,而且模样看不出她到底是年幼还是有点大人样。
「你喜欢玛德莲蛋糕吗?」
她的声音很沙哑,一点少女的味道都没有,就像是双手拿着尖锐的小石头互相摩擦的声音。
「嗯。」
「你是医生?」
「不是。」
「医学院的学生?」
「不是。」
「这家伙是天使喔。」南云医师从旁插嘴。
但少女扭曲她那裂开的嘴唇,说:「……天使这种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隔天是假日。
说到假日就是要洗衣服,至少鱼住的假日是这样。
虽然公寓里备有烘衣机,可是他不太常使用,因为衣服的料子马上就会受损,而且鱼住不喜欢衣服烘干后那种硬邦邦的触感。其实,坊间已经有烘衣机专用的柔软剂问世,可是鱼住不知道有那种方便的东西。
虽然是大晴天,可是气温很低。鱼住想说如果要晾衣服就要好好把握白天的时候,于是将囤积在盥洗室的衣物和毛巾放进洗衣机里。前阵子,沙里姆还教他白色和黑色的衣物要分开洗,这样黑色纤维就不会黏在白色的衣服上,也就是说能心情愉悦地穿上雪白的T恤。
知道洗衣服这么一件事竟然有如此大的学问,让鱼住很感动。
鱼住喜欢洗衣服。
或者,该说是喜欢看洗衣机。
更严格地来说,是喜欢看洗衣机在旋转,特别是脱水的时候。观察离心力让鱼住感到高兴。
「可是啊,脱水的时候必须盖上盖子。虽然我很想掀开盖子来看,可是盖子一打开洗衣机就停下来了,还会发出『叽』的一声像是在抱怨。所以脱水的时候我都看不到,这让我很懊恼耶——你有在听吗?久留米。」
「没在听啦。」
从盥洗室回到餐厅就坐在餐桌前摊开报纸阅读的久留米敷衍地回答。看他头发乱糟糟的还皱着一张脸,应该是昨晚的酒精效力还没消失吧。鱼住今天早上八点半就起来了,不过久留米是到刚刚,也就是过了十点后才慢吞吞地从棉被里爬出来。
「宿醉吗?」
「嗯。因为葡萄酒还有剩啊,我怎么可以浪费……不行啦,跟那家伙来往,我身体会吃不消的。」
「不愧是安藤小姐,真强呢。」
「因为你没去,所以她在闹别扭,就一直喝啊喝的。那女人简直是个无底洞,我看就算把海洋酿成葡萄酒,她也会全部喝光。」
把报纸放在桌上后,久留米呻吟着要咖啡,所以鱼住就先把烧水壶放在瓦斯炉上。
鱼住很喜欢像这样的假日早晨。
穿着深蓝色法兰绒睡衣、一脸不开心的久留米就在身边,真的让鱼住非常开心,希望这段时间能就这样慢慢流逝。
这段时期的气氛和以前跟久留米同居时的安稳有点不同。
鱼住一直在意久留米。他不是以朋友的身分关注对方,不过这份感情,他现在一直藏在心里,不曾想过要表达出来。因为就算告白了,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理。
然后,久留米也跟以往稍有不同,就连迟钝的鱼住都感觉得到。虽然不太会用言语形容,不过的确有不一样的地方。
例如,久留米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碰触鱼住。
以前久留米清醒时会用手戳鱼住,不然就是拍打鱼住的背。鱼住若动作慢吞吞的话,久留米还会拉他的手腕。
久留米的动作虽然多少有点粗鲁,不过他对亲密的友人一向都是如此。可是现在,他都不对鱼住这么做了。但就在以为他再也不会碰自己时,喝了酒的久留米又像是忽然想起很久没对鱼住恶作剧般,会拉鱼住的耳朵,或是像抓猫咪一样从后面抓鱼住的脖子。光是这样的举动,就让鱼住的心脏加速跳动。而为了不要被久留米发现,鱼住只好拚命逃跑。
两人的关系很微妙。
在某种意义上,或许应该说是很痛苦的关系。
鱼住对久留米的感情,根本无处宣泄。
即使如此,现在又比没有久留米时还要好太多了。只要能像这样在一起,鱼住就很高兴了。虽然和两人共同的朋友玛莉和沙里姆在一起时也很快乐,不过鱼住更喜欢和久留米独处的时间。
内心虽然有点痛苦,但是目前像这样就好了。总有一天久留米会有女朋友,但在那时候到来之前,待在这的久留米就是专属于自己的久留米。
「跟你说喔,上次我碰到一个女孩子。」
「啊?」
鱼住弯曲滤纸底部,同时想起幸乃的事。
「我被滨田先生骗去医院,打扮成天使和一群孩子们开圣诞派对。」
「天使?你?」
「嗯。」
「天使啊。」
久留米的声音带着吃惊。
「结果有个国中女生到医院来。她叫做幸乃,烤的蛋糕很好吃喔。」
「喔~~嗯。」
「她还说下次要烤玛德莲蛋糕给我。」
「喔~~我没想到你连小女生都不放过。不过,最好不要对国中生出手,会被抓的。」
「我只是收下她的玛德莲蛋糕,才不会被抓咧。」
鱼住边倒热水边嘀咕。咖啡的芳香扩散到整个厨房,鱼住非常喜欢这一瞬间。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我曾见过那女生。」
「国中生和研究生没有交集的吧?」
「呜~~嗯,可是,那眼神我应该在哪看过……」
「喂!倒出来了!」
「咦?啊——好烫!」
慌张的鱼住,不小心让热水泼到自己手上。
「白痴啊你!」
久留米用快到让人看不出是刚睡醒的人会有的速度起身,迅速抓住鱼住被淋到热水的左手拉到水龙头下冲水,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地冲在变红的手背上。
「拿热水烫自己也没法变成咖啡吧,笨蛋!」
「呜、嗯……」
比起烫伤的部位,被抓住的手腕更热。一感受到站在身旁久留米的体温,鱼住就感觉到自己的脸快要红起来了,于是急忙低头。
「那女孩生病了吗?」
在水流声中,鱼住听到久留米这么问。
「咦?啊,幸乃吗?我也不知道,不过她的年龄应该已经不用看小儿科了才对。虽然她很瘦,可是既然穿着制服就代表她没有住院吧?这点我没问过南云医师。」
「呼嗯……手指张开。」
「呃。」
「要让水流过手指和手指之间啦,快点。」
久留米的手这次从手腕移动到鱼住的手掌侧边。
两人的手指交缠,就像是双手交握一样。久留米指节粗大的手指伸进来,撑开鱼住的中指和无名指,因为那里是最红肿的地方。
在久留米执行这一连串动作的时候,鱼住拚命压抑住声音。他光是呼吸,就好像会发出像是叹息的声音。
以前也有类似的情况,那是久留米在帮病刚好的鱼住擦拭背部的时候。为何只要久留米碰触自己就会变成这样呢?彷佛是被剥下一层看不见的皮肤一般,身体会变得非常敏感。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那个玛德莲蛋糕?」
「……唔。」
「啊啊?」
「星期……五,下个星期五。」
声音果然变得有点奇怪。
「已经可以了。」
鱼住说完就把水龙头底下的手抽走,久留米也干脆地放开他。
「记得也帮我拿一点那个蛋糕。」
久留米小心地端起咖啡满到边缘的马克杯,慢慢啜饮。
「久留米,你最近喜欢吃甜食吗?学生时代明明不太爱吃的啊。」
「被洗脑啦。」
「被谁?」
「公司的女孩子们——我们公司简直变成糕点评监会会场了。出差带回来的伴手礼太多了,像是六花亭的奶油夹心饼、仙台名产『萩之月』啦,还有名古屋的外郎糕、伊势赤福麻糬、爱媛的一六蛋糕卷,以及琉球的真楚糕。东西一定会平均分配给大家,不吃甜食的人就惨了。而我手边越堆越多,因为怕会坏掉,最后就这样变得敢吃了。」
「嘿~~公司会这样啊,真好。」
「一点也不好。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还要当几年的学生啊?」
「嗯……明年开始上博士课程,最少要花三年才能修完吧?不过,这要等到硕士论文过关再说啦。」
被热水烫到的手,因为马上冷却的关系,所以没有留下太严重的伤痕。鱼住拿毛巾擦掉手上的水滴。
「论文这种东西你有在写吗?」
「……我说啊,不然你以为我每天去学校干嘛?当然有好好在写啊。」
鱼住对这点可是非常坚持,因为久留米老是认为鱼住每天是去大学玩的。
「喔哟,那么取得博士这个头衔之后,你打算做什么?应该是就业吧?」
「呜嗯……」
鱼住其实没想到那么久远的事。就算问他就业的事,他目前也只想过要从理科研究所毕业而已。可以的话,就到民营大企业担任研究员一职,大学讲师这种工作不是没有,不过实际上却很难当上。大学的教职员是不需要太多人的,而且在上位的人卡着不退休,导致像滨田这样有着优秀研究成果的人才,也只能担任临时讲师。
不过,其实有人请滨田去美国工作。对一个研究者而言,那应该是极具魅力的邀请,但是从未听过滨田提起他的打算。
「到公司上班这种事你做不来的啦。」
「做不来?」
「你没法配合他人的步调吧?既没法装出应酬的笑容,也不懂饮酒文化的交际应酬。不会唱卡拉OK,又不看棒球比赛,也不看报纸。像你这种人根本不适合当上班族啦。」
「唔嗯。」
被这么一说,还真的是这样。
重新倒自己的咖啡时,鱼住想了一下,马上就找到结论。
「没关系,等到那个时候再去想吧,现在就算想了也没用啊。」
不过,这能称得上是结论吗?
星期五很快就来到。会感觉很快,是因为鱼住这段期间忙翻了。老师忙得到处奔走的师走之月(国历十二月),连不是老师的鱼住也在这个月分忙得四处奔波。
虽说是奔波,但其实并没有真的冲来冲去,因为鱼住若拚命跑步的话,只会落得马上跌倒的下场。所以,鱼住并没有显得十分慌乱的样子。从旁观看的话,会觉得他只是像平常一样淡淡地处理作业而已。
不过,工作的分量确实是比平常还要异常地多。光是自己的论文就很麻烦了,但还要帮日野教授将急着想整理的报告翻译成英文,另外也得分担因为感冒所以不能来研究室的响子其工作,连滨田都把自己没辙的德文论文交给鱼住负责。
人要衡量自己的体力和能力来调整工作量,这种事鱼住压根儿没想过。只要被人说「拜托你了」,他就说一声「是」地接下来。因此变成连睡眠时间都被削减,镇日留在大学度过的窘况。
鱼住和幸乃约好了傍晚五点在东研大附属医院对面的公园碰面。那是个只有干涸的喷水池、长椅和稀疏树丛,占地非常小的公园。从鱼住的大学到那边,搭电车加上走路过去,大约要花三、四十分钟左右。
当天下午的时候,发生了一场灾难。
鱼住在学校餐厅吃完迟来的午餐,回到研究室时已经是两点半的事了。他嘴角还沾着酱汁,就这样解除屏幕保护程序。
忽然,画面停住——也就是当机了。
「唉哟。」
鱼住对计算机屏幕发牢骚。
光标没有反应,敲键盘也没用。像这种情况下什么也没办法做,只能按重开机钮。
无奈之余,鱼住按下重新启动钮。
结果,资料不见了。计算机的自动备份操作系统没有运作,手动寻找也找不到备份数据。哇啊啊啊~~不好的预感爬上背部,鱼住连椅子都不坐了,半蹲着敲打键盘寻找数据。
——没有!
鱼住开始咬指甲。
如果这是自己的档案也就算了,反正那是自己的责任。虽然是会让人晕头转向的精密作业,不过只要重做就没事。
可是这是荏原响子的档案,鱼住只是负责代为管理的人。要说什么事最让他痛心,那就是害别人的档案消失这种事最让他痛心。
「我记得……档案的确曾经备份在MO中……是在几天前……」
鱼住搜索响子的柜子。一丝不苟的响子有认真地将MO好好分类。虽然寻找没有花费太大的功夫,可是找到的档案却是很久之前的备份数据。要从哪开始复原档案,实在是困难至极。
「打印出来的的数据……昨天我在哪有看到过啊?如果有那个……」
鱼住想起昨天晚上曾经进行测试影印。现在那张纸是他唯一的指望,因为上头有印着重要的数值。虽然要用手慢慢输入,可是总比重头开始来得好。
实验台、柜子、桌子、书架、试剂架,鱼住全都找过,连垃圾桶都没有遗漏地翻遍了。
「没有……」
鱼住无力地坐回椅子上,扯着自己的浏海。真糟糕!他的眉间堆起皱纹,同时拚命思考。该怎么办?还有哪些地方还没找?
要是昨天丢掉的话,很有可能今天一大早就被收走了。
「……焚化炉。」
鱼住连外套都没拿,就直接冲出研究室。
「你那张脸是怎么了?」
「滨田先生……」
鱼住从焚化炉回来后,外出的滨田也回到研究室里。
「怎么弄得黑黑的?是灰吗?你又不是灰姑娘仙度瑞拉。唉呀,你用这种手擦脸,难怪会这样。真是的,过来这边。」
鱼住的眼角和脸颊都沾到黑色的灰烬,所以滨田拿面纸帮他擦拭。鱼住就像刚吃完便当的小孩,乖乖地让滨田擦脸。滨田注意到他那张呆愣的表情跟平常有点不同,好像在找寻什么似的,眼神一直飘忽不定。
「你的脸颊好冰。要去室外的话,一定要穿上外套啊。你去年不是才重感冒吗?好啦,发生什么事了?」
「测试影印的纸……」
「你说什么?」
「滨田先生,我昨天晚上测试影印出来的资料……你不知道吧?你应该不知道的……」
「你是说你昨天印的那个吗?荏原小姐的transformation资料?」
「是的……计算机当机了……结果数据都不见……」
鱼住不知不觉地抓着滨田的白袍袖子,断断续续地说明。滨田虽然在意自己的白袍会被弄脏,不过也不打算推开鱼住的手。鱼住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就像平常一样,但是滨田知道他的身体非常紧张,简直就像是被斥责而瑟缩的小孩子。
「你该不会是为了找测试影印的纸,找到焚化炉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