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絮语——榎田尤利

走在旁边的久留米突然开口说道。

「嗯？」

「因为这里的禁烟区非常多。」

本来还想说一脸为难的他会说出什么，原来只是想抽烟而已。

「香烟有那么好吗？」

「没有。其实我一直想说可以戒的话就戒掉。」

「不要抽就好啦。」

「我就是爱跟自己作对嘛！」

「跟真澄差很多呢。」

「本来就差很多。」

「那边是吸烟区，要不要先抽一根？」

「嗯。」

久留米靠近烟灰缸，然后站着点火，他用的打火机是那种日币一百五十元就买得到的品牌。幸乃默默看着久留米的模样好一阵子。

「难道说……」

幸乃突然开口说话。

「怎样？」

「啊，没事。你和真澄是老朋友了吗？」

「我们是大学时认识的，所以还不能算是老朋友吧。有认识到九年吗？我竟然和那家伙来往了九年这么久，真是不敢相信。」

「为什么？」

「因为鱼住专门给人添麻烦啊！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关心别人的样子呢，甚至还感觉像是在一起玩乐。」

久留米吐出烟雾，边挑起眉毛边略显伟大地说道。

「算了，这代表那家伙也成长了吧，虽然只有一点点啦。」

「你喜欢真澄吗？」

「啥？」久留米看向比自己矮很多的幸乃的脸后，回答道：「是啊，再怎么说毕竟是朋友嘛。」

「不是那种喜欢。」

「不然是怎样的喜欢？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为何最近这一类的话题越来越多呢？久留米不禁闭上嘴巴。

滨田也好、玛莉也好，连沙里姆都在问久留米和鱼住会变得怎样。

久留米对鱼住的感情，确实不能只用友情这两个字涵盖。讲白一点，就是他对鱼住抱有性方面的欲望。

撇开性格不说，鱼住是个容貌非常端正的男性。他给人添麻烦的地方，其实也还蛮可爱的。不过，这种话即使撕裂久留米的嘴巴，他也不会说出来。

久留米并不讨厌鱼住。但有条不可越过的线，横亘在久留米的心中。他知道那条线越来越靠近自己，但是却刻意忽略它的存在。

或许这样想会被人说是胆小鬼，可是同性之间的恋爱对久留米来说，果然还是很严重的异常情况。

「因为真澄喜欢你啊。」

拿着香烟的久留米全身僵硬，变长的烟灰掉在气垫鞋的鞋带上。

「真澄一定是没有你就活不下去了。」

「又来了、又来了，你知不知道你说的话非常夸张啊。」

「可是，这是真的啊。」

「我从来没听他说过那种话哟。」

「或许他本人没有自觉，因为真澄又不是会跟人撒娇、很了解自己的那种人。」

这番话倒是讲得十分正确。

他们应该来往还没多久时间，可是这名少女却已经洞察鱼住到如此入微的地步，令久留米感到相当吃惊。

不对，与其说是洞察，不如说是直觉比较恰当。

即使是个孩子，女性还是非常敏锐呢！久留米在心中佩服幸乃。

「我肚子饿了，因为我早上没吃就来这里。」

幸乃突然改变话题。

「啊？喔喔。」

「真澄已经在排队了，我们也过去吧。」

接着，两人就离开吸烟区，往鱼住走去。

久留米因为脑袋里还在想幸乃说的话，所以他之后花了一点功夫，才能平静地和鱼住说话。

三人走了很久很远。

在蜿蜒如长蛇般的人龙中，鱼住和久留米轮流交换排队好让幸乃休息。幸乃没有对这份关心表示嫌恶，反而老实遵从。

久留米说每当表演结束鱼住都显得很高兴，幸乃「嗯」了一声后点头，而久留米又开始想抽烟了。

虽然幸乃并没有表现得特别高兴，可是在吃卡通人物给的爆米花时，看到手变得黏答答的她稍微笑了。

鱼住和久留米都知道，幸乃非常享受这次行程。她还时常拉扯鱼住的袖子，要他看有趣的事物。鱼住因为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所以对许多讲究的装置或构造都感到相当佩服。

最后，终于和米老鼠碰面了。

原来如此，它会用它那大大的鼻子亲游客。幸乃还被米老鼠紧紧抱住。

至于久留米就跟他先前所预告的一样，一个人在场外等待。

卖纪念品的店里，人潮也十分汹涌。

久留米说店里简直就像是除夕时的阿美横一样，像是要把人压扁般地拥挤。寒假时也会是这幅光景吧？

不过，幸乃对食物类的东西不感兴趣。

「跟那些饼干比起来，我烤的饼干绝对比较好吃。」

的确如此，鱼住和久留米都对这点没有异议。

幸乃用她细瘦的手拿起一些印有卡通人物图案的文具用品来看，不过又都马上放回架子上。幸乃说虽然觉得东西还不错，但是她知道买下来以后，自己对商品的兴趣就会消失无踪了。

「那要不要买布娃娃？我买给你做纪念吧。」

鱼住这么提议，幸乃则是坚持她自己买就好了。

「可是，我想买给你嘛。好不好？让我买给你嘛！求求你。」

鱼住一脸可怜样地吵个不停，幸乃拗不过他只好答应，并拿起一个又大又奇怪的白色布娃娃。

在一旁观察的久留米，感觉比起收下礼物的幸乃，买礼物送人的鱼住还比较高兴。

明明三人是早上来游乐园的，但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经西沉。

四周变暗之后灯饰就绽放出光芒。在梦之王国中，是不会有寂寞的夜晚。

「感觉好像宝石从珠宝箱里被倒出来了呢。」久留米说道。

三人就这样边吃晚餐，边眺望窗外的景色。仙度瑞拉的城堡就像梦幻般浮现在黑暗中，人造山脉则是发出红色的光芒。

幸乃几乎没有动过自己盘中的食物，只是一直看着外面。

她的表情恍恍惚惚，彷佛正在看一场梦，就这样一直一直看着外面。

「玩得高兴吗？」

「是的，非常高兴。」

隔一天后，滨田在研究室里这样问鱼住，鱼住则爽快地回答。

「南云医师有打电话过来喔。说那个女孩有让他看布娃娃。」

「嗯，那个像白子的布娃娃嘛。」

「白子？」

「因为是全身白色的布娃娃啊。」

「真是的，那可是在这段期间才会有的白色系列商品呢。」

感冒总算痊愈的响子从旁提醒，她的声音还有点沙哑。接着，她视线停留在鱼住拿着的卡通人物图案的手机吊饰上。

「哇啊，好可爱喔。那个是什么？」

「喔，我还买了这个要给她。不过因为我放在背包里，结果忘记拿给她。但是没关系，我接下来会送去给她。」

「送到那孩子的家里吗？」

「没有。因为她说今天学校要补习，所以我们约在她学校前面。滨田先生，我两点会回来研究室。」

「喔，没问题。」

看着抓起大衣离开研究室的鱼住，响子不禁感叹：「鱼住这家伙，现在看起来比跟我交往时还快乐的样子，真让人嫉妒……」

正卷起实验器材目录的滨田听到，露出微微困惑的笑容。

当放学时间到了的时候，鱼住已经站在学校前面。

眼前这条大马路还是一样在进行道路工程。鱼住被灰尘呛到，因而咳了两下。

学生们稀稀落落地从学校里走出来。鱼住心想都年底了还得用功念书，不管是被教的人还是教书的人都很辛苦吧。

幸乃曾说过，新年过后好像就要开始用药。鱼住没问她具体的检查数据是多少，不过幸乃最近时常发烧，而且原因不明。

鱼住不是医生，所以不是很懂病患的情况，但既然南云医师是如此判断，那应该就是最妥善的处置。

幸乃还有时间的。

即使她罹患没有特效药可以治疗的疾病，但是新药确实接二连三地被开发出来，患者的平均寿命也的确因此得以延长。

这是个医学日新月异的时代，鱼住相信幸乃的疾病是有治愈的希望。

「真澄。」

是幸乃的声音。

她正朝鱼住挥手，是很客气的举动。不过，那是她至今从未做过的动作。

鱼住见状，也跟着挥手。

好几辆卡车驶过校门前。等车流中断后，幸乃才走上斑马线。鱼住则是在对面的人行道等待。

幸乃才刚要开始过马路，就又有一辆卡车往校门开过来。她一瞬间停止了动作，可能是要退回人行道上。

不过，最后幸乃还是选择继续横越马路。

因为卡车应该会减慢速度，接着会停下来吧？

——因为，自己都已经在穿越马路了，而且真澄还在那边等自己。

「幸——」

鱼住也是这么想，卡车会停下来，卡车会停下来的。

卡车应该会停下来。如果看见有少女正走在斑马线上，应该就会停下来。

可是，卡车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甚至没有减速。

幸乃的脚瘫软了。

她得跑过去。她必须奔跑，闪过卡车，并跑到对面的人行道上。

没错，那并不是多远的距离。

幸乃必须跑到鱼住所站的那个地方。

车子——车子是可以开这么快的东西吗？

是这么巨大的东西吗？

「快跑！」

鱼住这么大叫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没有人听到他这样大叫过。

但是，那声音有传到幸乃的耳里吗？有震动幸乃的身体吗？鱼住无法得知。

幸乃的身体就像孩童的人体模型一般，咚的一声飞起来，然后掉落在前方几公尺的马路上。

幸乃没有动。

接着，卡车辗过倒地的幸乃。迟来的煞车声根本就赶不上这一切事态的发展。

鱼住像是弹飞出去一样拔腿狂奔。

在脑筋运转之前，他的身体已经采取行动。

怎么会……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幸乃的病还有救，她应该会得救的。

她不应该会这样子结束生命，事情不应该是这样子发展。

「幸乃——」

幸乃就像坏掉的人偶一样，以不自然的姿势倒卧地上。

冷静点！冷静点！鱼住斥责自己。

幸乃流血了，得压住止血点来止血。

啊啊～～这样不行。这边也在流血，那边也在流血，幸乃流了好多血。

血流出来了，全部都流出来了。

呼吸呢？必须确认幸乃的呼吸，还得叫她的名字好让她安心。

得告诉她不要怕，没事的。

「幸乃、幸乃！」

鱼住为了要确保幸乃的呼吸道畅通，所以将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双手因此马上就染上鲜血。幸乃的头部也在流血，因为头盖骨都凹陷下去了。

突然，幸乃的喉咙吐出鲜血。

然后，幸乃睁开眼睛。

「幸乃！」

看向鱼住的眼睛里，因为淌血所以变得一片鲜红。

幸乃的嘴唇在颤抖。她在说话，可是鱼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幸、幸乃——」

啊啊，血一直流出来，止也止不住。

快停止、快停止，不要带走她！

——求求你们，不要带走她！

鱼住怀中的娇小身躯在痉挛。

幸乃睁着血红的眼睛，然后，停止了自己的一切——停止呼吸，也停止短暂的人生。

鱼住用像是被刺穿的伯劳鸟的声音，发出哀鸣。

4

回老家过年的久留米，得知幸乃的死讯已经是过完年又四天后的事了。

是滨田打电话通知久留米的。

「——死了？」

『是因为交通事故。打瞌睡的司机驾驶着卡车从正面撞击到她——就在鱼住的眼前发生。』

骗人的吧？久留米心想。

滨田应该不会撒这种谎，可是久留米还是无法相信。

前阵子还一起出去玩的少女死了？那个娇小、有点傲慢，偷偷抚摸鱼住买给她的布娃娃的女孩子死了？

「鱼住他……」

『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他在车祸发生后冷静得令人讶异，连跟警察应对也非常有条理，但他是目击者啊。之后，他好像就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回家了。隔天我接到南云医师的通知后，就去看看他的样子……他还穿着沾满血的衣服，呆呆坐着不动，似乎一整天都是这个样子，手上和脸上的血都已经干掉黏在身上。我帮他换衣服，想让他早点睡觉，可是他睡不着。一直到南云医师去他家，为他注射镇静剂之后才睡着。这段期间，他几乎都没什么反应。』

「那他现在怎么了？」

『因为我担心他一个人会不会出事，所以让沙里姆跟在他身边，因为沙里姆没回老家去探亲。鱼住今天有到研究室，也有在工作，就默默地做着例行公事。跟他说话虽然会回话，可是反应却非常慢。』

死了，幸乃死了。

她还是在鱼住眼前死的，天底下没有比这更恶劣的笑话了。

在无人陪伴、只有自己一人在家的那天晚上，鱼住在想些什么呢？

甚至还穿着染有幸乃鲜血的衣服，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今天……会过去。」

『你可以过去就太好了。能提早一点也好，我希望他能早点接受事实。』

挂断电话后久留米放下行李，边吸烟边犹豫，不过，最后还是马上前往鱼住所住的公寓。其实这么早去，鱼住应该还在大学里不在家，可是久留米就是无法平静下来，只感到头晕目眩。

幸乃随时都可能发病，可是只要在那之前有开发出特效药的话……

久留米也曾想过她大概不会活太久，但是，应该至少还有几年的寿命才对。

虽然不喜欢「奇迹」这种字眼，但是若真有的话，久留米也曾期待那是发生在幸乃身上。

但命运却捉弄人，让幸乃在跟久留米见面的两天后就死了。

不是因为生病也不是因为并发症，只是因为交通事故，单纯的因为车祸而死。

久留米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即使脑袋可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在情感上就是无法接受。

死亡应该存在于更远的地方才是。这么突如其来的发展，任谁都没有心理准备。

抵达鱼住的公寓后，是沙里姆出来迎接。他光是看到久留米的脸，就好像已经察觉到久留米知道了一切，所以连新年的问候话也没说。

进入看惯的屋子内，久留米坐在餐厅里。

厨房响起热水沸腾的声音。接着，沙里姆用它来泡红茶。

「——那家伙怎么了？」

「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振作。我本来以为他会闷闷不乐，拒绝与人接触……端出饭菜他也会吃，不过只会吃平常一半的分量，看起来好像没有食欲的样子。或许是因为药物的关系吧。」

「药物？」

「是预防性用药。因为那名女孩子是HIV带原者，而鱼住先生的身上又沾了很多她的血……」

看到久留米的表情变得僵硬，沙里姆又补充说明。

「滨田先生说这是以防万一的处置，其实被感染的可能性非常小。即使是针刺意外，感染的风险也只有百分之〇.三而已。」

「没有做检查吗？」

「就算感染了，在六到八周内好像是检查不出来的。因此为了谨慎起见，才要彻底服药。但服用那个药之后，好像会对消化系统产生副作用。」

茶壶的壶嘴撞到茶杯的杯缘，发出清脆的声音。

看来，沙里姆也很累的样子。

「跟他说话他会回答，可是声音很小，没什么朝气。应该说是根本没有精神。」

「这样啊。」

鱼住在这一年来，总算可以自然地展露笑容。每次看到他那孩子气十足的笑容，久留米的胸口就会变得痒痒的。他想自己是喜欢看到那个笑容的。事到如今，他才注意到鱼住只要一笑，自己也会跟着高兴起来。

可是，自己又要再次失去它了。

鱼住的笑容，将跟随幸乃的生命一起消失。

「真的很糟糕……那孩子的死亡对他的打击实在很大，希望他能早日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