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喔,是喔,还真是冷门到极点的铃声呢。倒是你现在在哪?大学吗?』
「不,我正打算去大学,现在正走路到车站。」
『那么,你可以过来这里一下吗?』
鱼住反复思考自己今天的行程。如果是早上的话,稍微不在研究室应该也没问题。
「如果只有一小时的话……」
『那就不好意思,麻烦你过来一趟。一下子就好,希望你能跟幸乃见面。这孩子又割腕了。』
「咦?」
『伤口不是很深。但她是惯犯,这已经是第四次割腕了。帮我骂骂她吧,因为她现在最听你的话。你来之后,我的研究室在西大楼的二楼。』
南云只说了这些就挂断电话。
——割腕……
鱼住把手机放进大衣的口袋里后就加快脚步,清晨的冷风玩弄着他长长的头发。
幸乃割腕了。这是说,她拿刀子划在她那像细树枝的手腕上吗?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鱼住并不会这么想。
啊~~这样啊——鱼住听到时当下只这么认为,还有感到非常悲伤。
他得听幸乃说话。
只要听她说话,就只听她说话——大概这样就好了吧?而且,也只能这么做。就算南云医师叫鱼住骂她,可是鱼住也不知道该骂些什么才好。
快一个小时后,鱼住抵达医院。
「幸乃是昨天晚上割腕的。那孩子现在和她婶婶两个人住在一起。结果,昨晚半夜时我的呼叫器响了。幸好我事先有给她们我的呼叫器号码。」
在研究大楼的研究室中,南云这么对鱼住说道。
「这是第四次了吗?」
「嗯。好像是临时起意才这么做的。因为她对死亡还怀有恐惧,所以没有割得很深,应该是力道不够吧。你懂吗?若是为了寻死而割腕,那如果不够用力,是没法切到动脉的。」
「……」
「死亡很可怕,可是她还是割下去了。那算是精神医学的领域吧?但我也不是不懂啦。或许对那孩子来说,即使现在活着,也只是不断在接近死亡吧。就算想设法阻止,可能也是枉然。不过我会骂她啦,每次都会狠狠骂她一顿。」
「……是这样子啊。」
「那孩子每次都摆出一副『我有在反省』的样子,每次都让她婶婶非常担心。」
「可是,最后还是再犯……」
「没错。所以,这次就由你听听她说话吧。」
「好的。」
南云用力咬着香烟的滤嘴,「数值下降得很快。」
「CD4吗?」
「嗯。」
「我上次问的时候是六八〇。」
「那是半年前的数值,现在又降得更低了,我们已经在考虑是否要开始用药。」
「这样子啊。」
「你这个人真是很奇怪的家伙。」
「咦?」
「幸乃被你温柔对待之后,总觉得她的心情就非常好。其实,那孩子至今都非常讨厌被知道她病情的人给予关怀。」
「我关心幸乃并不是因为她生病。」
「那为什么关心她?」
「这个嘛……为什么呢……」
「算了,是什么理由我都不在乎。只是,她一旦开始服药后就会产生副作用。那不是很强的药,但就算她没有自觉症状,每天仍得持续服用三到四次药剂,因而就算是大人也吃不消。更何况是一个傲慢的十四岁少女,根本不可能承受……那孩子连可以依靠的家人都没有。」
「没有吗?」
「没有。所以,你就成为她的支柱吧。」
之后,南云告诉鱼住幸乃住在哪一间病房。
鱼住马上过去,可是那个位于一楼的房间里空无一人。鱼住从窗户往中庭看出去后,才发现幸乃穿着室内拖鞋呆呆地站着不动。
鱼住本想从屋外绕过去,可是因为太心急了,所以就直接爬过窗子跑进中庭。
「幸乃。」
被呼唤而回头的幸乃,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表情露出了些许的惊讶。
「……真澄。」
幸乃将情感表露压抑到最小,声音没有抑扬顿挫。
她手腕缠着绷带,睡衣上则穿着红色的外套。
她裸露的脚踝,让看的人不禁感到寒冷。于是鱼住把自己围着的麻花编织围巾拿下来,缠到幸乃的脖子上。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早上我打电话给你,结果是南云医师接的。」
「……怎么可以随便接听人家的电话啊。」
「你没事吧?」
「嗯,我已经冷静下来了。」
「这里好冷,我们回去吧?」
「再等一下。」
在长了光秃秃的树与干枯草坪的中庭里,幸乃说了让人心疼的话。
「那么,坐下来吧。」
中庭到处都摆着油漆剥落、老旧得像是快被丢掉的长椅。鱼住坐下来后,长椅就稍微倾斜,还发出嘎吱嘎吱的哭声。
「过来这边,不然会冷喔。」
鱼住坐得很里面,然后打开膝盖,在自己的脚之间做出一个空间。幸乃稍微犹豫一下后,还是把娇小的身躯靠在鱼住身上。
「好像二人羽织(※A钻进B所穿的短外褂里头,并且双手穿过袖子喂食B的杂耍技艺。)喔。」位在后面的鱼住这么说道。
幸乃的背碰到了鱼住外套的钮扣。
——好温暖,但自己明明应该很讨厌这样的。
幸乃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左手腕上包裹着绷带,而鱼住白皙的手就悄悄放在那上面。他的手指有点粗糙,是因为做实验时沾染到药品的缘故吧。
「为什么呢?」幸乃喃喃自语。
「嗯?」
「我明明很讨厌男人……不只是男人,只要是大人我都讨厌。可是,我却不讨厌真澄。这是为什么呢?」
「啊~~因为我不算是大人吧。」
鱼住说话时身体产生的震动,传达到幸乃的背部。虽然两人之间隔着很厚重的大衣,但还是感觉得到。
「听说幸乃你这样做已经是第四次了?」
「嗯。」
「手腕都是伤痕吧。」
「嗯……对了,真澄。」
「嗯?」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何得活在这个世上呢?」
「现在是不太会去想。」
「以前呢?」
「嗯~~我忘记了耶。」
鱼住真的忘了,因为他不需要那么久远以前的记忆。
不需要的东西就不必留在身上,鱼住都是这样送走时间的。
凛冽的冷风刺着没被衣服遮住的皮肤。
「我就会去想,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被生下来的呢?如果没被生下来就好了……想来想去之后,就会想割腕。」
「可是,你没被生下来的话,就没办法想这些事啦。」
鱼住的声音被风给掠夺带走。
「如果你没有被生下来,你就不会在这里,什么事也没办法做,而且世界上就不会有你的存在。然后,我也吃不到幸乃你做的蛋糕啦。」
鱼住的脸颊碰触到幸乃冰冷的耳朵。
「诞生这个行为本身,是一连串极为复杂的过程。我进大学之后,没多久就在学校的课堂上看到从受精到生产的影片。虽然旁边的男生们都像喉咙被塞住一般,说不出话来,可是我却深受感动。我真的觉得好厉害!女人真是伟大,竟然能从双腿之间生出婴儿耶。而且,身体怀有自己以外的生命却还完全没事。一般人的免疫系统都会攻击体内的异物,可是只有婴儿不会受到攻击。」
「你喜欢婴儿吗?」
「并没有特别喜欢。但是,看到人类的身体原来是这样子被生出来的,我就觉得难以想象所以才深深受到感动。这跟人类的心情无关,婴儿就是这样诞生的。不管是温柔的人还是穷凶恶极的人,只要是女人都拥有相同的构造。对生物来说这或许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可是真的很厉害耶!我就生不出来。」
「——我也生不出来啊。」
无叶的树枝晃动着,鱼住和幸乃的头发也朝同一个方向飘动。
「生了这种病之后,根本就不可能生小孩了,也不会想要跟人发生性关系。那种事我一次都不想做!」
鱼住握住幸乃冻僵的手指。两人一起坐着,感觉越来越冷。因为附近完全没有人,而且风一直撞到混凝土制的病房大楼后反弹回来。
「而且,我妈妈也抛弃我了。明明把我生下来却不要我……既然这样,一开始就不要把我生下来就好啦。」
「抛弃你?」
「她不见了,就是失踪了。」
「这样啊。」
这里是荒野——不知为何,鱼住感觉他们两人像是身处在荒郊野外。
「呐,幸乃。」
「干嘛?」
「你要不要当我的妈妈?」
「……你在说什么啊?」
「因为,你不是已经预定不生小孩,也就是不会当任何人的妈妈了吗?既然如此,要不要当我的妈妈?」
就算身处荒野,但只要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就没关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而且,真澄你的亲生母亲怎么办?」
「我没有啊。因为我是孤儿,我的养母又已经死掉了。」
「——你是孤儿?」
「嗯,我以前是弃婴。所以啰,我妈妈这个职缺目前是空着的。虽然我并没有特别在招募人选,不过,如果是由幸乃当我妈妈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为什么?如果是当妹妹我还能理解,但为何是要我当妈妈呢?」
幸乃转头看向鱼住,难以置信地询问。
「我也不是很懂……不过有妈妈是件好事吧!不行吗?」
「也不是说不行啦……」
幸乃的心情很复杂。毕竟她从未想过,年龄比自己大一倍有余的男人,竟然会要求自己当他的妈妈。
「真澄,你该不会有恋母情节吧?如果是这样,只要找个有妈妈味道的人当恋人不就好了?」
「妈妈和恋人是不一样的。再加上,目前只是我在单相思而已。」
「嘿~~你有喜欢的人啦。」
「嗯。」
「是什么样的人?」
「嗯……你想知道吗?」
「嗯。」
「那么,你愿意做我的妈妈啰?」
「——好啊。」
幸乃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回答。她知道自己惨白的脸颊现在回复成红润的状态,所以别过脸去背对鱼住。
「所以,告诉我吧。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这个嘛,他年龄跟我一样大,是个普通的上班族。不过,他讲话很粗鲁、口德很差,还是个大烟枪。」
「……为何你会喜欢这种女人啊?」
被这样询问后,鱼住才注意到一般人都会认为他所说的对象是女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若实话实说自己喜欢的是男人,事情就会变得很复杂,还得长篇大论地解释,所以还是不要说出来好了。而且,也差不多该让幸乃回病房,否则她会感冒的。
「可是,他是个好人。」
「真澄,你的喜好类型还真是奇怪。」
「哎哟,别管那个人了。呐,你的学校放假了吧?后天我们一起去玩吧。」
「去哪玩?」
「去幸乃想去的地方。只不过,我们可能赶不上看到那棵大树了。但没关系,明年还是会有圣诞节。」
「咦?」
「其实我也没去过呢,所以我们一起去吧?」
「可是……」
「我朋友会开车载我们去。走嘛~~好不好嘛!妈妈。」
鱼住边笑边说,然后抱着幸乃站起来。
幸乃直说:「不要那样叫我啦!」然后逃离鱼住的怀抱。
接着,她才转过身重新面对鱼住,小声地说:「谢谢。」
今天是个非常晴朗的冬季假日。气温虽低,天空却湛蓝又神采奕奕,彷佛在帮助底下的世界演出梦之王国。白色城墙的城堡,更清晰地屹立在眼前。
「会不会冷?幸乃。」
「我没事。」
「哈~~啾!」
最后的喷嚏声是久留米所发出。好像是因为他昨晚窝在暖炉桌里睡觉的关系。
现在的时间还可以称做是早晨,离园区开放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可是,大门前面已经大排长龙了。
「不过,久留米,为什么大家一大早就在这里排队啊?」
「你还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呢,真是的!」
久留米边吸鼻涕边露出一脸厌烦的模样。
「如果不一大早来这里,就没法跟里头的卡通人物吃饭啦。」
「卡通人物?」
「就是指米老鼠和唐老鸭这些卡通里的角色啦。」
听到鱼住和久留米的对话,幸乃不住地点头称是。
「所以你在大门开启后,就要尽全力奔跑喔。」
「咦?」
「为了要跟米老鼠吃早餐,就得跑去排队啊。嗯……地点在哪里啊?」
「这边。」
幸乃把地图递给久留米,并且指着该地点的所在位置。
这两人一开始只有冷漠地打个招呼,但是彼此之间却没有紧张感。
当时,因为久留米不知道该怎么跟国中生打招呼吧,竟然还递名片给幸乃。鱼住总觉得那个举动十分可笑。
「没错,就是这边。努力的跑吧,鱼住。」
「呜……可是我一跑步就会跌倒耶。」
「跌倒的话,只要再爬起来就好啦。」
「嗯,对喔。」
莫名其妙地理解后,鱼住就专心看着地图。看来他们要跑相当长的一段距离。
「你有带相机吗?」
对方是国中生,久留米却直接用「你」称呼幸乃。
久留米并没有恶意,他本来就是那种不太会说话的人。
不过,这样不用顾虑太多,反而让幸乃感到轻松。
对幸乃来说,与其第一次见面就亲昵地称呼她为「幸乃小妹妹」,还不如这种平常的叫法更合她意。因为,姑且不论像鱼住这种有着纤细容貌的男人,幸乃最讨厌被久留米这般有着十足男人味的人,用宠爱的声音叫自己的名字。
「我有带。」
「很好,那就可以跟米老鼠拍照了。」
「嗯。」
「咦?要找出米老鼠然后拍照吗?」
「笨蛋,你去找啊!这里这么大,真找起来会累死你的。反正,里面一定会有个地方专门给游客和卡通人物一起拍照啦。先说好,你们拍照的时候我会在外面等。我可不要被米老鼠亲脸颊。」
「你以前曾被米老鼠亲过脸颊吗?」
这尖锐的问题是幸乃问的。
「那是以前的事了。」
「啊,久留米你以前来过吗?我才想说你怎么那么清楚这里的规则咧。」
「就来过一次而已。是在念高中的时候被喜欢的女生邀请,所以才来这里。这次这里的相关情报,是我们公司的女职员所收集。那些家伙明明都已经出社会了,为何还对这种事那么清楚啊。」
「幸乃有先调查过吗?」
「多少有做点功课。」
「那就好好享受吧。」
「嗯。」
幸乃点头,表情依旧没有变化。
游乐园开放的时间一到,鱼住就摇摇晃晃地往前冲。因为是逆风,所以他跑得很艰辛。幸乃在后头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很想跟他一起跑。
大家的目的地都相同吧。不管是年轻的情侣,还是带着小孩的父母,都踢着脚下色彩艳丽的石板往前奔跑。他们似乎很开心地边笑边跑,脚步轻盈得毫不在乎身上厚重到令人难过的大衣,轻盈得彷佛烦恼、痛苦都没有了,甚至连挂心的事都像小石子般微不足道——他们就是这样在奔跑。
身旁是没有现实感的装饰,与开朗无比的音乐。
穿着布偶装的员工为了欢迎游客而跳着舞。在这里没有任何晦暗的事物,也不会有不幸的小孩。这里就是会让人有这样的感觉。
——是梦,这儿是梦之王国。
幸乃想着,不过就今天这么一天,体验梦境看看吧!
「真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