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真希望他早点走出来。」
被久留米巨大双手所包住的茶杯,正往上冒出热气。
「她还是国中生吧?父母应该也无法承受这件事。」
「——她好像没有双亲的样子。」
「咦?」
「详细的情况我也不清楚,不过鱼住先生曾这么说过。」
「这样子啊……」
沙里姆把自己的杯子放在桌上,然后坐在久留米的对面。
「某个人突然就这样离开世上,真的是很痛苦的事。」
「嗯。」
久留米几乎没有遇过人类的死亡。他的双亲还健在,爷爷奶奶则是在久留米还小的时候就去世,所以久留米对当时的葬礼印象已经模糊不清。
电视上的新闻正在报导交通意外的事件。是因为高速驾驶所导致的追撞事故,有一名死者与两名重伤患者。
交通事故每天都有,每天在某个地方都会有车子相撞。可是在这种事发生在自己周遭之前,对久留米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那是发生在别的世界的事情。
但现在不一样,那名少女死了。她那娇小的身躯,被卡车撞击辗过。
久留米现在连从口袋里拿出香烟这项动作都懒得做。
「我可以稍微讲讲有关我的事吗?」
同样沉默不语的沙里姆突然开口这么说。他那浅黑色、轮廓很深的脸,直直盯着久留米。
「什么事?」
「去年我曾回国一段时间,就是回英国那次。」
「嗯,没错,是因为你母亲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对吧?」
「是的,我是这样跟你们说的。但是,其实我撒了一点谎。」
「撒了一点谎?」
沙里姆点头。餐桌旁边的冰箱正在呻吟。
「在我来日本留学的前半年,我母亲就一直在沉睡。她遇到很大的意外,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意识一直没有恢复。她的身体变成如果没有延长生命的装置存在,就无法继续存活。」
「也就是说……」
「是的,就是所谓的植物人。」
沙里姆没有露出悲痛的表情,反而还淡淡微笑。他喝了一口红茶,并将茶慢慢地吞入喉咙后,才继续说下去。
「我也曾想过放弃到日本留学,但由于之前我母亲强力推荐我去日本留学,所以,最后我还是按照预定来到日本。事实上,就算我留在她身边,也帮不上什么忙,因为让母亲活下去的是人工呼吸装置。即使如此,我还是边念书边一直祈祷,希望母亲的意识早点回复。」
「……嗯。」
久留米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过了一年,我曾回英国一次,并且大约停留一个礼拜左右。那时,我和好久不见、持续沉眠的母亲见面了……」
沙里姆的声音停顿下来。他颤抖的手离开茶杯,合成祈祷的手势。
「那时,我改变愿望了——我希望能尽早让我母亲变得轻松。没有宗教信仰的我也不知道要向谁祈祷,可是如果真有那种超越人类智慧的力量,我希望它能早日让母亲获得自由,解放那被管线所束缚的身体……看到眼前面目全非的母亲,我由衷地如此希望。」
「……」
如果换成自己,又会怎么想呢?
久留米心想,如果那是自己的母亲——那个啰嗦唠叨、魁梧有力的母亲,如果因为意外而陷入那种状态,自己能像沙里姆如此振作吗?
「然后,我的愿望实现了。」
大口吐气、调整呼吸后,沙里姆平静地继续说。
「上次我回家乡探亲,其实就是因为我母亲走了。我没有对大家说,并不是因为我不希望让大家担心。而是我自己的内心,比预料中还要动摇,没办法好好地把话说出来。这么慢才告诉你,真的很抱歉。」
「不会……你不用那么在意。该怎么说呢……呃……」
「没关系的,久留米先生,不用勉强自己说形式上的表面话。我了解你在哀悼我母亲的死亡。因为虽然你不善于用语言表达,但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温柔什么的……我才没有呢。」
「不只是久留米先生喔,包含玛莉小姐和鱼住先生,我觉得大家都是很温柔的人。也许太过温柔的人容易受到伤害,不过,只要跨越悲伤就能变得坚强……例如玛莉小姐的坚强,就给我这样的感觉。」
「……是这样吗?」
久留米完全无法理解。
那个自由奔放的女人的确很坚强,可是久留米从未考虑过那份坚强的本质为何。
或许是因为对久留米来说,至今都没有必要去思考的关系吧?
「可是,我感觉鱼住先生的情况有点不同。」
「你说哪里不同?」
沙里姆很慎重地选择用词,然后说道:「我认为鱼住先生是边受伤边活下来。与其说他跨越那些伤害,不如说他封闭了内心某个地方。你不觉得吗?」
「……是这样吗?」
「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而已。」
「抱歉,因为我对这种事情相当迟钝。」
「久留米先生,你继续保持这样就行了,因为鱼住先生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感觉不出这是赞赏,为何沙里姆认为自己继续迟钝下去就好啊?久留米完全无法理解。虽然站在自己的立场,当个迟钝的人比较轻松,可是,周围不是也曾责备过这样的自己吗?
「我担心的是,当鱼住先生没有地方可以将痛苦的事封闭起来时……也就是痛苦达到饱和状态时,他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饱和状态——将难过的事、悲伤的事、和某个人永远的分离,全都压进去关起来后,当容纳的空间呈现饱状态和时,鱼住会变成怎样呢?
「那种事……就算你问我,我也不会知道啊,沙里姆。」
「说得也是呢。可是,和自己特别亲近的人死去,这种事会对人类会造成相当大的压力。虽然我曾希望母亲死去,可是也依然需要承受相当大的痛苦……」
说着说着,沙里姆站了起来,并朝久留米的杯子里倒满红茶。
看着摇曳的琥珀色水面,久留米问道:「鱼住的情况这么危险吗?」
「或许只是我忧心过头而已……我是这么希望的。」
沙里姆是个温顺老实又沉稳的青年,不过其观察力之敏锐还有过人的分析力,连久留米也佩服。而这样的他,现在是如此在意、担心鱼住。
事态或许严重到久留米难以想象的地步了。
「啊,他好像回来了。」
玄关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久留米没想过,鱼住看到自己后会哭着抱住自己,也没想过他会向自己撒娇。
在发生那种事之后,人就算变得很奇怪也不难理解。
可是,久留米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到这种地步。
「回、回去!」
回到家的鱼住,一看到久留米就大声地这么说。
「怎么了?鱼住先生,久留米先生是因为担心你才来的喔。」
「——给我回去!」
「你这个人是怎样,连招呼都不会打了吗?」
久留米向鱼住靠近一步,鱼住的身体马上变得僵硬。
「不要过来这边!回去啦!我叫你回去!」
鱼住用沙哑的声音如此叫喊后,就转过身直接走进寝室。之后,他就窝在寝室里不肯出来,不论沙里姆叫他多少次都没用。
「……那家伙是怎样啊。」
「鱼住先生到底怎么了?」
这样的展开完全在沙里姆的预料之外,他一脸困惑地询问:「还那样大声叫喊……久留米先生,你跟鱼住先生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啊。我之前根本没遇到他,我都回老家去了。」
「说得也是……」
沙里姆担心地看着寝室的门。
「那我回去啰。」
久留米把回老家后所买的土产放在餐桌上后,如此说道。
「这样下去,连话都没有办法说吧。这是馒头。沙里姆你也可以吃,反正那家伙现在根本就没办法吃吧。」
「好的。那就先这样……」
「这一阵子先帮我看着他的状况吧,不好意思啊。」
「不会。我还在放寒假,而且这里比我那边的公寓大很多。不过,久留米先生,请务必还要再来一趟。等过个两到三天,鱼住先生一定会冷静下来的。」
「谁知道呢。」
久留米叹气。
至今,从鱼住寄居到自己的公寓里开始,就一直给久留米添麻烦。可是,久留米从未拒绝过鱼住,而鱼住也未曾排斥过久留米。
「因为发生了那种事……怎么说呢,我想鱼住先生的脑袋一定一片混乱吧。」
「沙里姆,你别露出那种表情嘛。你也非常辛苦呢,不好意思喔。」
「不会,我没事的。」
「那么,我就先回去啰。」
「好的,路上请小心,我会再联络你的。」
「嗯。」
表面上硬挤出笑容让沙里姆安心后,内心惊愕不已的久留米离开了鱼住的公寓。
那家伙到底是怎样啊?虽然无法理解鱼住的态度,可是看到鱼住如此排斥自己,久留米的内心受到无可比拟的冲击。
对于这项事实,久留米也颇感震惊。不知何时开始,鱼住的存在竟在他心中变得这么重要了。
度过难以入眠的夜晚后,隔天久留米就开始工作。
心情还是一样很沉重,可是还是得到公司上班,用笑脸和同事们互相寒暄、拜年。上午十点时又和上司一同到客户那边拜年,等回到公司时,已经是傍晚了。
因为整天都在重复同样的拜年问候,所以久留米的胃开始疼痛起来。面带笑容低头说「新年快乐」的同时,久留米不断想起幸乃死亡的事。还有鱼住那句「回去」的惨叫,还一直留在脑袋里不肯离去。
因为身体所做的事和脑袋所想的事落差过大,导致久留米极度疲劳。
「久留米先生。有你的贺年信,我放在你桌上喔。」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时,总务课的女职员这么叮咛久留米。
「喔,谢谢。」
久留米心情郁闷地瞪着绑成一捆的贺年卡。
从别家公司寄来的贺年卡,当然都是跟工作有关的人所寄。
久留米的文笔本来就不是很好,现在在这种状况下还得回信,自然难掩忧郁。
即使如此,他还是不能忽略这些东西,只好开始大略地看过一遍,然后一张一张分类哪些是要回信的,哪些是不用回的。
突然,久留米的手停下来。
混杂在老套的贺年卡中,有一张是风景明信片,上头还写着没看过的字迹。
那是魔法王国的城堡风景明信片,连邮戳都是盖那边独创的设计图案。
原来这里连邮局都有啊——久留米想起鱼住曾说过这句话。
寄出人是幸乃,她应该是当场写下并当场投递的吧。
明信片里的内容,是用孩子气的字体所写。
明年,我们再一起去看圣诞树吧。
——不行了。
久留米用他的大手遮住脸。
啜泣声好像快传出去了。久留米急忙起身,逃进厕所的马桶间。
名片……对了,久留米在那一天的确给了她名片。
明年,我们再一起去看圣诞树吧。
久留米的头压在厕所的门板上,即使屏住气息却仍无法阻止泪腺运作。
幸乃已经没有明年了。
明信片上的明年已经是今年,她绝对无法看到今年的圣诞树了。
因为,幸乃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
久留米也只在电视上看过那棵巨大的圣诞树。那是希望和幸福的象征,外观闪闪发亮的树。
但是,幸乃就在距离那棵树很遥远的地方吧?
——就只有她一个人,抱着染病的身躯……
同样的明信片,一定也寄到鱼住家了。
鱼住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看明信片的呢——在自己眼前死去的少女,在过去写给自己的信件。
眼泪从覆盖住脸部的手指缝隙间逃逸,止也止不住。
鱼住有哭吧?
那个连哭泣的方法都不知道的笨拙男人,有好好痛哭过吧?
以前,久留米曾半开玩笑地对鱼住说:「既然你说你不曾哭过,那就哭给我看看吧,回想一些悲伤的事情啊。」
这次,他会哭吧?如果不哭的话,不是会很痛苦吗?
久留米心想,能够稍微溶化彷佛要压溃心脏的沉重石头的,不就只有眼泪吗?
如果鱼住想一个人哭泣,那就让他一个人独处吧。可是,如果只有一个人会很痛苦的话,那至少让自己待在他身边。
久留米第一次正面接受自己的心情。
——想要待在鱼住身边……不对,是想要陪伴在他身旁。
自己想待在最靠近他的地方,不想把那个场所让给其他人。
男同志什么的,那种事只是次要而已。
并不是想要守护鱼住,那是自己能力以外的事。而且,也不会想要帮忙鱼住拿他所背负的沉重负荷。
但是,就算只能在旁边看着鱼住痛苦——即使如此,久留米还是想去做。
可是,鱼住却说出「回去」这句话。
他是第一次这样做,久留米不知道理由为何。
对幸乃的悲伤和对鱼住的思慕交错在一起,令久留米好一阵子无法走出厕所。
在那之后,鱼住还是一直避着久留米。
自幸乃车祸后过了半个月,这段期间里,久留米吃了无数次闭门羹。
久留米有鱼住公寓的备份钥匙,可是若大门挂上链条,那也只能举双手投降。
不管久留米在门口怎样怒骂、怎样叫喊,鱼住都不予理会。
不久,鱼住甚至不回去自己的公寓了。
听沙里姆说鱼住借宿在滨田那边后,久留米只能苦恼。
滨田收留鱼住后已过了好几天。
滨田认为过度关心照顾他的话反而不好,而且因为彼此都有工作,所以其实两人并没有很常在一起。即使如此,滨田还是尽可能地不让鱼住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应该说是不能让他离开比较恰当。因为从滨田眼中所见的鱼住,就是这么让人感到危险。
「鱼住?」
那天晚上,鱼住应该比滨田先回到家,可是屋子里却没有点灯。
鱼住总是这样,彷佛他的世界里头,根本没有电灯这样东西存在。
滨田打开起居室的电灯。话虽如此,其实那并不是多明亮的灯,只是脚灯罢了。
但是,突然亮起的灯使鱼住害怕。
「鱼住。」
鱼住连大衣都没脱,就这样直接坐在地上。滨田平静地叫唤他后,他才慢慢地转头看向滨田。
「会冷吗?冷的话就开暖气啊,只要按这里就可以了。好啦!来,脱掉大衣,先去洗澡吧。我有设定时间,所以水已经热了。」
「……」
「什么?」
在研究室工作的时候,鱼住是会说话的。因为他原本就不是很多话的人,所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人,只会以为他没啥精神罢了。但是一旦他离开学校,就像丝线被切断一样,变得几乎都不说话,而且这种情况一天比一天严重。
现在,鱼住没有对焦的眼睛,充满歉意地看着滨田。
「没关系啦,你不要在意,你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只不过呢,有一点我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你讨厌见到久留米呢?」
「——怕。」
「什么?」
「好可怕。」
鱼住用快要消失的声音如此说道,但滨田搞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总之,滨田先让放着不管就什么都不吃的鱼住吃过饭后,再让他躺进自己床铺旁边铺好的被褥里睡觉。
自鱼住寄住在这开始,滨田从未听过鱼住睡着的鼻息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有睡还是没睡。
滨田曾在半夜醒过来的时候,看到只有上半身起来、一动也不动的鱼住,在黑暗中所浮现出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