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少年天子至今却仍是后宫空虚,虽然臣子们屡次上书,他却一点儿也没有成婚的打算,叮当倒是听说皇上身边有个侍寝的
太监,便是一直跟随着他的那个叫竹枝的年轻男子,只不过这男宠终究不是正道,更何况,那只是个太监而已,自然不能和水
无攸与齐康的倾心爱恋相比。
一边想着,早就站到了门口。却听里面有一个声音传来道:「皇上,别看了,你这都看了半个时辰,无非一幅画,你再看,还
能看出花儿来吗?」
叮当忍不住一笑,心道难怪许多人说那竹枝虽然受宠,性子却有些愚笨,看来果然如此,只不知皇上为何能看上他,还如此宠
爱。
又听赵进叹了口气,淡淡道:「竹枝,你什么都不像他,呵呵,何止是不像,简直就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然而唯有一点,你倒
和他有些儿相似,就是你们的心肠,都是一样的善良。」
那竹枝呵呵傻笑道:「皇上太过奖了,奴才哪有什么善良心肠?只不过是本分做人,效忠皇上而已,如何能和这位人物相比,
皇上别折杀奴才。」
赵进似是出了会儿神,然后方问竹枝道:「先生和叮当的事情,朕已经讲给你听了,竹枝,你自己扪心想想,若是你,明明知
道身边跟了好几年的人便是真正的元凶,你会宁愿含冤受屈也不招供他出来吗?明知道,回到自己的国家,下场便是被处以极
刑,折磨致死,而对面,就是最信任,最爱你的爱人,你只要对他说出一切,便可和他继续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赵进一边说,叮当的面色便慢慢变的惨白,到最后,他整个身子都抖起来,只能在心中拼命告诉自己:不……不可能的,公子
……公子怎么可能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若……若他知道了?他……他怎会坦然认下所有罪名,和太子分离?不……不可能的…
…
却听屋里的竹枝傻笑道:「皇上别诳奴才,你知道奴才胆子小,不要说处以极刑了,便是杀头,杖责,奴才都怕得要命,如何
能有水大人这番气概,只是皇上,奴才始终不信,那水大人怎么可能知道叮当,哦,也就是石大人的身份啊?他要知道,他怎
么不和那齐康说明呢?何苦要回来遭这份罪?」
赵进冷笑一声道:「先生是什么样的人物,那叮当即便心思缜密,然而这么多年,他又怎可能不露出一点马脚。以先生的性子
,若不是他知道叮当是真正的奸细,你以为他会忍气吞声,承受那不白之冤吗。之所以坦然认下所有罪名,不过就是为了保护
叮当而已,那日齐康不肯杀了叮当这个真正的罪魁祸首,便是因为他也知道先生的意图。只可惜啊,那叮当跟了先生这许多年
,竟然看不透这一点……算了,先生为他,也算是呕心沥血,不惜自己含冤受屈,便是想让他好好活着,何况这件事已经过去
,你可记住了,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否则朕就将你活埋了……」
竹枝吓得一缩脖子,嘟囔道:「既如此,又何苦说给奴才知道……」一语未完,就听见门边「咕咚」一声,然后是侍卫的声音
响起:「石护卫,你怎么了?石护卫……」
赵进面色一变,连忙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皱眉道:「今日怎会是他值夜?这下可糟糕了,先生一番苦心,算是让朕都给废
了。」
「站住,来人,抓刺客啊……」
万籁俱静的夜里,冉国京都的太子府却突然传来大喝声,接着火把明晃晃亮起,无数卫士从四面八方汇聚,虽是人多,却不闻
一点杂乱之声。
「齐康,出来啊,出来杀我啊,哈哈哈,我知道,你想替他报仇是不是?来啊,我给你这个机会,你来啊,你来啊……」
出乎意料的,那个刺客竟是一点也不怕人,他披散着头发,手里拿着两把弯刀,指着齐康的卧房高声长笑,然而其笑声无比惨
厉,一时间,有些胆小的卫士腿都打起了哆嗦,还以为是遇上恶鬼了。
齐康辗转反侧到现在也不曾睡,听见外面有人喊着抓刺客。他先是心中一惊,接着就是一喜。暗道父皇母后不让我死,我不能
死,若让刺客将我杀了,他们可就没有话说,我也可早些去见无攸了。因此竟然满面含笑的坐在床上等着。
然而很快的便听到了刺客的声音。齐康的眉毛微微皱起来,心道这声音怎的有些熟悉。因慢慢下了床,旁边的侍女连忙替他披
上一件衣服,扶着他来到门边,只见四周站满了卫士,那刺客却昂然站在庭院正中,可他头发披散双目赤红,一时间竟认不出
来。
「齐康,有种就来杀我吧,你肯定很希望能亲手杀死我,杀死我这害死了公子的真正凶手对不对?来啊,你来啊,你看,我就
站在这里,我就站在这里的。」
见齐康出来了,那刺客竟将弯刀一扔,然后敞开手臂,仿佛他是迫不及待想要迎接死亡一样。而他的语气也充满了心愿即将得
逞的那种欣喜,欣喜的让人胆寒的同时,没来由的就觉一阵心酸。
「是……叮当吗?」齐康有些迟疑的开口。他的声音同样让叮当也吃了一惊,怎也料不到才几个月不见,齐康竟苍老成这个样
子,不但头发都花白了,连形容都像是个老头子,他明明记得齐康也就是刚刚二十岁出头而已。
「你……」叮当只说出了一个字,余下的话便再也没有出口。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自己尚且如此,何况是和水无攸倾心相爱的齐康,说起来,对方能苟活到现在,已经可以说是
奇迹了,毕竟水无攸就是被自己和他一起推下那无间地狱的。
「太子……殿下……」一语出口,叮当已是忍不住泪流满面,随着这一声称呼,从前和水无攸以及齐康小闵子等人在一起的美
好岁月一幅幅都呈现在眼前,他不由自主的便跪下了,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襟,哽咽道:「殿下,求你……求你挖出我的心肝祭
奠公子吧,这一定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殿下,你……动手吧……」
齐康注目看着他,良久良久,他忽然苦涩一笑,摇头道:「蠢材,蠢材,竟到现在还不明白无攸的苦心。枉费他教导了你那么
多年。」
他一边说,眼泪也早已流下,对着跪在庭院中的叮当挥手道:「你去吧,无攸当日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护你周全。我已负他良
多,正恐九泉下无颜见他,又怎能拂逆他的心意杀你。你若明白你家公子的苦心,便该在世上好好活着,好好儿的……活着…
…」
他说完,竟是看也不看叮当一眼,只对旁边的丫鬟道:「送他出府吧,让侍卫们不要为难他。」话音落,便慢慢打开房门,在
丫鬟的搀扶下缓缓的走了进去。
叮当茫然看着齐康的背影消失在屋内,那个人哪里还有当年的一点影子,若不看面容,只看其身形和头发,分明就是一个行将
就木的老人。
他痴痴的站起来,失魂落魄的向外走,一边喃喃自语道:「活着,好好的活着?为什么不让我死?为什么连死都不让我死。公
子,你当初为何不道明真相?与其现在痛断肝肠,我真宁愿当日死在你的手里,公子……我真愿用自己的性命换了你的来……
」
他就这样踉跄着走远。满府侍卫此时也都知道事情的经过了,不由齐齐用无比同情怜悯的眼神送他离开。
而回到房里的齐康在床上坐定,却忽然绽出一个笑容,嘿嘿笑道:「死?哪有这么便宜的?无攸死了,他在阴间看着我们呢。
我得活着,叮当,你也得活着,好好儿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活着。放心,我是为你好呢,我们在阳世里多遭点儿罪,将来
也好去见他。没错,去见无攸,他就不会气我们了……」
说到此处,他忽然放声大笑,侍女们最近早已习惯他的情态,也不惊慌失措,只是忙预备下毛巾等物,果然,笑声未歇,就听
「噗」的一声,齐康已是又喷出一口血来,登时将床单染红了一大片。
春天须臾间便已走远,江南皇宫里,爱美的宫女们已经换上了轻薄的夏装。
柳莺儿也不例外。穿了一袭鹅黄色的轻纱衫子,端着一碗燕窝,脚步轻快的来到了缀星阁。
虽已到了初夏,那阁中却依然紧闭门窗,一个人倚在床上看书,如果是齐康和叮当站在这里,必然要大叫出色,因为这人,赫
然竟是已经「死去」的水无攸。
水无攸刚刚咳嗽过了一阵。看见柳莺儿来,不由得笑道:「这时候就穿上夏衫了?不冷吗?我还捂在被里呢。」
「不冷。」柳莺儿清脆的答了一声,然后看着包裹的像个毛球的水无攸笑道:「先生便知足吧,你只是捂在被里,待过几日天
气再热一些,身子好点儿,或许还能出去逛逛,比有些人被关在府里禁足要强多了。」
「谁这么惨,竟被禁足,犯什么错了?」水无攸呵呵一笑,然后慢慢起身,拿一个枕头垫在床头,再慢慢靠上去。
「就是石将军的那位公子啊。听说之前他立了大功,先皇很是重用了他一段时间,后来他跟着皇上,也着实风光了一把。但最
近不知为什么,忽然听人说他竟得了失心疯,一天到晚在街上让人杀他,还说什么自己不敢动手的。石将军知道后,气的不行
,好容易吩咐人把他捉住,就关了起来。」
柳莺儿一气说完,将燕窝端到水无攸面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先生,我那日恍惚听皇上说,好像你和这位石公子还
有些渊源的,是了,我还听人说他不知为何,竟坚持自己就叫叮当,任他父亲怎么逼他也不肯认祖归宗的。」
柳莺儿说完,就发现水无攸的面色竟不知何时变得惨白一片,她这一吓非同小可,连忙使劲摇着水无攸肩膀,大声叫道:「先
生,先生,你……你怎么了?你别吓唬奴婢啊,你若有了闪失,皇上会要我的命的,先生……」
水无攸初闻叮当得了失心疯,满大街找人杀他的事,不由得一阵急痛攻心,神智立刻便不清楚了,幸得柳莺儿这么摇了几下,
方悠悠转醒。
「痴儿,痴儿,你这又是何苦。」他咳嗽了一阵,不住的用手捶床,那副形态着实吓坏了柳莺儿,正要喊人,却猛然被水无攸
抓住了手腕,听他一边咳一边道:「快,去禀告皇上,就说我要出去……出去一趟,快,否则……否则我立刻自尽……」
「先生,你……你别急,奴婢这就去。」
柳莺儿吓坏了,连忙就要去禀告赵进,却听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不用了,朕在这里。」
第十九章
「三月里来,桃花红,杏花白……」
正是深夜,石府的后院里却传来一阵阵嘶哑的歌声,听在人耳里,是无比的凄凉。
「叮当。」
水无攸在轮椅上身形剧震,险险摔下轮椅。
这是自己之前在冉国时常常哼唱的江南小调,原本是悠扬欢快无比的曲子,怎会被叮当唱的如此锥心泣血?
下人们引他来到门口,恭敬的开了锁,其他一群人,包括叮当的父母石将军和石夫人以及兄弟姐妹亲戚们都止步等在院里。
水无攸迫不及待的推着轮椅进门,入眼便是靠着墙边而坐,已经骨瘦如柴的叮当的身影。
「叮……叮当,你……你怎会变成这副样子?」水无攸心急的上前,却忘了自己还是坐在轮椅上,小太监也没反应过来,他便
直直摔倒在地上。
叮当的歌声蓦然停止,他茫然抬头四顾,乱草般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颊,灯笼的微光中,可以看见他的前胸是敞着的,那上面
凸出一根根的肋骨。
「公子……是公子……公子你来看我了?」叮当的眼神在看到水无攸之后,终于停顿了摆头的动作,他先是拨开自己的乱发,
当看到地上的水无攸之后,他拼命的爬了起来,跌跌撞撞来到水无攸面前,一双满布着血丝的眼睛犹自不敢相信的看着他。
「是……是公子吗?你……你怎还会来看叮当?」叮当慢慢蹲下身去,眼睛里流出泪水,那眼泪竟是带着淡淡血丝的血泪,可
见他这些日子,身心是受了怎样的巨大折磨。
「叮当……傻孩子,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水无攸再也忍不住,他支撑着坐起身来,一把将叮当拥进自己怀中,眼
泪如雨般落下,滴在叮当的身上。
「公子,是公子……」叮当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道:「公子,你来看我了,终于来看我了,你是……是肯原谅叮当
了吗?公子,你带叮当走吧,殿下不肯杀叮当,皇上也不肯杀叮当,爹娘兄弟都不肯。可是叮当活不下去,活不下去了。公子
你看在过去叮当服侍你一场的一点情分上,带我走吧,我愿意去下油锅,断手指,把欠公子的都还上,求公子成全我,求求公
子你成全我……」
「傻孩子,傻孩子。」水无攸做梦也没想到叮当在知道真相后,反应竟会如此之大。虽然自己是早就知道他的卧底身份而不揭
穿,最后为了保他无虞而认下所有罪名,但不管如何,自己在关键时候没有给江南有用的情报,背叛了国家这是事实,叮当即
便害了自己,从家国角度上来说,也没什么错处。
「公子,你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叮当还在哭着,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水无攸的身子,像是生怕他忽然就会离去。
「叮当,你听我说。」水无攸没办法掰开那两只手,且一动作,叮当就惊慌失措。他只好抬起叮当的脸,温柔的替他拂去散在
面上的乱发。
「我不怪你,从来都不怪你。叮当,你是知道公子我的性子的,若我恨你,我一早就揭穿你的奸细身份了。你小小年纪,就愿
意为了国家牺牲,这是常人所不能及的胆识和忠心,所以我高兴呢,我喜欢叮当,也是真心喜欢的,我更佩服你,明白吗?」
水无攸一边说,一边就用手指擦去叮当脸上源源不断的眼泪,然后笑着对他道:「在那个时候,我给了江南军队没用的情报。
但你却给了有用的情报,虽然双方都损伤惨重,但总归是打平了。叮当,你是知道我当时的立场的,我对康儿的确是情深不能
自拔。我为了感情背叛家国,得到那样的下场也没有怨言。
你为了家国抛弃我们的主仆之义,这也没有错。我宁愿你永远都是那个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孩子,我不告诉你真相,就是怕你
愧疚,可你怎么能变成这样呢?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我有多心痛?知不知道我有多心疼我一心想要爱护的小叮当
?」
「公子……」叮当更加抱紧了水无攸,哭着叫道:「公子心疼我,就带我走,叮当还愿意服侍公子,这一次,叮当一心一意的
服侍公子,若有二心,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水无攸的心都揪在了一起,却不得不勉强做出笑容,柔声道:「傻孩子,你要跟我往哪里走?去皇宫吗?那可是后宫,公子怎
能忍心让你做太监?何况你爹娘也万万不能答应的。」
叮当抬起头,看着水无攸,眼神中再次露出茫然的神色,不明白他为何会说出这种话。
「还不明白吗?我没死啊。」水无攸弹了下叮当的脑袋,摇头道:「亏你在我身边待了这么多年,连死人活人都分辨不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