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少了期待。
怎么……会是期待?
怎么会……?
涂成森觉得自己的耳畔有嗡嗡的幻音。
连区海兴都觉得惊愕:“你希望我杀了他?”
展喜颜不说话,满脸的炽红,目光却是炯炯。
“哼,”区海兴冷笑一声,“都说展喜颜对兄弟讲义气,不过如此。你还真是卖屁股的料。连生平的发小都可以出卖,这世界
果然是什么都靠不住,信不得了。”
涂成森已经无力反驳什么,他只觉得混乱。
他不是一个怕死的人,但无法承受的是生平最看重的人竟然期待他的死亡。
走到生命的尽头,发现原来生命不过是自己的一场幻觉,这一切都只是他以前的一厢情愿,他真正觉到了呕心。
区海兴扣动了扳机:“别以为你装出这一副傻样,老子就放过他。老子今天就毙了他,遂了你这不知廉耻的狗杂种的意。”
枪声响的时候,涂成森都没做好准备。
只觉得身体震动了一下,可是外界是静止的。
没有疼痛,血液刹那是温暖的,他像束缚在一个温暖的壳里,像母亲的羊水一般和煦,轻轻荡荡,他晕晕地,舒服得很。
在晕眩之前,他觉得时间的河流地缓缓流过,纷繁的往事悉悉沉浮起涌。
他想起以前教师讲过的一个地理知识,当寒流与暖流交汇时,就会带来丰富的鱼资源,所有的鱼浮浮沉沉,汹涌之极,现今有
一条鱼逆流而上,鱼鳞清晰明亮。
三月天,阳光温柔。风在林梢鸟在叫。
少年的他们一起坐公车。
车间空荡,浮尘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半明半暗。
午后的阳光是破碎的温柔,温度在手臂上一一划过,是年少触手而过的好时光。
公车上的椅子是包着鹅黄皮质的硬座,不少皮已被划破,露出禇色的木质,坚硬柔凉。
前面座位背后,有人用圆珠笔在硬皮上写着:卫娟爱三保,三保爱卫娟。
一颗并不规则但圆满的心型框住了那两个名字,如一生一世的承诺,令情窦初开的少年心动不已。
“哎,小喜,你喜欢谁啊?”涂成森转过去,满眼的神采。
展喜颜忽地脸红了,呐呐地:“没有啊,我能喜欢谁?”
“切!”涂成森不屑,“我还不知道你?”
展喜颜愣了一下,怯怯地:“你……知道我喜欢谁?”
“那是,”涂成森一脸的得意,“是咱们班长钟苗苗吧?”
展喜颜神秘地吁了一口气,不再言语,兀自转向窗外,对着满城草木脉脉地笑。
“不是?那你知道我喜欢谁?”涂成森永远是没心没肺。
展喜颜笑着说:“我怎么知道,你今儿喜欢陈凌楠,明儿喜欢赵婷婷,谁还知道你喜欢谁?你就是博爱。”
“嘿嘿,你不知道了吧,我喜欢的人是……”涂成森掏出圆珠笔,开始在硬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谁?”展喜颜结巴巴地伸过头来,一脸的企盼与慌张。
涂成森笑笑,在他的名字旁边写上王娅。
“哦。”展喜颜一副了然的样子,“隔壁那个梳两个辫子的女生?”
如今,他已全然记不起那个女孩子的样貌。
他拿出笔,让展喜颜也写一个。
“谁要做那种女孩子才做的东西。”展喜颜歪过头,继续看着窗外的人来人往。
涂成森也是无趣,便也转头看另一边的风景。
车来人往,熙熙攘攘,谁也无法为谁停留。
临下车时,涂成森发现展喜颜已经在他位置的前方也画上了一颗心,圈中是两个名字。
“是谁,给我看看。”涂成森扑过去。
展喜颜吓了一跳,死死捂住,嘴里却是不吭声,一脸羞恼。
“不准?”涂成森假装凶狠地挑起了眉。
“哎,后面两个小孩,别闹了,你们到了。”司机转过头,不耐烦的催促。
两人嘟嘟囔囔地下了车,但少年的心很快在阳春三月的杨柳风中旌旗扬帆。
没能看到那个圈里的名字,使涂成森生命中第一次感觉到了遗憾。
幸亏这遗憾是在一个温柔的三月,幸亏当时自己有着飞扬的青春,幸亏身边是那个美好的人。
所以这遗憾也变成了一丝甜蜜的惆怅。
而今,涂成森感觉到这三月里的明媚春光正渐渐暗下去,他觉得非常疲倦。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去见过母亲。
不过,很快,他就可以见到母亲了。
她一定也是非常想念他。
“你……死了么?”展喜颜坐过来,坐在他身边。
摸到他温热的胸口上汩汩的鲜血,满手的腥红,真实得令人发颤。
“小喜……我知道……只有你可以帮阿森。从小他最看重的就是你……”五姨的话似乎还在耳边。
“呵呵。”展喜煞着一张青白的脸,像一只凄凉的鬼,“怕是不能了。再不能救你……”
涂成森怎么可能知道,彼时那颗心里面,是两个男孩的名字:涂成森,展喜颜。
他永远都不可能知道。
展喜颜悲哀无声地笑着,笑意顺着眼睛静静滑下来,像眼泪一样披满了整个头脸。
他觉得晕眩,在这晕眩中想到了自己彼时稚嫩的誓言:只要为了他,一切牺牲都是可以的。
这般的坚决,这般的炽热,也是这般的可耻。
一生原来是这么的长,人生原来是无法忍耐的磨砺,那个年轻的他是永远无法想到的。
他终于觉得累,生生地倒下去,坠入轰轰的幻觉中。
在那个幻梦中,只有他自己,清风拂面,和风细雨,中庭日淡芭蕉卷。
这般的美好,原来一个人也是可以完成的。
第十八章
如所有获救生命一般,涂成森醒来时犹如经过一场沉沉的大梦,梦里是湿湿漉漉的大雾,软白模糊,触手却是一片的空白。
走回阳关处时,已是一身的湿意。
那是与死亡搏斗之后,浑身吃力的汗水,粘湿得很。
因这汗意的粘湿,涂成森终于醒来。
已近傍晚,影子是撕心裂肺的舞动。
睁开眼,是丘生打哈欠张得大大的嘴。
从他的那个角度看去,正好看见里面的舌根,而后是黑黑的一片,让人想起把比诺曹吞进肚子的那条鲨鱼。
当然这只是童话爱好者的遐想,事实上这黑洞在涂成森看来,却是区海兴的枪口,乌黑,不拖泥带水,干净利落,一颗子弹便
是生命的终结。
涂成森突地坐起来,扯动了胸口的枪伤,“嘶—”地一声便又躺下了。
一旁的丘生吓了一跳,直直地看着:“你……醒了?”
涂成森“嗯”了一声,发了会呆,这时才真正清醒起来,不用问,这应该是电影中最滥俗的情节,在他失血过多快死时,文哥
奇迹般的到来,不早不迟,如港片中总是迟到的警察,只是文哥是黑社会,不是所谓正义的力量。
而配角,总是在最后曙光来临前,闭上了眼睛。
涂成森别过头,不让丘生看到他苦苦的笑。
柯碧是配角吗?那个鲜明青春的女孩是配角?她的命就只是一枪而已?
忽地,他挣扎着起身:“小喜……不,展喜颜,他在哪里?”
“他……”丘生并不意外他的激动,“他在他的房间里啊。这就是他的房子啊。”
涂成森颓然地坐着,也不答应。
丘生絮絮叨叨地摆弄着手边的东西:“靠!你小子命真是大啊。我们死命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你们三个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还以
为你死了呢。”
“文哥当时也有点发愣了,唉,那场面,真是……靠,你小子一定喝过不少的血吧,流这么多血也没事。我还以为阿喜也死了
呢。”
“他当时的脸……啧,那叫一个青白。牙关咬得死死得,嘿嘿,还以为我们赶来得晚了呢。还好,只挂了一个……那女的……
你马子?”
涂成森木木地坐着,泰山崩于前不动声色。
可胸口却静静燃起一股隐秘的火,紫蓝色,冰凉的,不易察觉却灼烧得人疼痛不止。
一股气渐渐汇聚,在四肢窜来窜去,像不安分的蛇,所经之处,一片冰冷。
他缓缓地起身,说:“小喜在哪呢?我想去看看他……”
“哦。”丘生不以为然,“放心吧,他就在隔壁房间呢,没事,他现在好着呢。”
涂成森还是坚持着,丘生想阻止,涂成森冷冷地说:“兄弟有事,我看一眼都不行么?”
丘生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他想扶涂成森一把,却被后者没好气地一掌拍开:“老子还没死呢,别弄得老子跟个废物一样。”
丘生笑笑,拍拍他的肩,开始走到阳台去吸烟了。
涂成森缓缓走过大厅,空旷的大厅并没有什么装饰,只有待客的几张普通桌椅,连吊灯也没有,只是几盏贴在天花板边的日光
灯,让人误以为这是学校传达室的接待室。
简陋到让人无法相信有人在这已经住了四五年了。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有些茫然地看着这房子,心里空荡荡的。
推开门时,看到躺在床上的展喜颜。
那人见他进来,只是看了一眼:“醒了?”
轻描淡写,如此而已。
涂成森“嗯”了一声,找了个地方坐下,没再说话。
房间还是简单的样子,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没有其它的家俱,连个衣柜都没有。
涂成森看着那两把椅子,心里憋得难受。
白色窗帘轻轻飞起来,像一个静静呆着的鬼魂。
“那个……”涂成森说得没头没脑,“你这地方真是简单。”
“嗯,又不是住一辈子。”展喜颜躺着,脸上的青肿还未褪尽,嘴有些含糊。
两人继续于沉默中酝酿自己的满腹心事。
下一时刻涂成森却像装弹簧一样弹起来:“上次……那天……你是不是想……想让我死。”
涂成森的话是用陈述的口吻。
但到后来他的声音却是颤抖的,他忽然想离开这个房间,不再见展喜颜,他害怕他的回答。
展喜颜看着涂成森,紧紧地,一直看到他心里去:“是的。”
没有犹豫,没有动摇,但表情是认真的。
涂成森觉得有人抓住他的喉咙,有间歇的窒息。
随后血液如奔腾的海,一阵阵汹涌,浑身的怒意一潮一潮地将他打得狂躁不止。
他将目光又一次落到那两把椅子上。再也克制不住。
“你……”
他的手高高扬起,准备给那个人一记头昏目眩的耳光。
可是,他的手却停住,想打下去却又停住,僵硬不止,只能难堪地在半空中微微发着抖。
这其实是一记很轻易的耳光,充满了理由与可行性,可是在瞬间,只是瞬间,涂成森发现了一个事实。
他的手距他的脸只是很短的距离,可是就是这短短的距离,却充满着难以言说最混乱的暗涌,一阵阵,起伏的是难堪心事。
一屋的暗灯,照不亮那人平静的脸,却照穿了涂成森的心。
他爱他。之前他从未意识到。可这竟是真的。
他的怒意,是缘于那人为了文哥竟然期待他的死亡。
他轻慢人世,却依然记得在这简单的房间中为文丰备一把椅子。
嫉妒像一只巨大的虫子,肆意咬噬着涂成森的心。
这个耳光,原来不是这般的正大光明,它原来来自阴暗的嫉妒。
涂成森呆在原地,为这个顿悟颤抖不止,转身,“呯”关上了门,巨大的声音令整个房子都在颤动。
展喜颜木了一会,轻笑一声,转个身关上了灯。
第十九章
涂成森并没有回到房间,而是出了屋子,找了个地方,寂寥地坐着发呆。
路灯稀稀拉拉地亮起来,旁边的花坛边孤零零地矗着几朵暗红的鸡冠花,无精打彩地耷拉着。
涂成森想找根烟,摸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原来穿着睡衣,连钱都没带,更不要提烟了。
他双手抱着头,脑子里一阵阵地混乱。
他爱上了展喜颜。爱上了自己的兄弟。
他曾经是多么排斥同性恋。
他记得刚刚入得帮会,总会看见文丰旁边有着一个又一个清秀可人的少年。或文气,或倔强,或妩媚,或骄横。
那时还不懂。
憨憨地对丘生说:“奇怪,做文哥的小弟咋都长得挺正头正脸的,怎么,做黑社会还有五官要求?”
丘生奇怪地扫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啊?”
“那些小弟,他们有另外的用途……”丘生笑得很古怪,一脸的暧昧。
当时他还以为这些小弟是用来做仙人跳的饵。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黑社会的可能。
后来文哥身边一个清秀少年犯了一点事。
在三义厅里,惩处了他。文哥不在场。
少年的一只左手生生被废了。被要求离开帮会。
这是涂成森进入黑道后第一次见帮内处置事务。
那个少年哀哀求着,满手的鲜血,对着乌黑的枪口眼泪死命地流。
慢慢爬过去拉住那个拿着枪的人,哽咽着:“废我手我不在乎,能不能让我不要离开帮会,离开文哥?”
那人轻蔑地呸了一下:“犯了事还想仗着屁股往上爬。知不知道脸是什么东西?”
少年只是不说话,低着头一哽一哽地耸着肩。
满地都是他手上的血,一片姹红,有点惊心动魄。
而后听说少年还是离开了帮会,留下一串不舍的眼泪。
从那时涂成森才知道,原来那些少年的另外用途是什么。
他觉得恶心。
他当然知道同性恋,但从没想过会在身边出现。
当然这恶心感得藏着,公开厌恶自己老大的性取向,这有点儿滑稽,还有点自不量力。
回去时,面对展喜颜,他就不再藏着掖着了。
“靠!文哥还是个变态!”涂成森愤愤地。
“怎么了?”展喜颜还是个不起眼的小弟,只能卧在一旁给大哥们倒个水开个车什么的,实在对不起黑社会这三个字。
“同性恋!你知道同性恋么?”涂成森声音吼起来,夹杂着明显的厌恶。
或许是因为白天过于疲劳的关系,展喜颜的脸很是苍白。
“什么……”展喜颜震惊地看着他。
“文哥,是个同性恋。原来他身边那些漂亮的小弟,是他泄火的工具。”
展喜颜不说话。
“靠,真是恶心。”涂成森用“恶心”这个词草草结束了这场关于黑社会大哥性取向的谈话。
他没有注意到,从头到尾,展喜颜一直在不能自制地颤抖,脸色有点发青。
他单纯地以为,他只是累了。
真得没有想太多。
他以为,为人处世,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纵在黑道中,独善其身,远离是非,总有一日,也是可以达成他出人头地的愿望。
他真是这么想。
他把这个想法的主体性无限扩大,于是觉得这想法应该也是属于展喜颜的。
所以当展喜颜频繁跟随文哥出入时,他并没有想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