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宁芙

「你说要回台湾时，我就担心你会遇到以前认识的人，可是那时你不记得自己动过手术，我又不能告诉你，何况，你说回台湾是为了要陪你爸妈，我还能说什么？」

姑姑的话勾起了过往。泓春的父母葬在台湾，他跟着姑姑来到温哥华之后，经常问姑姑能不能搬回台湾，可不可以回去祭拜爸爸妈妈，但姑姑从未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长大一点后，他了解姑姑放不下温哥华的工作与生活，于是决定等成年之后，自己回去台湾，回到他与父母曾经共处的土地。

「其实医生事先也有警告过你，最好不要回去，可是我又拦不住你，所以我才会介绍你去大昌的餐厅，让你离台北远远的，减少遇到熟人的机会，可惜……」

黎宣口气中充满无奈，明知可能的后果，却又无法阻挡悲剧的发生。

泓春大致了解了事情始末，心中只剩一个疑问。

「姑姑，为什么我要删除自己的记忆？」

「我不知道，你不肯告诉我。」

黎宣眼中泛起悲伤，想起泓春在壁炉前抱着她痛哭的模样。她不忍看泓春伤得这么痛，所以虽然对手术有点怀疑，最后还是答应了泓春，一同到诊所去。

「我以为你会有答案。」

泓春脸上露出失望与疲惫。他一心想找出那段失去的回忆，回忆可能不堪，但他情愿从姑姑口中得知，也不愿问其他人。

不想问叶又钧，更不想问罗威旭。

黎宣离开厨房，回自己房间，过不久，拿了一张名片回来。

「如果你要答案，去找他吧。」

泓春接过名片，简简单单的白色纸片上没有任何花样，中间印着一个英文名字：Dr. Nathan DeSare，名字下面则是电话和地址。

「他就是那个医生？」

「嗯。」

泓春反覆默念医生的名字：DeSare，DeSare……反过来拼就是erased。

他苦笑。

记忆，被抹去了。

第16章

第二天，泓春开车前往位于温哥华东边的本那比市，在大都会广场附近的一栋办公大楼里，找到了Dr. DeSare的诊所。

诊所的咖啡色大门上，没有标示，没有招牌，泓春站在门前，呆望着门把。

从两个月前和绍凯「初识」开始，无来由的悸动、诡异的梦境、遭罗威旭伤害、叶又钧的出现，事情一件扣着一件，困扰着泓春。

他四处寻觅，企盼找出答案。答案藏在一扇扇门的后面，他开了一扇又一扇。

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扇门？

驻足许久，泓春终于鼓起勇气，打开门走进去。

里头是个洁净的大厅，强烈的日光灯将整个空间照得一片惨白，泓春不禁想起梦境里那苍白的四面墙。

柜台的护士见到泓春，起身迎接。

「你好，我和医师约三点钟。」

护士看了行事历，说：「黎先生你好，迪萨尔医师正在里面等你。」

泓春跟着护士走向诊间，在诊间里等待他的，是一位身着医师白袍，六十出头的老先生。

「黎先生，请坐。」

迪萨尔身材中等，背微驼，头发半白，脸上的皱纹与笑容，给人亲切和蔼的印象。

泓春看着医师，环顾诊间，他很难理解这个陌生的地方，竟是他曾经来过，花掉大笔积蓄以求割舍过去的诊所。

「黎先生，你姑姑打过电话给我，她说，你遇到一些问题，是吗？」

泓春默默点头。

「遇见以前认识的人？」

泓春又点头。

迪萨尔微笑，他打开书桌抽屉，边拿出手册边说：「以前我致力于研究开发人脑的潜力，研究如何帮助人们增强记忆力，但是后来我发现，大多的人们需要的不是如何记得，而是如何忘记。」

医师的口吻像是在做商品介绍，但话里又彷佛蕴含着很深奥的道理。

「所以我开始研究丢掉回忆的方法，一开始是用开刀的方式，但是后遗症很多，后来我发明了一套仪器，利用脑波的干扰，直接删除旧的记忆，植入新的，成功率增加，后遗症也比较少。」

他将手册摊开来，礼貌又制式地开始向泓春解说：「我先说明手术前的准备事项，首先你要列一张清单，写下你想删除的这段时间遇过的人、事、物……」

「等…等等，医师，你是建议我再动一次手术？」

「我以为这是你来找我的目的。」

「不，不是的。」

「哦？」迪萨尔往后靠在椅子上：「那你来找我是为了？」

「我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删除记忆。」

老医师微笑：「客户想要删除，我就删除，我从不过问原因。」

泓春瞄向那本印制精美的手册，图片里各种肤色的男女笑得灿烂，图片下方印着一行字：Laugh again。

其实泓春自己也知道，那段过去里一定有让他不忍回首的事，毕竟人都只想保留美丽的回忆，忘掉悲伤。

或许他应该将错就错，就让医师为他再动手术，好忘掉罗威旭施加在他身上的凌辱。

可是手术结果若真能像手册那样，让人再度展露笑颜，为何已遗忘过一次的他，笑不出来？

「手术的成功率有多高？」

「当然不是百分之百，但是至少到目前为止，几乎没有客户回来过这里。」

言下之意，客户不会记起自己动过手术。

「不过也有少数像你这样的情形，因为遇到熟人，所以又回来。」

「可是医师，」泓春有点不满。「如果记忆被删掉，为什么我会对一些事情有反应？」

「什么样的事情？」

「像是……像是……」

像是绍凯叫他小春的时候，像是绍凯拥抱他的时候。

像是那些在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那些浮光掠影，想要捕捉，却稍纵即逝。

迪萨尔观察泓春的表情，猜出了大概，便拿出纸笔，向泓春作进一步的解释。

「一般来说，人的记忆可以分为三大类，第一种叫短期记忆，譬如你昨天看的电视内容；第二种是长期记忆，譬如你的电话地址，你背的字汇；第三种是内隐记忆，像是如何游泳、打球、骑脚踏车等等。

以前我曾处理过一位失忆的病人，他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家人，但是他记得如何下棋，而且还是个高手，我好几个精通下棋的同事都赢不了他……」

泓春听医师讲课似的说明这些专有名词，他不懂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能做的，就是删除你想忘掉的这段期间里的短期与长期记忆，至于潜意识里的内隐记忆，我就爱莫能助了。」

泓春还是似懂非懂，困惑地皱眉。

迪萨尔放下笔，带着怜悯的眼神，用泓春能理解的字眼说：「有些事情，在你脑里刻下的痕迹太深，已经抹不去了。」

小春……

熟悉的呼唤在耳边响起，那不是什么神奇的魔法，也不是难解的谜题，而是藏在他脑海深处，一道深深的刻痕。

深到无法抹去的痕迹。

「虽然我不过问客户删除记忆的理由，不过你若真想回忆起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泓春睁大眼睛望向医师，难道失去的记忆还能复得？

迪萨尔按下电话上的内线按键，请护士拿泓春的档案过来，然后说：「以前我会让客户在签同意书时，选择要将不要的记忆永远删除，或是诊所代为保管，但是后来有位客户发生跟你类似的情形，我们有了点小纠纷，所以几年前我改了政策，所有客户的记忆，我们都会代为保管。」

护士将档案拿了进来，医师打开文件夹，从里面取出一片光碟片。

「你删掉的那段记忆，都在这里。」

泓春接过光碟片，双手无法自制地颤抖。

他终于来到了最后一扇门，所有的答案都在这直径十二公分的圆形片里。

潘朵拉打开盒子后，为人类带来了不幸，忧伤与灾祸蔓延世间。

当她盖上盒子后，盒里已空无一物，只剩下希望。

如果他打开最后一扇门，什么会出现？

残留下来的，会不会有希望？

第17章

上了一整天的课，绍凯回到宿舍房间，书本笔电往床上一丢，疲倦地躺到沙发上。

义大利的饭店会议结束后，绍凯便直接来到瑞士，参加父亲为他申请的短期饭店管理课程。

这不是父亲第一次为他安排课程，以前父亲也曾送他去纽约进修，可是他无心念书，每天跑到夜店鬼混，花天酒地。当他因为多科不及格被退学，回到台湾时，父亲气得几乎一整年不跟他说话。

这次父亲会选择遥远的瑞士，或许是看上这里冰天雪地，远离尘嚣，绍凯就算想玩也无处可去。

父亲处心积虑要绍凯深造，这番苦心他不是不明白。爸妈只生他和姊姊两个孩子，他们姊弟俩从小就在学习饭店经营。姊姊大他六岁，成绩优异，办事能力强，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企管硕士时，认识了姊夫，结婚后，夫妻俩一同在饭店辅佐父亲。反观他，本来就不是念书的料，靠着父亲关说，勉强混完高中，接着花了家里大把金钱，没能从纽约拿回个文凭，只学到厮混和油嘴滑舌的工夫。

绍凯知道自己不如姊姊和姊夫，总是让父母失望。他并不想这样，他也很想有一番作为，只是他对念书和经营饭店实在没兴趣，但若认真论及人生规划，他又毫无头绪。

也许就像父亲常骂他的话：「今天要不是家里开饭店，你这副德性想去外面找工作，谁会用你？」

的确，他文的不行，武的没用，除了乖乖留在家里公司帮忙，在外面他根本混不下去。所以虽然很不情愿来瑞士，他还是无奈听从父亲安排。

靠窗的桌上摆了两个闹钟，一个是瑞士时间，一个是台湾时间。绍凯看了闹钟一眼，赶紧起身打电话。

和前几天一样，泓春的手机没开，家里电话也没人接，加上泓春多日不在MSN线上，绍凯虽然不想疑神疑鬼，但总觉得有问题。

考虑了一会，决定打给莱格斯问问看，却只听到答录机的声音。

绍凯又看向台湾时间，那边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他考虑一会，决定打到餐厅碰运气。

接电话的是个年轻男子。

「对不起，这么晚打扰你们，请问泓春在吗？」

「春哥？他请假耶。」

「请假？他生病了吗？」

「不是，他回温哥华。」

绍凯一颗心被提了起来，为什么泓春又要回温哥华？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呃……这我也不知道，我们老板说他好像短时间不会回来。」

挂掉电话后，绍凯连晚餐也吃不下，一整晚忐忑不安。

离开台湾之前，才跟泓春度过一段愉快的假期，到了义大利后，泓春除了因为感冒，几天没有联络之外，也没什么异状。

绍凯很想告诉自己不要杞人忧天，泓春可能只是有事回去，但心绪就是无法安宁。

熬到第二天，他再也按捺不住，胡乱编了个理由向学校请假，带着护照和行李，直奔机场，往温哥华飞去。

姑姑家的地址他还记得很清楚，按了门铃，黎宣开门看到他，先是愕然，接着则是责怪的眼神。

「我真不知道要说你神通广大还是死缠烂打，怎么泓春走到哪，你就跟到哪？」

「泓春真的回来了？姑姑，让我见他好吗？」

「他不在。」

「姑姑！我求求你……」

「我才要求求你，你放过泓春好不好？他好不容易才把你忘记，你又去招惹他。」

「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可是这次我是真心要补偿他。」

「真心？那他为什么又回来？」

「我不知道，我离开台湾前，我们还过得很开心，我没有做任何伤害他的事。」

经过长途搭机的劳累，加上挂念泓春的担忧，绍凯俊帅的脸上，被憔悴的黑眼圈和胡渣所占据。望着他急切真诚的神情，黎宣在心里头暗自叹气。

难怪汪大昌会同意让绍凯和泓春重新开始。

「外面很冷，你先进来再说吧。」

黎宣带绍凯进屋里，倒了杯热咖啡给他。

「姑姑，」绍凯捧着温热的马克杯，舒缓被冻僵的双手。「泓春为什么会回来？」

「我先问你，你以前做了什么事，害泓春那么伤心？」

「我……」

彷佛像面对警探的嫌犯，对于自己过去的恶行，绍凯没有开口的勇气。

「唉，你们这两个孩子，」黎宣揉着头。「问你们话你们都不说，却又一个一个跑来问我发生什么事。你们俩之间的事情，不是应该你们自己最清楚吗？」

绍凯低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默默听训。

「算了，大概是我上辈子欠你们的，我跟你说吧，泓春这次回来，好像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记忆有问题。」

「这也是我的疑惑，为什么泓春会忘记所有关于我的事？」

黎宣瞪他一眼：「你还敢问？」

绍凯又愧疚地低头：「我知道是我害的，可是我的意思是……」

黎宣自觉态度差了点，于是缓和语气：「他去年回来以后，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医生，帮他动手术删掉记忆了。」

「手术？」

尽管绍凯觉得难以想像，但也证明自己的猜测是对的，泓春的确用了特别的方法来忘记他。

那段无法磨灭的过去，不可能凭空消失的。

「不晓得是不是手术出了问题，还是因为他又跟你在一起，反正他发现自己曾经在日光饭店工作过，所以跑回来，想找回他删掉的那部份。」

「那……他恢复以前的记忆了？」

黎宣又叹气：「他上星期从诊所回来后，失魂落魄，整天都不说话，我也看不出来他的记忆有没有恢复。他要是伤心大哭，我还稍微能安慰他，可是他这样闷不吭声，我反而更害怕。」

「他现在人在哪里？」

「不知道，他每天开车出去，到很晚才回来，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

屋内话声沉寂，只听见火炉里柴枝燃烧的声音。绍凯转着马克杯，回想泓春对他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

拥有泓春时，他听了就忘，毫不在乎的那些话语，直到失去泓春，才努力从脑海深处，一点一点拾回来，狠狠刻进骨里，不许自己忘记。

泓春曾对他说……

「姑姑，」绍凯放下杯子。「可以跟你借用电脑吗？我可能知道泓春去哪里。」

「何必呢？他晚上就会回来。」

「没关系的，姑姑，让我试试看吧，否则要我在这里等到晚上，我也受不了。」

黎宣摇摇头，这两个爱到成痴的年轻人，都是一个样，一旦决定好的事就是要做，旁人劝也劝不听。

「你跟我来吧。」

绍凯跟着黎宣进书房，打开电脑，在搜寻网站上打下关键字。

第18章

计程车停在伊莉莎白女王公园附近的一间餐馆，绍凯下车，看着陈旧斑驳的招牌，上面写着：Etta’s Grill， since 1963。

他推开门，走进这家装潢老式，供应传统美国南方餐点的小餐馆。下午时分，里头的客人不多，有两位客人坐在吧台的座位，其他两三位顾客则分散在桌位区。

绍凯很快就看见泓春，他一个人颓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见绍凯往泓春靠近，女侍者走了过来。

「先生，你认识那个人吗？」

「是的，他是我朋友。」

「感谢老天！他已经这个样子好多天了，我们一开门他就来，每天都点一样的食物，可是几乎不吃，总是坐到打烊才离开。」

明明可以清楚听见女侍者和绍凯的对话，泓春却丝毫没有反应，如同行尸走肉，和不久前海边嬉游的模样，天壤之别。

绍凯谨慎走近，在泓春对面坐下。

「小春……」他轻轻唤着，彷佛期待唤回那个阳光般的男孩。

泓春慢慢收回目光，看着桌上一大盘淋了起司酱的炸鸡，没有刚上桌时那般令人食指大动，只剩冷掉的油腻。

「我十五岁的时候，和同学来这家店，有一群黑人帮派进来，其中有个人就点了这道菜。他吃了几口，突然站起来大吼说他要见厨师，那时我们以为他要闹事，全吓坏了。后来厨师走出来，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那个黑人竟然走过去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