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宁芙

「什么榜样？你说清楚一点。」

「你在米兰厅不到一年，就负责面类工作了，哪个见习厨师能爬这么快的？大家都说你是因为陪小老板睡觉，才能升这么快，所以我也想试试看。」

又钧短短几句话涵盖了太多泓春无法承受的资讯，他觉得彷佛有人在他心脏重重打了一拳，几乎喘不过气。

他已经弄不清楚哪件事给他的打击更大，是缺失的记忆，还是依他的个性不可能做出陪睡换升职这种下流事情。

他不愿接受叶又钧所说的话，但是罗威旭、叶又钧、加上之前对绍凯那些难以解释的似曾相识，泓春实在无法否认。

「我问你，你认识罗威旭吗？」

又钧偏头：「没听过。」

厨房里一位师傅来到窗前，拍打玻璃，叫着又钧的名字。

「糟糕，又要被骂，不跟你说，我要进去了。」

走了几步，又钧又转身：「你知道吗，其实小老板很想你，你走了以后，他常常看着你的图发呆。」

「什么图？」

「你的厨房设计图啊，每次师傅去办公室找小老板，都发现他看着图不说话，小老板说那是你画的图。」

最后的一拳抡了下来，泓春几近晕厥。

仔细回想与绍凯相遇的经过，所有困扰他的疑点都有了解释。

绍凯不但早就认识他，而且还设计了这一切。

在食品店巧遇，梦想中的厨房，相同的食物品味，全都是精心安排好的完美阴谋。

他掉进圈套，还自以为找到了真爱。

什么灵魂伴侣，心灵契合，都是狗屁！

莱格斯和阿标喝完咖啡出来后，发现泓春坐在墙边发愣，脸色惨白。

「黎，怎么了？你还好吗？」

泓春虚弱地闭上眼睛：「没事，莱格斯，我想回家了。」

「回家？我们不去找那个姓罗的吗？」

「不需要了，」泓春喃喃地说。「没有这个必要了。」

第13章

泓春又来到那条黑暗的通道。

同样的冷，同样的绝望，同样有道隐约的光线在前方。

然而这次泓春不再急切，他战战兢兢，一步步往前踩出谨慎的脚步。

光线愈来愈明显，他看见一扇门，伸出手想抓住门把，罗威旭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走开。」泓春冷冷地说。

「孙绍凯不要你了，你跟我吧。」

罗威旭扬起邪恶的嘴角，泓春怒从中来，跑上前去准备狠狠给他一拳，却扑了个空。

令他作呕的嘴脸像白烟一样消逝。

门把再度出现，泓春深吸一口气，将门打开。

他进入一间全白的房间，白得连墙壁地板间的线也看不见，在强烈的白光当中，站着叶又钧，可爱的娃娃脸甜甜浅笑着。

他说：「绍凯不在这里。」

一阵强大的吸力将泓春拉离房间，他感觉到自己飞快地升到空中，又重重坠落在自己的床上。

又是梦。

抵达台北不到二十四小时便离开，加上扰人的梦境，泓春起床后仍是呵欠连连。

昨天要回来时，莱格斯坚持要留在台北继续调查罗威旭，泓春不希望他再插手自己的事，两人起了争执，吵得不可开交。

「都已经来台北了，为什么不去？」

「我说不去就不去，你别再管我的事了。」

「不去打那个畜生一顿我就是不爽！」

好不容易将莱格斯拉到了车站，好几次他又卷袖吵着要去酒店揍人，最后泓春只好拜托阿标将莱格斯管住。

其实泓春又何尝不想揍那混蛋以泄心头之恨？何尝不想多知道一些关于绍凯的真相？只是叶又钧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想法。

真相是什么？是他脑内的记忆，还是别人口述的过去？当这两者相冲突时，何者才是真？

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有源头，泓春要找出那个源头。

他仔细思索这当中的矛盾之处：又钧知道他从温哥华的学校毕业，所以这一点没有问题。

毕业前，他曾计划回台湾，可是因为姑姑胃溃疡的毛病突然恶化，他便留在温哥华照顾她。直到姑姑痊愈了，他才又开始找寻台湾的工作机会。

可是又钧却说他在日光不到一年便升职。

这就是了，问题就出在这一年。

他记得向姑姑提起要回台湾时，姑姑并不是很赞成。

「你一个人到台北去我不放心。」

「姑姑，我都二十岁了，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几天后，姑姑建议他来里纳榭工作。

「那家餐厅是我一位老朋友开的，你如果一定要回台湾的话，就去那里吧，这样我比较安心。」

泓春从小就失去父母，因为姑姑的收养，他才免去被送到育幼院，等待被领养的命运，所以姑姑说的话，他不敢不听从。

现在回想姑姑当时对他要去台北的疑虑，似乎另有隐情。

泓春一如往常到餐厅上班，在接单煮面装盘中度过和平时一样的忙碌，直到晚上餐厅打烊，所有员工都离开后，他到餐厅后方的小办公室，大昌正在里面检查帐本。

「昌叔。」

大昌抬起头：「嗯？你还没走？等我一会，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昌叔，」泓春坐了下来。「我有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你以前在台北的饭店工作过，对吧？」

「对啊，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没关系，你应该还有认识的人在台北，我想请你帮我查查，我是不是曾在日光饭店工作？」

大昌露出警戒的目光，泓春一看，已明白了七八分。

「果然没错。」

「你听谁说的？」

「为什么连你也知道？」

「绍凯跟你说的吗？」

「谁说的不重要！」泓春急得大吼。「为什么你们都知道，只有我对这件事一点记忆也没有？」

自从泓春被不明人士攻击后，大昌就一直担心他会发现自己的过去，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泓春，我不确定该不该由我来告诉你。」

「昌叔，」泓春的声音转为哀求。「求求你告诉我，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黎宣的警告言犹在耳，但是见泓春这模样，大昌知道，如今就算他想瞒，也瞒不了。

「没错，你毕业后就在日光工作。」

虽然是自己要求真相，但是经由大昌之口说出来，泓春还是难以招架。

「所以……绍凯以前就……」

脑中快速搜索和绍凯「初识」的画面，泓春想起一件事。

「昌叔，那天绍凯来餐厅找我之前，你早就认识他了？」

大昌赶忙解释：「泓春，我和绍凯不算认识，我只是以前在美食展见过他。他那天来，我看他很有诚意，所以我才……我对不起你，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懊恼不已的大昌，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昌叔，我是在哪里忘记这些事的？」

「我只知道你来我这里之前，就忘记那段过去了，详细情形……要问你姑姑才知道。」

泓春颓然倚靠在椅子上，真相愈挖愈深，牵涉到的人就愈来愈多，他不知道再继续挖下去，还会有什么。

失魂落魄的他被大昌送回家后，辗转一夜，无法安眠。

有一股冲动想立即打电话给姑姑，拿起话筒后又放下，反覆了好几次。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不再向大昌追问过去的事，有时上网收到绍凯的离线讯息，他也只淡然回应。如此过了好几天，他终于提出请假的要求。

「昌叔，我想回温哥华几天。」

大昌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应允。

出发的那一天，莱格斯特地送他机场。

「黎，凯知道你要回温哥华吗？」

「不知道。」

「你没跟他说？那他如果又打电话问我你去哪里，我要怎么回答？」

「什么也不用说。」

「你们是怎么了？吵架了吗？」

「没有。」

泓春言简意赅的冷漠回应，让莱格斯很不安。

「黎，」他放低声音。「是不是凯知道了你被那个的事？」

望着机场大厅人来人往，泓春脱口说出自己也没想到的话。

「莱格斯，绍凯和那件事情也有关。」

「他和什么有……等一下，你说的是那个……怎么，怎么可能……」

莱格斯惊讶得结结巴巴说不好话。

「你……你确定吗？」

「所以我才要回温哥华查个清楚。」

留下愕然的莱格斯，泓春走向登机门。

在登机转机二十几个小时的旅程中，被强奸的不堪，叶又钧的描述，不断在脑中重播。

在机上睡着时，则又掉进那条暗黑的通道，浮动的门把，强烈白光的房间。

真实与梦境轮流交替。

清醒或入睡，对泓春来说，都是炼狱。

第14章

黎宣在电话中听了大昌的叙述后，气得将他痛骂一顿。

「我不是一再告诉你，绝不能让泓春见到孙绍凯？」

「对不起。」

「我就是信任你才会把泓春交给你，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

「你的对不起有什么用？泓春已经够可怜了，那个烂人伤害他一次就够多了，你还让他伤第二次！」

大昌承受黎宣的责怪，重复地道歉。

「对不起。」

听着大昌不断说抱歉，黎宣怒气未消，但也无可奈何。

「算了，要怪就怪我，我应该极力阻止泓春回台湾的。」

「你打算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也要等泓春回来再说。」讲到这里，黎宣又气了起来。「你也真是的，干嘛说出他失忆，就让他一直不知道这些事不就好了？」

「你觉得他永远都不会发现吗？」

大昌并不是想卸责，但他总有个奇怪的想法，他觉得即使绍凯没有重回泓春身边，泓春迟早也会发觉。

而黎宣也不得不同意大昌的话。

「你说的对，我们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医生已经警告过，删除记忆不是百分百有效的。」

两个年纪加起来近百的老朋友，在电话里一同叹气。

「不管如何，还是很谢谢你这段时间帮我照顾泓春。」

「你讲的好像泓春不会回来了。」

「大昌，」黎宣痛心地说。「我怎么忍心看他再回去？」

挂上电话，黎宣坐到壁炉边的沙发上半躺着，壁炉里的烈火将木头烧得霹啪作响。

想到泓春这孩子，她的心就紧得发痛。

泓春九岁来到温哥华，刚进学校时，经常被校园里年长的恶霸欺负，甚至痛殴。有时见他带着伤回来，不哭也不闹，只默默地打开医药箱擦拭伤口，反倒是她气呼呼要去找对方家长理论，却遭泓春反对。

上了中学，泓春就开始到处打工，说是不能再给姑姑造成负担，要靠自己的力量赚取学费。

自幼失去双亲的哀恸，造就泓春早熟与坚强的个性，坚强到令人心疼。

在她印象中，只见过泓春掉两次泪。

第一次是她收到大哥大嫂在车祸中丧生的消息，从温哥华赶回台湾，到社会局接泓春时，当时才八岁的他，已哭成了小泪人儿。

「姑姑……爸爸妈妈去哪里？是不是不要我了……」

她悲不自胜，紧紧搂着泓春，心中发誓，即使一生不嫁，也要将哥哥这唯一的孩子带大。

在台湾办完后事，以及收养泓春的手续后，她将泓春带到温哥华，从那时候起，她就没见泓春哭过。

第二次见泓春掉泪，就在去年。

泓春毕业的时候，开心地向她说他找到了台湾的工作，要回去陪在父母身边。只是才去了一年，他便带着满心的伤痕，黯然归来。

当时他不肯告诉她发生什么事，只将自己关在房间，整天蒙头大睡。

有一晚，她在睡梦中被奇怪的声响吵醒，走到客厅查看，发现泓春坐在壁炉前。

他手里拿着一本笔记本，一页页撕下来，丢进烧火的壁炉里。

在没被焚毁殆尽的纸张碎片中，她看见一些食物的图画，一些笔记，以及「孙绍凯」这三个字。

笔记本被撕到只剩一页，是张厨房的图画，泓春才停下动作。

他安静地望着炉里火焰与飞舞的纸片，直到火愈来愈小，只剩灰烬，泓春突然抖着肩膀，哀伤哭了起来。

「没有用，没有用……我把东西都烧了，还是忘不了他……」

她跪在地上抱住泓春，他就像八岁那年一样，把头埋进她腿间，无助地抽泣。

「我想忘记……求求你，我想忘记……」

泓春的哭声透骨酸心，难过得让她也红了眼眶。

她记得曾在书里看过一句话：「爱有多大，恨就有多大。」

她也恨，恨那个辜负泓春感情的人。

但她也知道，泓春是因为爱，才把心摔得支离破碎。

第15章

泓春的班机已抵达温哥华机场，黎宣站在大厅等候多时，才终于在人群中看见泓春的脸孔。

一见到他，黎宣就皱起眉头。

「泓春，你怎么穿这么少？」

在温暖的南台湾住久了，泓春一时忘了温哥华冬季时的湿冷气候，身上就只披了件夹克。

「室内还好啦，不会很冷。」

「什么还好？」黎宣有先见之明，从纸袋里拿出大衣。「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来，穿上。」

泓春穿上大衣，跟着姑姑到停车场。

冬天的温哥华，阳光极少露脸，才下午四点，天色已转暗。泓春坐在车里，车窗染上水气，放眼望去的景象，全是灰蒙蒙一片。

回到家，黎宣立即为泓春泡了一杯热巧克力。

巧克力很烫，马克杯中冒出白烟，泓春边吹气，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你慢慢喝，我来准备晚餐。」黎宣边说边打开冰箱。「我炖了一锅牛肉，等一下你吃吃看，姑姑的厨艺有没有进步。」

黎宣试着和泓春轻松谈笑，但泓春仍沉着脸，黎宣熟知侄子的个性，也就不再说话。

切菜切到一半，黎宣听见背后有放下杯子的声音。

「姑姑，昌叔有告诉你我要回来？」

黎宣停下动作：「嗯，他说了。」

「所以你知道我回来的原因？」

「泓春，你才刚回来，今晚好好休息，其它的事明天再说。」

「我不想等明天，我现在就想知道。」口气温和却执拗。

黎宣放下菜刀，转身面对泓春。

「你想知道什么？」

「我毕业后不是一直陪着你吗？他们却说我在台湾工作，这是怎么回事？」

黎宣明白泓春这次回来，是一定要知道实情的，她也已做好了心理准备。

「你一毕业，就应征进了日光饭店。」

「我没有留在这里？」

「没有。」

「你的胃病？」

「我的胃是不好，但也没严重到要你留下来。」

「我不是把存款全领出来缴你的住院费用？」

「你缴的不是我的医药费，是你自己的手术费。」

泓春微微一震。

「什么手术？」

「删除记忆的手术。」

这答案太骇人，泓春感到不可置信。

但姑姑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超乎他想像。

「泓春，你在日光饭店工作了一年就回来，接着你找到了一位帮人删除记忆的医生，但是必须编造事件，来取代你原有的记忆。你认为的照顾我一年，其实是我们一起商量后，编出来的故事。」

泓春沉默，他反覆思索姑姑说的话，努力想厘清最近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之间有什么关联。

虽然不说话，但黎宣看得出泓春的呼吸正在加快。

「姑姑，如果你生病是假的，那我的记忆从什么时候开始，才是真的？」

「从你第二次说要回台湾开始。」

泓春缓缓收回目光：「所以你那时候才会反对我回去。」

黎宣轻叹，当时她详读手术同意书提到的后遗症时，曾苦劝泓春不要随便拿自己的脑子开玩笑，只是泓春那时已伤心欲绝，一心只想忘却。

手术后，泓春果然如获重生，他恢复原本的爽朗，和她有说有笑，一切又回到过去。

只是才过没多久，泓春又再度提起要回台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