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宁芙

莱格斯又倒了一杯水给他：「你是我最大的客户，你都住院了，我还做什么生意？当然是过来照顾我的衣食父母。」

泓春很感激莱格斯企图逗他开心，但是发生这种不堪的事，他连一点微笑也挤不出来。

「我在医院多久了？」

「昨天晚上进来的。阿立说，你昨天没去餐厅，打电话也没人接，晚上打烊后，他骑车载汪老板去你家，也没看到你。后来他想到有一次，你叫他去一个地方接你，他就到那附近去找，结果发现你躺在路边。」

泓春差点又开始反胃，他似乎还能感觉到那混蛋压在他身上，抓着他的头撞桌子，在他耳边喘气……

于是又一口气将水全喝光。

「黎，凯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我，他说你没接电话，MSN也没上线。」

「你怎么说？」泓春的语气显得有点紧张。

「我说你感冒了。他要我转告你，他在威尼斯开完会后要去瑞士，过两天会再打给你。」

泓春几乎哭了出来，他从未像此时感到如此无助。

他恨不得绍凯立即出现在他面前，狠狠地抱住他，把那个混蛋留在他身上的伤痕全抹去。

但是那句让他无法释怀的话，无法自制地出现在脑海里。

「我跟孙绍凯，会交换床伴。」

交换？所以他不过是绍凯拥有的一样物品，可以随意与人交换？

虽然不敢说自己与绍凯有怎么样轰轰烈烈的爱情，但两人之间缓缓发酵的平淡情感，也是千真万确不容质疑的。

体贴温柔的绍凯，怎么可能轻易糟蹋这段真心切意的关系？

何况，他不是才打电话找莱格斯询问自己的行踪吗？

他不可能会做出这种令人发指的事，绝对不会！那混蛋一定是说谎！

但还有另一个问题更困扰他，为什么那混蛋说自己「又」跟绍凯在一起？

若仔细回想，绍凯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受伤的头部微微痛了起来，泓春现在的状况，已无力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

「黎，是谁把你打成这样？」莱格斯开口问。

泓春轻轻揉着太阳穴：「不知道，那些人我不认识。」

「你别怪我多事，医生帮你检查时，说你后面……有撕裂伤。」

泓春的脸又红了。

被不相识的医护人员发现那个地方的伤，已经够让他难堪，可是听莱格斯这样一说，恐怕连昌叔和阿立都已经知道……

「阿标的表哥是警察，要不要我请他帮你……」

「不要！」

泓春想都没想就拒绝。

「谢谢你，莱格斯，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我现在不想谈这件事。」

莱格斯沉默一会，体谅地拍拍他的肩膀。

「需要我帮忙的时候，让我知道。」

泓春点头，疲累地靠着枕头。

接着又起身：「莱格斯，我想起一件事需要你帮忙。」

「说吧。」

「我的长裤口袋里有绍凯家的钥匙，你帮我去他家清理一下，他的客厅很乱……」

莱格斯神情怪异地看着他。

「干嘛？」

「你连攻击你的人是谁都不想管，只顾着你爱人的客厅。」

泓春没好气：「你到底帮不帮？」

「帮，怎么敢不帮？我进了一批红酒，还想卖你呢。」

泓春总算露出点笑容。

到了晚上，大昌带着鱼汤来探望泓春。

「泓春，有没有好一点？医生怎么说？」

大昌一来便关心地询问。

「他好得很啦，」莱格斯帮忙将鱼汤放下。「他还有精神管别人的事咧。」

泓春瞪了莱格斯一眼。

「昌叔，我好多了，医生说我都是皮肉伤，休息一两天就可以出院。」

「泓春，」大昌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了下来。「我还没跟你姑姑连络，要不要跟她说？」

「不要，我没什么事，不需要让姑姑担心。」

大昌愧疚不已。

泓春个性温和，不与人结怨，这次遭人毒手，绝对与绍凯有关。

想起去年，黎宣把泓春交到他手上，还特地警告他绝不能让绍凯接近。

他不理会黎宣的警告，自作聪明让绍凯与泓春重新交往，才两个月，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自觉对不起泓春，更无颜面对黎宣。

他能做的，就是更加用心照顾泓春。

「好吧，鱼汤是我请一位粤菜馆的朋友炖的，你趁热喝。」

泓春因为年纪轻，又受到众人的悉心照料，身体很快就恢复，两天后便出院。

出院的那天，大昌要升立到医院去，表面上是要升立帮泓春收拾东西，其实是为了保护泓春，以免又被不明人士袭击。

回到家里稍作整理后，升立仍不敢离开。

「春哥，昌叔叫我留在这陪你，他来之前我不能走。」

「我又不是小孩。」

泓春在心里嘀咕，但他知道阿立不敢违抗昌叔，所以也不为难他，就留他在客厅看电视，自己回房间打开电脑。

连上线，才登入MSN，马上跳出一个对话视窗，里头有一连串绍凯留下的离线讯息。

第11章

泓春读着那一长串讯息，休假去哪了怎么都没上线感冒有没有看医生等等，还没读完，一条新的讯息又跑出来。

「小春？你终于上线了。」

泓春想了一下，在键盘上敲打回应。

「对不起，这几天因为感冒，没什么精神，几乎都在睡觉。」

「没关系，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

「那就好，没事就好。」

短短一句话，惹得泓春又要鼻酸。

他依稀记得在那恶棍走了之后，他强忍伤痛挣扎着离开绍凯家，在倒地之前，脑中唯一浮现的，是绍凯客厅里那些被踩烂的番茄。

他低头看着双腕，铐痕虽已不在，耸惧的回忆仍挥之不去。这些伤害痛苦，远在欧洲的绍凯完全不知情。

不但无法从绍凯那里得到抚慰，还得装得若无其事。

然而又能怎么样呢？如此不堪回首的事，泓春无论如何也不愿让绍凯知道。

他继续以稀松平常的语气与绍凯聊天，庆幸这是MSN，不会被看见他狼狈的脸。

绍凯下线后没多久，泓春接到莱格斯的电话。

「黎，我现在在凯的家里。」

「你清好了吗？太谢谢你了……」

「黎，」莱格斯打断他。「你是在屋里被攻击的？」

泓春语塞，他不明白莱格斯为何要这么问。

莱格斯又继续说：「你居然还叫我来清理，你知不知道这些都是证据？」

泓春这下懂了。

「莱格斯，我的事我自己决定，反正你帮我清理就对了。」

「如果证据清掉，以后想抓那些人就更难了。」

「算了算了，我自己过去清可以了吧。」

泓春用力挂掉电话，过几秒钟，电话又响起。

「喂？」

「算我怕你，现在就帮你清，OK？可恶，地上这些东西臭死了，你要跟我买一箱红酒才行。」

「我跟你买十箱。」

泓春半恼半笑挂上电话。

第二天，他迫不及待回餐厅上班。休假在家里只会让伤痕的存在感更强，反而处在嘈杂繁忙的厨房里，才能让他平静。

某一天下午，莱格斯到餐厅来找泓春，要将钥匙还给他。

「谢了，」泓春接过钥匙。「改天我再去你店里。」

「黎，过来，我想跟你谈谈。」

莱格斯一脸神秘，将泓春拉到餐厅角落。

「怎么了？要跟我谈什么？」

「你听过这个名字吗？」

莱格斯递给泓春一张便条纸，上面写着「罗威旭」三个字。

泓春皱眉：「没有。」

「他是台北一间酒店的负责人，好像背后有点黑道势力。」

「我怎么可能认识这种人？」

「那他为什么会找上你？」

「什么？」泓春大惊。「这个人是……你报警了？」

「不是报警，我只是拜托阿标的表哥帮忙……」

「我不是告诉过你……」

「先听我说嘛，」莱格斯焦急地想赶快把话说完。「我没有把你的事情说出去，我是看到那附近有监视器，所以请阿标表哥帮忙调带子出来看，他把那两天有被监视器拍到的车牌号码都查了，觉得这个台北来的罗威旭最有可能。」

泓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极不希望这样的丑事被人发现，但是又压抑不住强大的好奇心。

这个叫罗威旭的男人是谁？他与绍凯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强奸他？

「你确定这个人……就是……」

「所以我才来找你，」莱格斯压低声音。「我们一起去台北找这个姓罗的，看看他是不是打你的人。」

「什么？」

「还有，我会带阿标去，如果要打架的话，阿标不会打输的。」

「你疯啦？你刚刚不是说那个人有黑道背景，万一他们有枪怎么办？」

「所以我们先在外面偷看，确定是的话，就上前打他一顿。」

「你别闹了，哪有那么简单？」

泓春拉了张椅子坐下，虽然他也很报仇，但是莱格斯的计划实在太鲁莽，成功的机率根本不大。

莱格斯也拉了张椅子：「黎，你不想去也没关系，我帮你去。我到酒店找这个罗威旭，偷偷拍照，传给你看，如果是的话，我帮你揍他。」

「你先别冲动……」

「不管你去不去，我是一定会去的。你不想报警是你的自由，但是为朋友出一口气，是我的自由。我告诉你，今天如果是我遇上这种事，我非把他的蛋蛋捏破！」

莱格斯愈说愈激昂，正在擦拭杯盘的女服务生们，忍不住将眼光瞄向他。

「小声点啦。」泓春往莱格斯手臂拍了一下。

莱格斯再次放低声音：「反正我来就是要跟你讲这件事，去不去随你，考虑好就打电话给我，我回去了。」

泓春咬着牙，思索了一会。

报不报仇的问题先搁一边，但是依照目前的情况看起来，所有谜题的答案，都要从罗威旭这个男人查起。

泓春迅速跑到门外，赶上莱格斯。

「莱格斯，星期天出发。」

莱格斯转头推了推眼镜，向他微笑挥手。

泓春决定，在绍凯回来之前，他要先走出这雾中谜团。

第12章

星期天晚上，客运公司的大型巴士在高速公路上疾驶，旅客并不多，车内的电视兀自寂寞地播放影片。

泓春看着电视上的画面一幕一幕闪过，眼皮渐渐沉重，但坐在座椅上他无法安稳沉睡，在半睡半醒中藉着影片度过无聊的旅程。

他今天向昌叔请假，理由是要跟莱格斯去高雄游玩，不说出真正的原因，自然是为了不让昌叔担心。

莱格斯和阿标坐在他旁边的双人座上，两人共盖一条大毛毯，舒适地相偎而睡。隔着一条走道，泓春也能明显感受到两人散发的幸福感。

他突然有点后悔去台北，这种事发生都发生了，就算找到那个人又如何？凭他们三个人动得了他吗？就算可以，揍了他一顿，难道就能抚平他受的伤害？

不对，他最主要的目的是想知道那名男子与绍凯的关系。

但真相会是什么？会让他与绍凯的感情更坚定，抑或恶化？

为什么不就此打住？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等绍凯回来后，两人相处依旧，幸福依旧。

只是他的好奇心已如站在盒子前的潘朵拉，不一窥盒内玄机不甘心。

在纷乱的思绪中，车子已愈来愈接近台北。

到达车站时，已是午夜时分，泓春与莱格斯阿标三人，在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馆投宿，稍微休息后，叫了一辆计程车，前往阿标表哥查到的酒店地址。

酒店在市区一栋商业大楼的顶楼，莱格斯要阿标陪着泓春，先到旁边的便利商店里等候，他自己先上去探探虚实。

刚要走进一楼大厅，便被门口两位酒店服务生拦住。

「先生不好意思，请问你要去几楼？」

「十七楼。」

「对不起，我们只招待会员。」

莱格斯反应敏捷，立刻说：「可是罗威旭老板叫我来这里找他。」

「你找罗老板有什么事吗？」

「他要我帮他进的酒已经到了。」莱格斯脸不红气不喘地编谎。

两名服务生交头接耳，小声用台语讨论着。莱格斯虽然不懂台语，但是在南部住久了，还是听得出一些关键字，他听到了「阿兜仔」、「打电话」、「免啦」……

或许是看他一副老实样，两名服务生没有起太大的疑心，其中一名对他说：「罗老板没有过来，你下午再来找他。」

莱格斯向两人鞠躬道谢，然后回便利商店，将事情经过告诉泓春。

最后大家决定，先回旅馆好好睡一觉，起来后再行动。

因为前一晚舟车劳顿，三人都睡到快中午才起床。草草用过中餐后，开始讨论下一步。

「黎，你和阿标还是一样在外面等，我先上去。」

「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另一个地方好吗？」

「去哪里？」

「日光饭店。」

既然来到台北，泓春很想去见见绍凯家的饭店是什么模样。

「是凯他们家开的饭店吗？好啊，我也没去过。」

日光饭店位于台北市北区，欧式风格的建筑设计，米白色的外观，予人温馨惬意的舒适感。

饭店的一楼是咖啡厅和烘焙坊，烘焙坊的厨房特地采用透明玻璃，从外面就能清楚看见厨房里面包师傅们的工作情形。

三人还没走进饭店，就已闻到阵阵面包香。泓春被香气吸引，好奇地走到玻璃窗外，莱格斯与阿标也跟了过来。

厨房里的师傅学徒们，理应已习惯路人的目光，心无旁骛地工作着，但有两三个人不知为何，停下了动作，往泓春这里看过来。

「没见过老外啊？干嘛这样看我。」

自恋的莱格斯以为他让里头的人分了心，但泓春发现不对劲。

那些人看的是他。

其中有一位娃娃脸的男子，甚至走到窗边，盯着泓春瞧。

泓春还在纳闷，年轻男子突然转身脱掉围裙和船型帽，迅速走出厨房。

「怎么了？」莱格斯也觉得不对。「你认识的人吗？」

「不认识啊。」

年轻人从饭店侧门走了出来，来到泓春面前。

「黎泓春？真的是你？」

男子穿着洁白的工作服，睁大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泓春也同样困惑。

「你是谁？」

男子彷佛被冒犯，略为恼火说：「我是谁？哼，对啦，你地位高，哪会记得我们这些小咖？」

男子左胸前别著名牌，上面写「叶又钧」三个字。泓春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他开始怀疑自己掉进了梦境，为什么老遇到这样匪夷所思的事。

见泓春不回答，叶又钧说：「喂，你是黎泓春没错吧？温哥华餐饮学校毕业的黎泓春？」

泓春咋舌，连他的学校都说得出来，这个人真的认识他。

罗威旭的事情都还没解决，现在又冒出这个叶又钧，泓春不得不相信，他的记忆版图真的缺了一块。

为什么他会缺失记忆？失去的记忆里有些什么？他决定先从叶又钧这里问起。

「你在哪里认识我的？」

又钧原本以为泓春在跟他装傻，可是看着泓春疑惑的神情，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戒慎朝莱格斯瞧了一眼，莱格斯也很知趣，拉了阿标说：「走吧，阿标，我们去喝咖啡。」

只剩又钧和泓春两人后，又钧说：「你是撞到头还是怎样？真的都不记得吗？」

泓春摇摇头。

「我和小老板在一起的事呢？」

「小老板……你是说绍凯？」

「要不还会有谁。」

「绍凯和你交往过？」

又钧苦笑：「我这笨蛋，早知道你都不记得，我干嘛自己说出来？不过你应该记得日光的事吧？要不然为什么会来这里？」

「日光的事？」

「你以前是日光的员工啊。」

泓春惊愕得说不出话，他几时在日光工作过？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又钧靠着墙说。「我可是真心把你当榜样，所以才会去找小老板，谁知道他跟我玩了两次，就不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