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惊。
“嗯?”声音优雅自如。
“因为你很好看…”我的声音小的堪比夏日蚊吟。
“是么?呵呵。”她脸上的笑容突然多了一丝暖意,解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我,“你给我倒茶,我送你这个,拿去玩吧。”
我踌躇着,胆怯的望着父王。
“给你就快接着戴上,谢赏啊傻小子!哈哈,你下去吧,有事再唤你。那玉可千万别弄丢了,哈哈…”父王脸上显出快活的神色
,我松了一口气,忙戴上还带着一丝温度的玉佩告退,逃离这如芒刺在背的崇明殿。
“淙,殿外的梅花都开了。”
“…是啊。”
这是我最后听到郑后说的一句话。
“记得见到之淙的时候对她说一句,崇明殿的梅花快开了。”父王的话又回响在耳边。我抚摸着腰间的玉佩,雕着一朵梅花,那
是当日郑后赏赐我的,父王却当即命令我戴上,片刻不能离身。
逃离崇明殿,我在殿外的一棵梅树下见到了久候的镱哥。明亮的阳光照射在他银白的外袍上,泛着幽幽的光。洁白的梅花映着他
雅致的脸,却少了几分神采。不知为什么,忐忑的心好像安定了些。后面跟着子敬,脸上有些焦急的神色。
看我飞奔过来却被自己的衣角绊倒,镱哥又好气又好笑,上前把我扶起。
“摔疼了么?”
“没事。”我傻傻的笑。
“方才没有惹父王生气吧?”他拍拍我身上的尘。
“今日父王心情很好,呵呵。”
“这是?”镱哥疑惑的看着那块萦萦的玉佩。
“郑后给的,父王非逼我戴上还不准取下。”我气恼的说,“我最不喜欢这些个牢什子的东西了。”
“这玉可难得,从色泽上看至少是千年古玉。”镱哥认真的抚摸着玉佩,“花型也好。”
“镱哥你喜欢?那就拿去啊。”我边说边要解下来。
“别。”他按住我的手,“玉能避邪,你留着防身吧。再说,我也不缺这些。还是仔细父王盘查吧!子敬,以后看好你们爷的玉
。”
小子敬恭恭敬敬的点头。
“避邪?我才不信这些,真有什么,镱哥一定会护我。”我依旧傻傻的笑,抚他纠结的眉。
镱哥不禁也笑了,洁白的牙齿泛着暖暖的光:“我也不能护着你一辈子,要学会自个儿护着自个儿,特别是在这个红墙绿瓦的宫
廷之中。”言尽于此,脸上笑容收敛,多了几分严肃。
不喜欢皱着眉头的镱哥,我讨好的说:“知道知道,我好好练习剑术就是。”
“要保护自己,不是光靠剑的。”他的声音有点飘远,目光也望向远处。
“不是靠剑?这个好难,镱哥你慢点说。”我皱着眉。
“慢慢你就会懂了。剑,只能护身,不能护心;只能护一人,不能保天下。”
又在说我不懂的话,镱哥越大越喜欢说怪话了,我不乐意。拉着他向禁军营走,该是向禁军统领张庭学剑的时辰了,今儿一定要
打赢他儿子张广。实在打不过,还有子敬帮我呢,呵呵。
我自小体弱,习剑只为强身。还好有镱哥相陪,否则我是万分不愿拿那么沉的家伙。
镱哥牵着我的手,暖暖的。子敬跟在身后,很安全。
路上我问镱哥何以父王看到郑后心情很好,比在别的妃子面前心情还要好,也不会对我发脾气,镱哥头次露出困惑的表情,没有
回答。随后镱哥问我郑后美不美,我说不美。
“怎么可能?她当年可是有卫国第一美人之称啊!”镱哥惊讶不已。
“因为她不是美,而是非-常-美!哈哈哈哈…”我开心的大笑,恼得镱哥哭笑不得,子敬也偷偷的笑。
“你这小子真是可恨,看我练剑时怎么收拾你!”
“别啊镱哥。”
“呵呵,再过两天就是你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
“想吃文清娘娘做的香米桂莲糕。”
“哈哈,馋鬼!只要今儿个你打赢了张广,我就求娘作给你吃。”
“啊?…子敬,此次定要帮我!”
“爷,这…”
“哈哈哈哈——”
嬉闹着走远,风中飘着梅花的香气,透着冬日凛冽的寒意。
曾以为日子会永远这么继续下去,就算我和镱哥都会长大,但是我们不会分开。镱哥是嫡长子,以后会是卫国的王,我要当他的
臣子,像他护我那样护他,像他母后爱他那样爱他,像子敬尊我那样尊他。
我并不贪心,我不要长命百岁,也不要荣华富贵。我只要镱哥快快乐乐,我只想镱哥高高兴兴,这辈子就他真心待我,怎奈朝来
寒雨晚来风,人生长恨水长东。
起身行至帐外,已过五更天。灰蒙蒙的夜空透着寒意,潮湿的风拂来血腥的铁味。东方渐有亮色,我没有回头:“子敬,若我生
在寻常人家,可会有这般刺骨心寒?”
“爷不是寻常人,”身后之人缓缓的答,“所以要受不寻常的罪。爷是明白人,怎能自个儿再给自个儿委屈?”
“是么?且当我无事伤春悲秋罢了。”自嘲的笑笑,“子敬,…若是依你之言,镱哥为什么又会死?”
没有回答。
这个问题我想了十年,子敬听我问了十年。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非思而可知,徒思无益,劳心劳神。现下我只需要专心一事,攻下郑都,带回郑后。我极厌打仗,也
不喜离开东也,但父王一道旨意,就能让我如无冢荒魂,在广袤的大地上东飘西荡。名为建功立业,却是广为树敌。树敌倒是小
事,偏生战事磨人,让我忘却诸多喜悲。真真不懂是何用意。这等折磨人的法子,也只有他想得出来。
我不爱我的父王,却也没法恨他,毕竟他生养了我。
我亦不知父王是否爱我,或是恨我,他少有表露大喜大悲。这一点我有些像他,特别是在镱哥死后,越来越像。
心非死物,然无解语之人,无纵情之歌,久而久之,也就荒芜成沙了。
突然有些明白郑后宠辱不惊的微笑了,兴许也是个寂寞之人。
眼前越来越亮,风中湿气越来越重,军营里传来镗弟铭弟点兵的口令声。我叹口气,今儿个只怕会下雨。
03 马踏凝血印如花
百万兵涌,宫墙血映红。淫雨霏霏落苍穹,洗净满目长空。
断壁残垣焦松,玉碎锦裂身重。戈戟箭枪刺骨,恍似北国残冬。
“报——!左翼军攻破外城北门!”
“报——!右翼军攻下外城南门!”
“张广听令!”
“在!”
“领中军一二三队支援,左右翼军攻入禁宫后立即接管外城兵行武库,如遇郑军负隅顽抗者,杀!”
“得令!”
“报——!左翼军攻破禁宫东门!”
“报——!右翼军攻入大殿,郑王自刎,百官大乱!”
“报——!左翼军进占鸣凤宫,活捉郑后!”
“报——!中军三队已经肃清外城散兵!”
“郭俊何在?”
“在!”
“着你领中军四五六队接管外城官衙,监视内城五品以上所有官员府邸!如有异动者,决不留情!”
“得令!”
“报——!右翼军发现皇宫密室,请令主帅!”
“报——!左翼军进占皇室各殿,请令主帅!”
“报——!中军三队已经到达官员府邸!”
“刘子敬!”
“在!”
“率中军七八九队及军医班,清查户籍,检视伤员,维持内外城秩序!”
“得令!”
“子敬!”
“主帅?”
“…谨慎行事。令郭俊、张广进宫汇合!”
“得令!”
深吸一口气:“其余中路军随本帅入城!”
“是!”声如雷鸣,气贯长弘。
马踏凝血印如花。慢慢行进郑国皇宫,八年军旅生涯,磨平了青山绿水,磨谢了笑靥桃花。箭是征服的利器,术是胜利的捷径,
战败是懦弱的代价,和平是强势的均衡。
只有赢,我两袖清风。
只能赢,我别无选择。
抢劫、烧杀,不可避免。谁无父母妻儿,就凭那点微薄的军饷谁有干劲?只要别闹到屠城,一切就在掌握之中。知道你慈悲心肠
,却也是个不知疾苦的主儿。所以,子敬,谨慎行事。张广是父王的心腹,郭俊是右相郭采的儿子,你不过是我的侍卫,怎生和
他们斗。一言不合生了龌龊,看我薄面能救你几次?斗不过他们的。百姓的命自是重要,莫若直接换个英名的主子,才是一劳永
逸。
有些牺牲是不能不付出的。
“郑王死了?”冷冷望向刘铭,“右翼军失职,将领回营后自领军棍二十!”
“是!”铭弟惨白着脸。
“宫中秩序井然,郑后安好,左翼军立下头功,本帅自会据实上报,为诸将官请功!”回眸望处,血染战炮,英气不减,却也是
疲累之师,心中隐痛难当,“诸将官不是一字辛苦可言,本帅惭愧…”
“主帅!”镗弟上前握我的手,“三哥…”眼波流转,知我伤心,却又不敢造次。
“三爷,跟了您这么久了,这些就别提了!”张广是将门虎子,心直口快。
“若非主帅精心计划行军部署,怎会势如破竹?主帅宽心。”郭俊,人如其名,俊朗清逸,看来湄姐姐选他作夫婿不无道理,只
愿举案齐眉,相携白首,王政的混水别污了玉人姻缘。
“就是就是,三爷,要是没有您,我们还不知道在哪个山头呢!也就跟着您,才觉得有点儿意思,是不是,兄弟们,哈哈——”
蒋含这厮,明明已经是而立之年,却还是这么大大咧咧。
“就是就是——”中军的弟兄都起哄。
“好!晚上庆功定要敬你们一坛!”我微笑的凝望这群出生入死的汉子。
“谢三爷!”
不用我吩咐,各将官自行分工,检视伤员、查验物品,分类管理、井然有序。跟了我五年,早该熟悉这些。我是个懒人,琐事别
来烦我。
镱哥,我终究不是习武的料,拿着你的月华剑也为心安罢了。兵法却是极有趣,诡谲谋诈,反复计较,我终是闲人的命,脑中百
转千回,手上却懒动半分。偏是哪个嘴碎的说与父王,道我是姜尚重生,子房再世。十二岁初上战场,父王就再没叫我闲下来。
尤记十五岁那年带兵,初为主帅,得意非常,心心念念就是剿灭蒋含的山贼队伍。不过是欲擒故纵的老把戏,他却真心归降。二
十五岁的汉子说起自家老母病逝哭得涕泪横流,谈到手下兄弟际遇气得双目赤红,讲到天灾赃官恨得咬牙切齿,我气愤不过,先
斩后奏。杀了贪官,开了官仓,放了官粮。父王大怒,恼我自作主张,罚我庭杖三十,罚俸一年。不过好歹留下了蒋含和他手下
一条命,因为身份特殊,父王密令收编为一军,归我管着。但此军粮饷都是由我俸禄所出,编制人员永不得入朝为官。倒给刘钿
参我私养兵士的口实,说来好笑。
镱哥,幸得我能时常出征,不然就凭我那点儿俸禄,早就坐吃山空了。
镱哥,幸得我能时常出征,不然就凭我那点儿智谋,早就贻笑大方了。
镱哥,幸得我能时常出征,不然就凭我那点儿定力,早就逃之夭夭了。
镱哥,你自在那头风流快活,留我独自受苦…
前面就是鸣凤宫,怎的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像个铁桶?刘镗也太小心了,郑后不是会寻短见的人,这不,还在念词呢。我心下一动
,有了计较,摒退卫士,就带着镗儿铭儿进来了。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乱如雪,拂了一身还满。燕来…”
“燕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我一辑到底,“郑后风雅,令人折服。”低头却见地上打碎
的一只净瓶、断了的一把匕首、几节残破的白绫,
“砌下落梅乱如雪,拂了一身还满…”伊人喃喃,独倚窗边。窗外枯枝干瑟,窗内玲珑香沁。
我皱眉,谁敢杀她:“何人如此大胆?简直放肆!”
“三哥,郑王自杀时派人给郑后送了那些东西,还好我来得及时。只是救下来她就一直念着那首‘清平乐’…”镗儿跟在我身后
小声说。
“砌下落梅乱如雪,拂了一身还满…砌下落梅乱如雪…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续续叨叨,如
那日一般淡淡的声调,没有温度的重复。
我慢慢走上前。这个被郑国骂为狐媚祸主的女人一别十五年,怎么可能会疯了?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纷郁郁其远蒸兮,满内而外扬。情与质信可保兮,羌居蔽而闻章。”我信口念出,她定是听
见了,竟转过身来。
眼角有了细纹,颈上的皮肤有些松弛。美人迟暮?确实,郑后比父王还大两岁,已是四十四岁。没有子嗣,韶华不再,怎能一如
既往专宠后宫?因为这份淡定,因为这份雍容,因为这份…祥和?美人依旧,奈何年华似水。
“你也懂屈大夫的辞?”美目盈盈,却似透过灵魂望着另一人。今日城破竟不上妆么?面色如此苍白。
“芳草配美人,李后主哪懂佳人心戚?”我静静的答,“女子本就不该为家国大事负责。”
“…你是谁,我以前定是见过你。”
“刘锶。”忆起五岁时的惊颤,解下腰间的玉佩双手奉上,“曾于崇明殿有缘得见郑后风采,蒙不弃得赠宝玉,实是惶恐,今日
该物归原主了。”
“刘锶,刘锶,…”她的眼神回来了,却是望着我手上的玉,“当日你还不敢看我,今日却这般坦然,真是武圣教导的好儿子。
”她深吸一口气,“送给你了,不喜欢就丢了或是送人,断没有送回之礼,你们父子连不讲道理都一样。”
些许怒气在胸口徜徉,我压低声音:“郑后,以后容臣暂称您为‘王姑母’,请更衣沐浴,不日随大军同返东也。”她似乎清瘦
不少,眉骨分明,整个人陷在白色的貂皮之中,空荡荡的。
“你唤我什么?姑母?!哈哈哈哈——”她突然扬声大笑,笑得众人莫名其妙,笑得寒风凛冽。突然笑止,眼角隐隐带着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