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往日他的性子,没把我拖出去乱刀砍死,真不知是托了谁的福气。
武圣突地朗声大笑:“好久不曾见过老三如此狼狈,还是你聪明。”
我愕然望着长公主,她亦掩口而笑,上身轻颤,若轻风抚柳,不可方物。
至此方知被两人联手摆了一道,心里恼火,面上却也笑道:“原来是长公主有意试探,倒是刘锶福气了。”
武圣亦起身行来,一手扶住长公主纤腰,一手托我手臂:“起来起来,你也别恼,横竖一家…的亲戚,闹着玩玩儿也好。”
心里转了几转,疑点重重,也不明言,只顺势站起,含笑而立。
武圣拍拍我肩膀:“知道你心里必不痛快,孤与之漴有言在先,若你不曾反目相向,就给你一个机会。”
“哦?”我左眉一挑,望眼长公主,她含笑点头。
“孤问你三题,亦答你三问。若你说实话,那孤也不骗你。”
我一躬身:“父王有话要问,儿子自当据实以告。”
“好。”武圣点点头,“你从豳国带回的那个男孩子,是给我看,给刘滟看,给老五看,还是旁的人看?”
我嚯的抬头,知子莫如父!
清清嗓子才道:“是给刘滟看,是给铭儿看,也是给所有旁人看的。”
武圣一拍我肩膀:“不喜欢刘滟,何必如此?”
“这算是第二题麽?”我仰面一笑。
武圣笑道:“你这算是第一题麽?”
“这…自然不是。”
“那好,重问。”
老狐狸!
我斟酌一阵方道:“南宫是父王亲信,他知晓多少?”
武圣一愣,眼露赞许之色:“朝堂上,他是我的臣子,私下里只知道皮毛,你不用理会太多。”
我答得含含糊糊,他也虚虚实实。
武圣又道:“今儿朝堂上派你去治水,可知为何?”
“父王要对申国用兵。”思来想去,还是实话实说,方有利于我,想通此节,也就爽快答话。
武圣大笑:“好!总算说实话了。你想知道甚麽?”
“沈莛秦莘为何离开父王?”
武圣咳嗽一声,半晌不曾开口,长公主亦面有不安。我暗叹一声,到底急性了些,只怕坏事…
“老三还是忍不住了,呵呵。”武圣勉强一笑,“现下孤只能说,当年孤要沈莛杀了秦莘,不想两人一起逃走。”
这,这叫甚麽回答,我不知当恼不当恼。可他是王,我能如何?
武圣尴尬万状:“这确是孤的错,准你…多问一题。”又急急道,“只要不是此二人之事即可。”长公主轻轻一拂他面颊,武圣
即安稳不少,含笑而立。
一阵晕眩,几时见过父王如此,莫不是在梦中?
“父王与韩焉,是何关系?”我换个话题,问出心中疑虑。
武圣眼中灵光一闪:“有所依同,却非同道。”
具体不行,宽泛不行,真也不行,假也不行,这叫我如何再答,如何再问?
“第三题,不要和韩焉有任何关系。”武圣说出口来,又急急改口,“答应孤,可好?”
“好。”我深吸口气,“请父王莫派连之入豳国商讨事宜,可好?”
“大胆!”武圣圆睁双眼,“何时轮到你对孤的朝政指手画脚?”
我惨然一笑,父王啊父王,谁说你变了,浑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武圣,容不得半点挑衅,容不得一丝质疑。
长公主轻轻推他一把,武圣才缓下来,略带愧意道:“老三…虽说…”
“虽说是儿臣答真,父王必不相欺,却不曾说儿臣依允,父王也要依允的。”我惨白着脸,父王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今儿他心情
好,怎地我就忘了?
武圣愣了一愣,终究不曾说出话来,只摆摆手。高公公悄声道:“武圣倦了麽?”
我一挺身:“既然父王累了,儿臣告退。”
低身退到门侧,终是忍不住抬头道:“儿臣喜欢的,父王都要尽数毁去麽?”
回答我的,是长公主的尖叫,伴着桌上琉璃杯碎在头侧窗棂之上。
转出书房,深吸口气,大步前行,却如何也无法将父王盛怒之色抛开脑外。
我又惹恼了他,我又惹恼了他!
愈行愈急,索性飞跑起来,一气儿冲到祭庙门外,伸手推开半掩之门,大口喘气,心内绞痛。
镱哥,镱哥,我来看你,我要见你…
“怎麽,又被父王罚了?”
“…”我摸摸酸软的膝盖,没有答话。
一件披风挂在肩上,这才觉得浑身冰凉刺骨,忍不住抖了一下。
镱哥轻轻在我身侧坐下:“歇会儿,外面士兵我打点好了,只要不出门,怎麽着随你喜欢。”
“又浪费银子。”我嘟囔一句,缩进他怀里。
“谁叫你老惹祸?”他轻轻拥住我,透着股暖气。
“不过是多看了那玉壶几眼,他就一把摔在我面前,说我玩物丧志。”
“谁叫你功课不用心,柳师傅说你今儿的书又没默出来。”
“孔丘假仁假义,不提也罢。”
“你啊…”镱哥叹口气,宠溺的摸摸我头发。
我扬起脸来:“我觉得父王针对我!”
镱哥慌的掩住我的口:“这话怎能乱说?”
“不是麽?”我别扭的敖开他的手,“我喜欢的什物哪次不是被他扔了?凡是多看两眼的东西,他都要毁了,就连人都不放过,
就说上次那个宫婢翠儿,我不过和她多说几句话,隔天儿就说她被打发出宫嫁人,她才十二,怎麽就到外放的年纪了?还不是被
拖到哪个宫里被整死了。”
镱哥轻轻摇头,并不答话。
“还有上上次,我晚上温书饿得撑不住溜到御膳房,小德子看不下去就悄悄拿了两次甜点过来。横竖不过是哪宫的娘娘们剩下的
。不知怎地他叫晓得了,罚了我一天不得进食,而小德子…当即就处死了!”
镱哥轻轻掰开我紧紧攥着的拳头。
我反手握住他:“镱哥,这麽着真没意思,我真想飞出宫去。”
镱哥皱皱眉:“你能去哪儿呢?”
我愣了,普天之大,竟没有我容身之所麽?
轻轻抚过那面灵牌,心痛依旧,却再无眼泪,镱哥,原以为你处总有我容身之所,想来却是繁花散尽,梅梦一场,空余吾一人,
静思己过。
我有错,错在自不量力。
我有错,错在心高命薄。
故而连累身边之人、身边之物、身边之事。
镱哥,泱儿…我万死难辞其咎。
一阵凉风吹过,散尽心底丝丝凉意。嘴角一样,苦涩点点,镱哥,你来了,你在麽?
静静顺着桌角滑下,紧紧抱住这一方牌位。
我知晓,那个翠儿,是刘钿派来;我也知晓,小德子第三天拿来的糕饼下了药。可我不懂,是甚麽原因,我这麽招人讨厌,连不
认识的人也想害我。
许是他们想害之人非我,而是,我该被害。
只我不懂,我身旁的人有甚麽过错,我又有甚麽过错。
镱哥,我真的不懂…
原以为,是我不够讨人喜欢;原以为,是我人微言轻。可眼前,我终是一事无成。泱儿,我害了她;文思,我误了他;连之,我
连累了他…
就连你,镱哥,也是我害死的…
心念起伏之间,怨念源源不绝,脑中闪过无数过往。原以为封陈这许久,总会淡忘,原是自欺欺人罢了。谁知何处寻那忘川,我
愿一饮而尽。往生之地,是净地,我愿忘情忘爱,枯坐一生;是地府,我愿经骨寸断,远不超生;是人间,我愿忘却繁华,独行
天涯。如入轮回,托生是人也好,畜生也罢,不愿再沾半点俗气。若真得神灵超脱,旦求你位列仙班,福泽绵长,寿比日月。
突又一笑,镱哥又怎会稀罕长生不老,自是转世轮回,唯愿你心内安康,不再遇上我这魔障,毁你道行,如此方不枉你我…相知
一场。
却是无情
酉正初刻,满翠楼。
“怎麽到的这般早?”连之自我身后轻轻环住,埋首颈间。
我转首拥他入怀,嗅他发香:“你不一般早?”
“怕你久侯,故而早到,不想你更早。”连之轻轻一笑,自有风雅之色。
“瘦了。”怜爱的轻抚他额际碎发:“可有话想问我?”
“我问甚麽都会答麽?”
“会,…”
“但不保证一定说实话是麽?”连之垂首一顿,“甚麽时候能见三爷真心呢?”
真心?唉…
强打精神:“有话直说,与我还这般,不累麽?”
“这话该问三爷,这麽着不累麽?”连之拉我自桌侧坐下,倒了一杯杏花酒。
“累啊,却不得不如此。”一饮而尽,示意再满上。
连之边倒酒边道:“那个孩子…是叫文思吧?”
“嗯。”闷头饮下,胸中斟酌。
“多大了,说是长得眉清目秀,很讨人喜欢的样儿。”
“十六了,念过书,想让他在府里管管书房。”仰头干了这杯,正要再到,连之一把按住。
“今儿酒喝得挺快嘛。”连之瞅我一眼,话里有话。
“见你高兴嘛,呵呵。”我勉强一笑。
连之轻轻握住我手:“在我面前也要这般勉强自己,何必呢?”
反手拉住他:“文思的事儿,请你体谅。”
“…体谅…我有甚麽资格得你这话呢,呵呵,三爷做事,总是有道理的。”
“连之,在豳国的事儿我已写信告知,本来没打算把文思带回来的,但,因我之故害他…”顿了一顿,才又道,“何况,我也有
些打算。”
“三爷啊三爷,真不知你是温存还是残忍。”连之嘴角一样,笑得又苦又涩,“不喜欢,不动心,却把人留在身边,这…”
“不喜欢麽?也不见得,但若问动心多少,我也说不清。”我拍拍他肩膀。
“三爷现在和我说这些,是叫我不要对付文思麽?倒真是体贴。”连之左眉一挑,斜眼看我。
我哭笑不得:“不过是怕你有所误会…”
“误会?有甚麽好误会的,况且,我误不误会又有甚麽打紧?”
知晓连之是在吃醋,但现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连之,我马上就要离开东也,你没甚麽要说的麽?”
“说甚么?”连之撇过脸去,“难不成三爷做事还要请教我不成?”
真不知男人闹别扭这般麻烦,只得斟满酒杯,起身一躬:“刘锶纵有千般不是,还望林爷看在刘锶一片恳切分上,饶了这一遭吧
。”
连之回头看我,我忙把酒杯递上。他冷冷一哼,也不搭理。我露齿一笑,再递一次,他又推回。我不死心,又送上去,他再挡回
。反复几次,终是拗不过我,接过来喝了。
放下酒杯,连之满脸担忧:“每次单独见过武圣你就怪怪的,今儿究竟怎麽了?”
我端着酒杯,喝也不是,放又不妥,只得轻笑道:“也没甚么。倒是我有事儿要问你。”
“嗯?”
“我不在时,父王和…长公主,究竟闹些甚麽,惹得朝野侧目?”
“这…”连之尴尬一阵,才道,“三爷怎地突有兴致过问这个?”
“若知道些甚麽就说吧,若你也不知,咱们还是接着饮酒吧。”我点点头,也不追问。
连之犹豫一阵,才悄声道:“你走了以后,武圣连着十日不曾上朝,连折子都没看过。初时还带着安俊侯,后来只与长公主相伴
,这,实在叫人颇多揣测。”
我一点头:“父王和长公主自幼相识,感情颇深,亲近些也不是甚麽大事。朝里的事儿,早前就不大管了,怎地又被那些酸儒拿
来说事儿?”
连之满上一杯才道:“里头传出些有的没的,按说宫里忌讳谁也不敢说甚麽,谁知道郭采连着上了三次折子,指斥武圣沉迷声色
犬马,这才闹大了的。”
郭采?那个行事一贯稳重的右相郭采?我一皱眉:“声色犬马?用的这麽刺眼,父王没有说甚麽?”
“加了右相的俸禄,赞他直言进谏,不过也留了句话,叫他不要越权而为,恃宠而骄。”
这就不对了,何谈越权一说。我摇摇头:“别的大臣怎麽讲?”
“能怎麽说,武圣这话明指不要管王家事儿,哪个大臣还敢多嘴,也就在下面议论议论罢了。”连之替我挑出鲈鱼小刺,至于碗
中,“尝尝看,刚捕上来的。”
“连之,我想查查父王任储君时的文册记录,向哪儿去寻?”换个话题,另起一议。
连之怪异望我一眼:“这个怎麽来问我?你不是很清楚嘛。若是升迁记载,内务府有;若是行事任职,吏部的文书我可以给你…
”
“我想查查父王身边近侍的一些事儿。”截住话头,“我去内务府看过,密侍的卷子不在,问过高公公,也推说不知。”
“这就怪了,按说记录当有三分,初入时宫里内务府写一份,在武圣自己府里应有一份,武圣登基之后,文档归入宫中,内务府
当誊一份。你想查甚么呢?”
“在豳国时遇到了两个曾任父王密侍的人,但没有甚麽线索,这才想查查他们底细。”
“原来如此。”连之一点头,透着几分忧虑,“三爷听我一句劝,武圣的事儿,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吧。”
“我原也不想管,可是遇上了,就不能当没看见了。”我笃定一笑,“况且这事儿总觉得有些蹊跷,不查查不放心。”
“可万一是坏事怎办?”
“这,总比蒙在鼓里好。”食指扣扣杯口,“若有人想借机生事,我也有应对不是?”
连之无奈一笑:“三爷啊…甚麽时候才能安安生生睡个好觉,吃顿放心饭呢?”
“这辈子怕是不行了。”我摇摇头,自嘲一笑。
生为王室子弟,免不了为人诟病。有心王位,则难免兄弟生分,为父王忌惮;无心大宝,则又被目为无能之辈,为父王不齿。想
梦中过太平日子,也没那个功夫。
“三爷七日后下南方,可有甚麽交代?”连之也察我有异,忙的转过话来。
我略一定神:“啊,热了换衫,凉了添衣,别老吃杨梅,胃不好自个儿就要当心些。早些歇息,别贪看闲书误事儿…”
“停停——”连之哭笑不得,“我是问你朝里的事儿有甚麽交代没有,谁叫你扯这些个乱七八糟的。”
我一愣,突地醒悟过来:“朝里,出不了大乱子,你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