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知凝骢可有心上人。”我眯起眼来,细细打量。
韩焉无奈一叹:“莫要害了旁人,还是跟着主子,作那闲云野鹤吧。”
我一皱眉:“倒是我的不是了?”
他顾左右而言它:“主子还是快行吧,免得那古大夫出诊去了。”
也就一笑,不提这茬。
行过路口,见得一方小院。柴扉轻合,小径雅净,袅袅腾烟。一股子药草清香,门前古井歪树。一童子正垂首坐于树下,膝头至
一药筐,正翻检着甚麽。
韩焉上前一躬:“小哥儿有礼了。”
童子举头一望,惊喜道:“主人说的果然不错,两位今儿一早真来了。”
我朗声道:“有劳通报。”
童子背起药筐,笑容满面:“两位随我来。”
进得小院,童子请入正堂,泡了茶来,自言道:“两位稍坐,我请主人去。”
微一颔首,正欲饮茶,韩焉伸手一拦,口里轻道:“主子小心些。”
一扬眉头:“无妨,无妨。”自饮了一口,甘凉爽口。
“如何?不苦吧。”一人立在门侧,浅笑一声。
回头望时,白眉白须。
我不禁一笑:“大夫何时见某怕过苦?”
“爷自是不怕,小人可是怕得紧。”
“所以躲在此处?”
“日子苦,心里甜。”他呵呵一笑。
我亦一笑,四望屋内,满满三架药草,不由点头笑道:“杏林春暖枝枝透出活人心。”
古大夫回道:“橘井泉香点点滴开阴鸷路。”
我负手立起:“人参埋入商陆,当归重楼吃狗脊。”
他忙道:“将军料理红娘,葛根双花拌牛膝。”
我颔首一笑:“白头翁持大戟跨海马与木贼草寇战百合施复回朝不愧将军国老。”
他略一思付,才道:“红娘子插金簪戴银花比牡丹芍药胜五倍从容出阁宛若云母天仙。”
我哈哈一笑,随即正色道:“脾能治,气能治,脾气岂能治!”
他面色一白,口里喃喃,不敢回语。
韩焉瞅我一眼,亦不多话。倒是那小童奇道:“主人怎不对了?”
我呵呵一笑,抚他头顶:“你想到了?”
“不敢乱说。”小童眼珠一转,跃跃欲试。
“试试也无妨。”我轻轻一笑,又说一遍,“脾能治,气能治,脾气岂能治。”
“膏可吃,药可吃,膏药不可吃。”他一昂首,大声道。
我哈哈一笑:“好个膏药不可吃!确有急智。”随手摸出一两银子,“拿去买糖。”
他笑过一回,却不接。
“心难鉴,情难鉴,心情最难鉴。”古大夫叹口气,“桑枝,还不谢谢公子?”
他这才接了,嘻嘻笑道:“谢公子赏!”
“你叫桑枝?怎的叫个药名。”我回身坐下,瞅他欢天喜地将银子纳入怀中。
“主人捡着我为春末夏初,正是桑枝可采之时。”
“倒是乖觉,不曾想老胡…老古你除了看药,倒有些看人眼光。”我侧头一望,冷冷道,“不知你又看出我甚麽来了?”
他身子一颤,冲我跪下,“古某不才,见过三王爷。”
“好了好了,别吓着小孩子。”我缓缓放下茶杯,“要见我,何必装神弄鬼?”
他自起身,瞟了韩焉一眼:“主子金贵,怎敢造次?”
桑枝嘻嘻一笑,拉起韩焉手来:“这位哥哥,我家后院植有不少药草,可有兴趣看看?”
韩焉笑而不答,回身望我。我微一点头,他才躬身告退,与桑枝去了。
待得行远,我轻扣杯沿:“以前不曾听说你有这麽个孩儿啊。”
“还望三王爷赎罪,古某情非得已。”
“甚麽事儿不得已,竟要隐姓埋名远走他乡?”
他跪下来,连连叩首:“三王爷赎罪,三王爷赎罪!”
一皱眉头:“罢了,你且起来,好好回话!”
他立起身来,恭恭敬敬。
我想一想方道:“胡…古大夫,你假死跑了也就罢了,没想到居然有胆子找上我,为着甚麽?”
古大夫额际垂汗:“奴才以为主子亦有话对奴才讲…”
我瞅他一眼,他双腿一颤。我哼了一声,他啪的复又跪下,连连叩首:“主子赎罪,主子赎罪!”
我冷笑道:“还不说实话?!”
古大夫颤声道:“当年,当年奴才也是逼不得已,毕竟是王后娘娘的主意,奴才横竖是个死字…”
“文清王后?”我倒愣了一回子。
“自然。”古大夫连连叩首,“不然给奴才几个胆子,也不敢对三王爷下手啊!”
“那你装死跑了,又是甚麽意思?”我眯起眼来,端起茶杯至于唇侧,却不饮下。
“这…奴才要是不走,王后怎会轻易放过奴才?就算王后抓不着奴才的错处,武圣又怎会轻饶了?就算两位大人放过了奴才,今
日,今日三王爷不也找上门来了…”
脑中微微一乱,不由放下茶杯喝道:“这时节了,还想和我耍心机麽?”
他伏在地上,不敢起身:“主子,确实不干奴才的事儿,奴才是,是逼不得已!”
“你的意思是说,文清王后要你给我下药,却把自个儿儿子害了?”我猛地立起身来,“荒唐,荒唐!”
“奴才不敢说谎,确是如此!”古大夫浑身颤颤。
文清娘娘高贵颐和,雅致雍容,怎会如此?更不用说,镱哥是她爱子!
我眯起眼来:“你眼瞅着文清王后与二哥都去了,才敢露面。这时候说甚麽,自是死无对证,还指望我保你麽?”
古大夫猛地抬起头来,涕泪横流:“三王爷救我,三王爷救我!”
鼻中一哼:“救你?你要害我,却指望我救你?”
他复又道:“当年之事,武圣亦知,三王爷不信,古某愿对峙!”
“父王是甚麽身份,你是甚麽身份?”我斜他一眼,“若非当年你待我不薄,早已发落了你,岂容你张狂到今日?!”
他止了泪,哽道:“奴才自知此事难以说清,但当年之事,太医院当留有药方,三王爷不妨…”
“药方?”我微一皱眉。
“自是!”他连连叩首,“三王爷若是不信,可验看当年奴才开的药方…”
“这麽些年了,有手脚早动了,你当刘锶是三岁小儿麽?”
“太医问诊用药,不会一人独断,更不用提当年是王后嫡子,更是太医院会诊,不会有错!”
我瞅他一眼:“你,说实话!”
他抖了一抖:“赎奴才大胆,三王爷可知,琥珀霜乃是桧国秘药,正是桧国处死权臣王族的药。”
“所以这药是文清王后给你的?”我哼了一声。
“王后当年以老奴一家性命威胁…但奴才实在不忍心下手,故而,故而…”
“故而如何?”
“故而下在茶水之中,奴才晓得主子不喜饮茶…”
“你敢骗她?”我瞅他一眼,假话!
“王后只叫奴才下药,并未说一定要得手…”他额际冷汗连连。
我摇头一叹:“莫非是药材看多了,人竟傻了麽?”
“奴才也不知怎地是二王子发作起来,救治不及,竟去了…”他擦擦额头,“文清王后第二日就将奴才一家给…”
“那父王如何知晓?”我摆手打断。
“奴才自知难逃一死,索性对武圣言明,无论如何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倒有几分骨气!”我冷冷一笑,“父王怎麽说?”
“武圣他,他…”他面色青紫,说不出来。
“嗯?”
“…三王爷当知,二王子去后,不久王后亦悲伤过度,随王子去了…”
“自然,我…”猛地顿住,愣在当下。
一片死寂,万籁无声。
额尔我连声大笑,无可遏制,笑得几乎背过气去,尚且不止。
古大夫惊得身子一软:“三,三王爷…”
我尤自笑个不停,笑得眼角带泪,笑得心痛肠绞,笑得…只愿立刻死在当下!
古大夫爬到我身侧,连连摇我:“三王爷,王爷!!”
我垂下脸来:“这是我刘锶这辈子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了,你要我怎麽赏你,嗯?”
他嘴一哆嗦:“只求,只求三王爷高抬贵手,放,放奴才一马…”
“你放心,现在,你还不能死,你死了,以后谁给我说笑话?”好容易止了笑,“不过你胆子不小,敢这麽就来找我!”
他连着叩首:“奴才,奴才也是…”
“病急乱投医?死马当作活马医?还是,你以为我和父王一样?”我甩开他手,回身坐下,抬起茶来。
“奴才猜着三王爷不知这些,但既然三王爷来了这儿,奴才就晓得总有一日要翻出来说,何必背着这个秘密进棺材呢…”
若是你没装死,只怕我真要掘你坟墓!
深吸口气,闭目轻道:“这事儿,还有几个活着的晓得?”
“这…武圣当知,三王爷今儿也晓得了,此外,此外…”我睁眼一看,他衣襟已然湿透,后面几个字,愣是说不出。
“我没说要你的命。”我懒懒摆手,“你好好儿的,我自然不会说甚麽。”
他长舒口气,方叩首道:“谢三王爷成全!”
我嘴角一扬,成全?
我成全了你,谁来成全我?
作戏
自胡家出来,韩焉不发一言,只跟在后头。
走了几步,转上主街,瞅眼人来人往,不由定住,立在街心。韩焉候在一旁,并不多言。我望了一阵,突地笑道:“王居卿好评
人诗,任扬州刑狱时曾语东坡,‘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二句,言桃、李、杏亦无不可。”
韩焉举首一望,淡淡道:“东坡虽言,‘好则好,恐桃李有知,不敢承担’,但奴才不知主子不敢承担甚麽。”
我极目远眺,得见远山郁郁:“桑绿两江岸,枝翠一堤春。何事无晓意,人言暑意淡。”
“主子,桑枝不是桃李。”
“既如此,那是杏了?”我眯起眼来。
“主子…”
“既是你的手下,就该小心些,怎地如此大意?”
“桑枝跟在胡太医身边两年,定不会有失。”
“好歹是宫里出来的,那些个破绽怎会看不出。”我瞅他一眼,似笑非笑。
“破绽?”韩焉眨眨眼。
我只一笑,微抬左脚,转了一转。
“桑枝所着,不过是最寻常的福子履。”韩焉望我一眼。
“福子履,绒棉为料,倒确不是甚麽稀罕物儿。”我颔首而笑,“但若履侧绣描抹金旁子云形围边,镶卷叶纹缎子的履口…”
“再衬宁绸为心,席八层而托毛底,就不是寻常人家能穿的起了。”韩焉亦笑,别样生情。
我叹口气:“胡太医年纪不小了,何苦吓他?”
“若不是这一吓,他会舍得来找主子?”韩焉毫不在意耸肩,瞅我笑道,“只是奴才怎麽也没想通,主子肯冒险去见他。”
“你也会想不通?”我望他一眼,微微眯眼。
“不过是个面人,主子却这般在意,混不是平日冷漠的样儿,这叫奴才怎麽猜?”韩焉笑容可掬,“何况奴才才疏学浅,总不能
也作个藏头诗来问啊。”
我也懒得多言:“你叫桑枝扮作谁的手下?”
“大王爷。”
刘钿?我不觉嘴角一扬:“方才你与桑枝出去一阵,老胡已然怀疑,叫我小心提防你。”
韩焉一乐:“不愧是太医,不止会看病,还会相面。”
“你也别恼,他被吓怕了,见着我这救命稻草,还不死死抱住?”我亦不由一笑,又扳起脸来,“这事关系重大,你替我看好这
个大夫,若他有个万一,我定叫你…”
“若是坏了主子的事儿,凝骢自会负荆请罪!”
“若真坏了事儿,只怕我也没功夫拿那荆条抽你!”我瞪他一眼,举步往前。
韩焉轻笑道:“奴才自会替主子将碍事儿的赶开,主子好下鞭子。”
“就会说好听的。”我摇摇头,“你见了慕容澈,他没说甚麽?”
“主子不提,差点儿忘了。”韩焉作个恍然大悟状,“十六王子叫奴才把这个交给主子…”说着自怀中取出一物,正要递来,身
后却一阵吵闹。
忙的接过,尚不及细看,只得叫他先收了。抬头望时,却是一乘小轿,前头四五个护卫模样人等,耀武扬威,嚣张跋扈。
韩焉忙的拉我退到路边,低眉垂目。眼瞅着一队人过去了,才轻道:“轿子里的,就是德县的父母官儿,吴铭。”
“无名?”我倒一愣,“好歹也是个官儿,怎麽可能没有名字?”
韩焉古怪望我一眼:“口天无,金名铭,主子玩笑吧…”
我呵呵一笑:“看他所行方向,想来也是去看‘古大夫’,这个古大夫倒是有些本事。”
韩焉道:“胡太医改了姓古,还是作着本行,治病救人,薄有名气,这才叫奴才注意了些。不然,也不会阴差阳错帮了主子。”
我微微颔首:“既然如此,不妨这般。”招手附耳过来,细细交代道,“你且回去,找了古大夫,问他吴铭甚麽毛病,再回客栈
来见我就是。透个口风给桑枝,让古大夫尽快离开德县。”
韩焉一笑:“主子要古大夫离了德县,方法多得是,何必透过桑枝的口?”
我摇摇头:“要他走,不难;难的是只走一条道儿。”
韩焉一愣,方道:“奴才明白了。”
“去吧。”我正要走,却被他唤住。
“主子…万事小心。”他望我一眼,方才躬身而去。
我侧首立在原地,本有几句话想说,偏又突地想不起来,见他又行远了,方一定神,笑而前行。
回了客栈,小心合上房门,唤来檀儿。他所言与韩焉大致不差,胡太医隐姓埋名,只想作个小郎中。奈何地方偏僻,无论如何隐
瞒,终是有些名声。来往求医问药的也不在少数,若非出诊采药,他并不出门。自两年多前“捡了”桑枝,更是绝少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