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流深 第二部——簪叶立秋

作者:簪叶立秋  录入:05-05

“随你好了。”我收回手来,“现在可以说是谁了吧?”

韩焉瞅我一眼,突地叹气,随即正色道:“刘锐。”

“老六?”这一惊却是真的。

“只见着个侧影,看身形气度错不了。”韩焉面色阴晴不定,“你还是留心些,武圣为人多谋,近年有你,故而少露锋芒,你当

不用我来提点他当年何以登上王位。”

一阵头痛,父王搞甚麽鬼?!

“刘锶,可有人说过你龙凤之姿,天日之表?”韩焉望我一眼,幽幽开口。

我倒一笑:“何时你也说这些…”

韩焉截住话头儿:“君乃非常之人,年虽少,却是天纵。才兼藻翰,思入机神,胸有大志,身立名扬。”

我侧目远望,青山如黛,不由笑道:“想说甚麽?”

韩焉轻道:“武圣是何人,岂能不知你的性子?于我眼中,卫国诸位王子,他皆宠皆惜。真心疼爱的,却只有你一人!”

“我却不晓得,你是父王的说客。”似笑非笑瞅他一眼,口里淡淡的透着恼。

韩焉道:“正主御邪臣,不能致理;正臣奉邪主,亦不能致理。唯有君臣相遇,情同鱼水,方能使海内得平。武圣是开创之主,

雄才大略,目光深远,心中早有定论,聪慧如你,又怎会看不透。”

我摇首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鹄,安知鹄之志;子非吾,安知吾之愿。”

韩焉不觉失笑:“诸子风云早散百年,何苦此时再翻旧帐。”

我顿首道:“我晓得此事了,多谢你。”

韩焉瞅我一眼,也不再提这茬。由是两人默默不语,各怀心思。

少时,韩焉突道:“我倒想听听你如何评你手下诸将。”

也就一笑:“皆是将才也。”

韩焉皱眉而笑:“滑头!”

我想了一阵,方爽快道:“子敬是骑将,非大将;蒋含是斗将,非领将;郭俊是谋将,非厉将;张广是煞将,非长将。”

韩焉掩口而笑:“如此说,卫国一国无大将?”

我叹而颔首:“确是如此。”

“那张庭呢?你呢?还有…武圣呢?”

“张庭颇有大将之风,可惜钻营权术,失了本心;父王…只能言雄耳,怎能屈就一‘将’?”我侧目含笑。

“你呢?”韩焉紧紧盯我。

“你以为呢?”

“要我说…只怕这天下数你最不像军士,却滥竽充数,混在里面!”韩焉嘴角轻扬,眼中却毫无笑意。

不由朗声大笑:“说的好!”

韩焉面色古怪道:“子敬忠心亲厚,武艺胆色过人,外可为一方镇将,内可为近侍统领;张广虎门世武,近可得京畿安宁,外可

得边境无忧;林连之神清目明,守度明辨,吏部重担可托;南宫闵精细稳妥,长袖善舞,户部财源广进;蔡庭继,正直不阿,怀

忠履义,当得百官表率,可位及人臣;古华,内敛实干,朴卓似玉,工部一职,堪称一时之选;裴少西,秉礼直言,思谋无双,

管着刑部最是恰当;至于郭俊,屡有军功,为人慨然,接过兵部,不是难事。今年方取的新科进士中,亦有几个不错的,武圣早

有意栽培。隐隐二朝将现,气候已成,只差个正主儿了。”

我含笑不语,他有些焦躁,一抿嘴唇:“你不是不懂我说甚麽吧?”

一拂下颚:“懂。只是不懂你为何要对我说这些。”

韩焉一愣,苦笑一声:“你身边人才济济,武圣早替你打点罢了,若真有那一日,我…我,…”

我心中一软,柔声道:“且不说那日没到,何况,是否真有那一日,现下谁说得准?”

韩焉摇首道:“我晓得你不信我,我亦不求你信我,还是最初那句话,我只是,只是想跟着你罢了。”

心里不由掂量几分,方沉声道:“跟着我,不是一个‘苦’字所尽表。”

“那又怎样?”韩焉垂首一摇,“我只作自个儿喜欢的事儿。虽是现下不方便说,可你定要信我。”

信,我怎能不信?心里一阵冷笑,面上却愈柔:“你要我信,我自然信。”

闻言韩焉一怔,面上一阵别扭,终是忍不住喝道:“这,这叫甚麽话?!”

我呵呵一笑,执其手道:“香肤柔泽,素质参红。团辅圆颐,菡萏芙蓉。尔形既淑,尔服亦鲜。轻车随风,飞雾流烟。转侧绮靡

,顾盼便妍。和颜善笑,美口善言。”

韩焉面上一红,甩手道:“晋人张翰作的《周小史》,你怎的不念他那前两句?”

“翩翩周生,婉娈幼童。年十有五,如日在东。”我复又拉过来,“我从未想过叫你作娈童,亦不觉得你只十五。”

“这诗和该念给你帐里那个听!”韩焉一拧我手腕:“剪袖恩虽重,残桃爱未终。蛾眉讵须嫉,新妆近如宫。我才没那麽蠢!”

“那倒是。”放缓声儿道,“你既不喜欢前人之诗,那我给你说个近日听来的民谣。”

韩焉瞪我一眼:“又是甚麽糟践人的话不成?”

我只一笑,凑他耳后:“马瘦毛长蹄子肥,儿子偷爹不算贼;瞎大爷和瞎大妈过了半辈子,谁也没见过谁。”

韩焉撑不住笑出声来,又忙的忍住,憋的脸色通红,恨道:“哪儿听来的瞎话。”

我眨眨眼睛:“民风淳朴,那大爷大妈不曾相见,不也安稳过了一生?”

韩焉伸手抚我面颊:“若我瞎了,从没见着你,可会换个活法儿?”

“这个…只能你自问自答了。”拉下他手来,轻道,“去歇息吧,你也累了不少日子。”

韩焉嘴唇一动,想说甚麽,终又咽了回去。

谵城如面

凝露化烟,恍惚又经年。碧水一池连天,隔红绡,芙蓉面。

莫念,无所怨,几人能如愿。且将螓首轻点,何需怜,自独眠。

进谵城之顺,早在意料之中。我之意料之中,却在季纳意料之外。

申王降了。

被一干武将文官拿剑指着,降了。

降了卫,只言片语无干陈国。

季纳生气也在理,辛苦数月,却莫名其妙的栽在最后一步。

影儿,多谢。

入城时夹道民拥,冲街侧二楼含笑之人,唇语无声。

她自一笑,娇艳动人,随即隐去。

回身轻道:“季将军请先行。”

季纳虎目一瞪,恶声道:“不敢!”拍马出城而去,一众陈军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铭儿忍笑道:“不若虽我大卫入城?”

季纳偏将忙道:“这如何使得?”

你改服易帜,自然使得。只这话,说不得。

回身望时,此战兵不血刃;凝神想时,此战交锋场外。莫非日后兵戈再起时,战场,已不重要;兵士,已不重要。

唯有诡道。

心称缪矣。

摇头一笑,已近宫门。

申王跪在最前,垂目触地。

一个小太监奉上玉玺,我轻昂首,铭儿接过印来收妥。这才翻身下马,拉起申王笑道:“尊上何需如此多礼?”

申王望我一眼,似笑非笑:“成王败寇,何处言礼?”

“当日多得‘照顾’,自不能随意相报。”我轻轻一笑,回身道,“不日送回东也,沿途不可怠慢。”

郭俊颔首一顿:“其余宗室子弟如何?”

我扫了一眼,懒懒道:“可有殉国的?”

“有三个,皆是先行遣散仆从,举家自尽。”

叹息一声:“厚葬了吧。传令下去,各军严整军纪,不得骚扰百姓,不得抢劫商贾,不得袭扰官家。”

铭儿心领神会,大声应了。

投诚之城,百姓不可扰,商贾不可劫,官家还需笼络。剩下的,自然是先前君王之家。

带兵,我舍得花银子,何况,亦不是我的银子,哪个破城的时候不抢?不抢,哪个将军能当得长?将军自己不抢,堵了丘八们的

口,也就是了。

剩下点儿,够我应付过去,就算了结。磨蹭这半日才入城,也有这个道理在。

韩焉的话,只敢信一半,谁晓得他不是只说了一半?见着个侧脸儿像老六的,是,不是?活话儿一句。昨儿就叫亓家四个去探,

都回说不见。

也就一笑,若真是刘锐来了,我怎可能不闻丝毫风声?

阅过百官,进了正殿偏阁。郭俊等人自去料理接收,只留申国王族一行。韩焉立在身后,自稳座如安,饮口热茶,方行至两人前

,轻道:“别来无恙否?”

一个语不成调,另一个以身翼之,对我怒目而视:“早知如此,当日真该一刀结果了你!”

我摇首笑笑:“若你是以死谢国的三子之一,说不定我还会刮目相看。慕容浛,多亏你不是我的手足。”

慕容浛面上一红,咬牙切齿道:“你这个下贱东西,装神弄鬼,欺瞒天下人耳目,若真叫你这样儿的下流胚子得了势,还…”

“大胆!”铭儿一声喝住。

慕容浛瞅他一眼,鼻中一哼:“哪儿来的野孩儿,不懂规矩!”

铭儿大怒,伸手预打。我轻轻隔开,方笑道:“卫锶非善类,天下共知,烦劳王子记挂,罪过罪过。”

“你下流无耻…”慕容浛气急冲顶,扯着嗓子骂我。

申王回头骂道:“口舌徒劳!”

我眯眼一笑:“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申王恨我一眼:“废话少说。”

我摇摇头,行至慕容泠前,笑道:“整个申国,只有你能骂我,请!”

慕容泠面色一红,垂首望地。

慕容浛怒道:“九哥,九哥!都这时候了,你还,你还…哎!”

我回首一笑:“你若要怪,就怪…不如人吧。”

慕容浛面上青白交加,哽得说不出话来。

慕容泠轻道:“你早就晓得我是谁了,故意接近的?”

我摇摇头,复又点头:“算是吧。”

“你沿途绕远,口说避水,实则绘我国之图样?”

“是。”

“你为求脱身,不惜火焚申宫?”

我微一迟疑:“…是。”

“在德县,药王祭上大出风头的是你?”

“是。还有疑问麽?”我淡淡一笑。

“为甚麽?”慕容泠心有不甘,颤声道。

我微摇首,转身向申王道:“刘钿找过你?”

申王面上一红:“哼!”

我摇首道:“你密令德县县令吴铭私放珠水上流之蓄,酿成下游卫国大灾,真是狠心!”

申王面色愈红,却强道:“两国交锋,自该如此。”

“不见你锦上添花,不求你雪中送炭,你却落井下石。”我负手叹息,“刘锶自问非善类,你却禽兽不如。”

慕容浛又要大喝,申王瞪他一眼,却不言语。

我倒有几分佩服他识时务,遂道:“虽是下作些,倒也不失为良计。”

“可惜一时鬼迷心窍,上了刘钿的大当!”申王恨声道。

我一笑摇首:“怎麽也是武圣的儿子,怎麽也是卫国的王子,多恨刘锶,亦不会学石敬塘,偏安一隅,割地辱国。”

申王咳嗽一声,瞅眼慕容泠。

顺他目光一看,左眉一挑:“怎麽,你劝过他?”

慕容泠垂目不语。又望申王,他被我盯得恼了,一挥手:“是,儿子劝过,可就是有个老家伙冥顽不灵,刚愎自用!”

“见豳国新丧,借势要挟,扣住他国储君,此不礼;妄故两国交好,暗排细作,此亦不义;不查他人言谈真伪,不听他人劝诫,

自命清高,此不智。”“我冷冷一笑:“应允汝子不暗中加害与我,却痛下杀手,前后矛盾,此不信;一纸檄文,足见你积怨已

深,百姓怨望,百官寒心,此不仁。”叹口气,“如此之徒,竟能将个王位做得安稳,真是奇事儿。”

韩焉抿唇笑道:“这叫上行下效。”

回首望眼慕容泠:“我可算说清了?”

慕容泠面色一白,捏头不看我。

叹口气,慕容泠…也罢,若父王饶你不死,就替你求个百户之地,安渡余年去吧。

挥挥手,自有兵士将一行人压下。

出门前,申王望我一眼:“你于我颇多怨气,可是为着我助刘钿之心?”

轻摇首:“德县之事,刘锶终身难忘!”

申王一愣,目有疑色,随即坦然一笑:“阶下囚耳,愈加之罪,何患无辞?”大笑而去。

殿内空寂,我走了一圈,望那墙上瘦金体的字:“韩焉,慕容澈死了?”

“说是举家投水而亡。”

我摇首一笑,好个投水而亡。也不计较,望了一阵,才出殿不提。

依旧繁杂多事,依旧各司其事,依旧此时我最闲。

来时叫白槿留在营中,免得横生枝节。

韩焉倒是狠得下心,偌大一片园林,给他烧得不少。申国国力亦不差,修补了这几月,竟还有些地方得见焦痕。

若非申王插上这一手,是否能免去今日之事?

若非申王下狠心杀我,是否能免得今日之灾?

二者皆否。

这麽算来,我倒白白往鬼门关转了一圈不成?也就笑笑,负手随意行走。

“这几月申王定是吃不好睡不好,瞧他那脸色,啧啧——”只得韩焉与我最闲,不回头也晓得是他。

倒觉好笑:“怎麽说这个?”

韩焉瘪瘪嘴:“瞧你脸上,笑又不是,偏把嘴角翘着;恼亦不是,还把眉毛吊着。想想方才你就几句话,气得那老儿差点儿咬舌

了。”说着自个儿倒先笑了。

我眯起眼来:“凝骢,不这麽叫你,你就没上没下得了?”

韩焉瞪我一眼,鼻中一哼。

也就笑了一回子,两人并肩前行。

正行经正殿,身后追上个传令兵,呈上书信两封。一看抬头,是宫里邸报并着密报,也就接了。韩焉扭头不看,自先行进殿。

也不拦他,含笑看他把玩香炉一阵,这才拆了自阅。晓得他偷眼看我,只不说罢了。

看得两行,手一抖,折子直往下落。

却不闻触地之声。

“怎麽?”原是韩焉过来,接住折子。

勉强一扯嘴角:“没甚麽。”

韩焉一眯眼:“不可能,如是不能对我说的,那就算了。”

我叹口气,一定心神,拍他肩膀:“没甚麽,没甚麽…只是…”不由一顿,身子一晃。

韩焉连连摇头,扶住我右臂:“这样儿还说没事儿!”

我强笑道:“不妨事…你自己看吧。”说着以目示意。

韩焉满面狐疑,看了片刻,面如死灰,折子落在地上。

一声脆响。

虽迟来,却是两响于心。

推书 20234-07-08 :小叔叔 下——小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