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只得十个字。
——豳贼夜袭驿馆,一行无踪。
稍顷,韩焉喃喃道:“大意了,大意了…”
我强笑道:“虽说暗中护卫招回了,当不妨事…还有蒋含,还有子敬,还有柳五,还有…”
韩焉一把抱住我:“别,别说了…”
我木然不动,只是淡淡道:“白槿在此,与他无关;白榆已死,死灰复燃麽?白栅…也有可能。”
韩焉仰起头来:“许是他国?”
我一皱眉:“越势已去,陈无此胆,豳自已乱,只剩卫、桧两地。”
韩焉声儿一颤:“会是谁?”
我深吸口气:“是谁都好,他从现下起,每日三香敬神,求佛保他不要被我抓到!”
韩焉垂首叹道:“我能作甚麽?”
“东虢势力不小,你替我查查有甚麽线索好救人。这事儿,我察起来…绑手绑脚,等找着了,也是废人了。”
难怪几日不见连之来信,原是出事儿了。
我缓缓合上双目。心内一阵翻滚,绞痛不止。胃里抽搐,忍不住干呕起来。
韩焉慌道:“快叫军医!”有忙来把脉。
我连忙拉住,低声道:“不可!不可…此事机密,此时不能大肆张扬。”
韩焉一愣,苦笑道:“你又要自个儿扛着?”
“写个‘密’,就是叫我闭紧嘴巴。”我瞅瞅封皮儿上的字,叹道,“这回算是恩典麽?还支会我一声儿!”
韩焉面色一白:“难道,难道…”
我摇摇头:“说不好,只是按他的性子,作出这事儿,也在情理之中。”
韩焉嘴唇一抖,与我十指交握,均是冰凉,与这明媚夏日,真是相映成趣!
横生枝节
久之,韩焉方强笑道:“虽是密报,却也太过简省。且算上往来路程,故今日才送到你手上。这几日有变化也未可知。”
微一颔首:“也是。”自拆看邸报,却无甚惹眼之处。连之一事,根本未提,豳国之事,只言“豳贼已平。”不由皱眉。
韩焉探头望得一眼,垂首想一阵子方道:“也许武圣有了打算?”
我摇首暗想,依父王的性子,若是有了打算,一则只字不言,或是直述意图。这般藏头露尾、话说一半,却是从未有过。
韩焉侧目道:“我这就交代下去查。”
我颔首道:“小心为上,莫要打草惊蛇。”
韩焉叹口气:“还不知往哪儿打呢。”
也就一点头:“先回营再说。”
一路左思右想,魂不守舍。入私帐坐定,白槿替我斟上茶来,也不察,喝了一口,烫的连连吐舌,茶水撒得一身,忙不迭起身闪
避。
韩焉哭笑不得,上前替我揩净水渍:“心不在焉的,这回子烫了舌头,下回呢?”
我瞅他一眼,无奈道:“还有下回?”
白槿接过茶杯,掩口一笑:“下回我记得不用滚水就是。”
我盯着地上水印,突道:“白槿,你若不想回豳国去,我放你走就是。”
白槿猛地抬头看我一眼,缓缓放下茶杯:“你想我走?”
韩焉瞅我一眼,笑道:“他烫糊涂了,舌头不听使唤。”暗中使个眼色,我只作不见。
白槿摇首道:“我能走去哪儿?国破家亡,身无一技之长,万幸长得不差,难不成你要我操这皮肉生意?”
闻言大窘,忙道:“非也非也。”
韩焉瞪我一眼,方对白槿道:“他回来时落了马,摔了脑袋,别理他!”
笑一笑方正色道:“本该送你归国的,但现下豳国不太平,怕你有事。”
白槿舒口气:“还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他?别听他嘴上说的,晓得你被弄到申国了,巴巴儿的赶来,就是为了救你——”韩焉笑得开怀,白槿也跟着笑了。
笑罢了,白槿一皱眉:“豳国出了甚麽事儿?”
我望眼韩焉,他略略点头,猜着他将豳国前头儿之事已告,遂道:“本想迎你回去即位,不想有些贼人犯上,闹出些岔子。”
白槿侧目道:“你这般小心之人用的‘岔子’二字,只怕不是这麽简单吧。”
韩焉插口道:“也没甚麽,不过是他担心你。”
白槿面上一红:“我好好儿的,担心甚麽?”
担心甚麽?叹口气,现下我也不晓得该担心甚麽了,千头万绪之间,要理出个子丑寅卯,难如海底捞针,险如徒手猎虎。
韩焉轻道:“依我之见,不若先送三王子回卫国,见过武圣再说。”
“若不是出了这事儿,本该今日就送你回去的。”我瞅眼白槿,心里一紧,“不过现下…”
“直入菡京,如何?”白槿突道。
韩焉眼中灵光一闪,笑道:“你怎麽说?”
不觉头痛:“我没把握赌那麽大。”
“至之死地而后生嘛。”白槿笑道。
“兵行险着。”韩焉点头道,“可以一试。”
食指轻扣桌沿,暗自思量:“除去回东也见父王、立即入菡京之外,我尚有第三条路可选。”
白槿睁大眼望我,韩焉面有忧色,却不搭话。
我微点头,正要言语,外头一阵骚动,少时,郭俊在帐外朗声道:“三王爷!”
我朗声道:“何事?”
“营外守卫抓住个细作,请示三王爷。”
细作?我望眼韩焉,又瞅瞅白槿,俱是不解。不由皱眉:“往日怎生处置,一样就是。”
“可此人有些古怪,他…”
突地想到一点,忙道:“也罢,压他进来。”微一侧目,白槿会心一笑,转入帐帘后,韩焉亦立在我身后不提。
郭俊在前,两个兵士抬个人进来,一动不动,披头散发。
不由皱眉,郭俊忙道:“发现此人时已昏迷。”
我瞅了一眼,挥挥手:“放着吧。”
郭俊溜眼韩焉:“这…”
“一个细作,又昏迷着,不妨事。”我呵呵一笑,郭俊不好说甚麽,也就打个躬退下。
待他走了,韩焉方轻笑道:“这位郭大人当真爱惜你得紧,现在还防贼似的盯着我,若是哪日我死了,这位郭大人可是第一疑凶
。”
“我看未必。”白槿转出来,“郭俊仪表堂堂,与小三亲而不狎,敬而不怵。”
“小三?”韩焉似笑非笑溜我一眼,“好亲热——”
“作甚麽阴阳怪气的。”我摇摇头,“豳国的事儿,你也不是不晓得。”
“那倒是。”韩焉瞪我一眼,又瞅瞅白槿,“不晓得他怎麽唤你?”
白槿一抖,窜入我怀里,闷声道:“好怕人…”
不由拍拍他脊背,他仰起头来,委屈道:“若是哪日我死了,这位韩大人可是第一疑凶!”
自禁不住哈哈大笑,白槿背过身去,许是冲韩焉作个鬼脸,气得韩焉面色一白。我忙拉他一下,这才转过身来,笑靥如花。
韩焉鼻中一哼:“想你死的多了,也不差我一个。”
好容易止了笑:“插科打诨我自愧不如,甘拜下风!还是看看那个细作吧。”
韩焉哼了一声,自行过去,俯身一看,不觉咦了一声。
“怎麽?”我拍拍白槿,他自起身让我立起。
“却是故人来。”韩焉呵呵一笑,仰首拨开那人面上散发,侧身让我。
“麒尉?”不觉皱眉。
“你不会真的相信慕容澈一家投水了吧?”韩焉瞅我一眼,又望望白槿。
白槿面有忧色,拉我衣袖:“小澈怎麽了麽?”
“本来以为他是走了,我亦不想追究。可现下麒尉在这儿出现,只怕没那麽简单。”我一探他鼻息,再亦探脉,松口气,“被打
晕罢了。”突地想到,许是麒尉有事来告,匿迹诡行,檀儿他们拿不准,索性把他打晕了扔在营房门口。又或是麒尉怕走漏风声
,叫对头晓得,这才使个苦肉计,不由摇首一笑。
“要叫醒他,不是笑两声就行的。”韩焉瞅我一眼,口里不咸不淡的。
怎麽这回子说话夹枪带棒的?不懂不懂。也就不深究:“那就有劳了。”
韩焉瞪我一眼,俯身点了麒尉几个穴道,麒尉吐出口气,缓缓张眼。
我柔声道:“麒尉。”
麒尉眨眨眼,循声望来,见了我,忙的翻身欲起,却咬牙呼痛。
韩焉给他肩上几个穴位推拿几次:“这手法干净利落,算的上行家。是你哪个手下啊?”
我笑而不答,只对麒尉道:“我晓得你有话说,慢慢讲。”
“主子,这…”麒尉瞅眼四周。
“无妨。”我摆摆手,一指韩焉,“他你见过,有些误会,现下好了。”
韩焉白我一眼,麒尉忙点头道:“是!”
我微颔首:“说。”
“回主子,破城前三日,慕容澈府上来了几个神秘人物,均是黑纱蒙面,与慕容澈谈了近二个时辰,随即离去。当晚,慕容澈下
令遣散仆从,家父苦苦哀求,方得留下,但慕容澈以需留后为名,不许奴才也跟着。”
“慕容澈往哪儿走的,那群人后又往哪儿去了,老莫可有与你联络?”
“回主子的话,家父传信只说往西北而行,并未与那群人再接触,而慕容澈亦绝口不提那几人。轻装简行,日夜兼程,毫无懈怠
。”
“那你来找三爷,又是甚麽缘故?”韩焉插口道。
“今日家父来信,只得一滴墨迹,不见其他,奴才心里惶恐,只得冒死来见主子。谁知方近主子大帐,就被人打晕了…真是惭愧
!” 麒尉跪下身来,连连叩头,“但奴才担心家父已遭毒手,求三爷主持!”
我拉他起来:“我自有道理。老莫为人机警,办事稳妥,不会有事。只怕是形势紧迫。来不及书写,你且莫慌。”
麒尉眼中闪闪:“爷…”
我拍拍他胳膊:“有爷在,少不了甚麽的。”
“那些神秘人可有甚麽异常之处?”白槿也道。
麒尉道:“奴才想了这几日,这些人很少与我说话,但奉茶时候听到几句,虽是无关紧要的话,却叫奴才探得一点。”
“甚麽?”韩焉忙道。
“他们言语间不太恭敬,有些傲气,而且不是卫国口音,亦不是申国之话。”
“越?”白槿道。
我摇摇头:“算着日子,那时候越国已被铭儿拿下,越王扣在东也城里,越国政客断不敢如此大胆。”
韩焉突地一笑:“往西北去了,真是有趣!”
我亦笑,却苦涩难当:“我也没想到,来得这般快。”
白槿一噘嘴:“别打哑谜。”
我叹口气,摇头不语。韩焉回身轻道:“三王子,你想想,现在天下还剩下谁,剩下的那个又在哪儿?”
白槿猛地瞪大双眼:“不会吧?!”
我望眼麒尉,他亦点头,不觉皱眉叹息一声,落座闭目。
确是大意了。
不止我,只怕父王亦是大意了。言语上占了便宜,攻城略地亦得了便宜。除了叫那里眼红,多半也叫那里心惊。苦心部署多年,
小心避开锋芒,终是绕不过麽?
西北之地,虎狼之国。长于冶炼锻造,善于游商行营,多有显贵人物;精于文辞法度,明于谋略五行,常出风流之辈。胡汉杂居
,躬耕牧猎,奇异肆意。
桧国。
二十余年干戈不兴,文清娘娘远嫁卫国,两国交好,治横天下。虽父王征伐数度,桧国从不拦阻,或为兴兵提名,或有暗助之实
。即便是她去后,两国亦是和睦太平。防归防,却不曾如此放肆,莫非今日要风烟再起了麽?
不由苦笑一声,镱哥,镱哥,虽你不是桧国王子,却也含着那一方血脉,叫我如何下得了手…
一双手至于我肩头:“莫想太多,不过是推测。”
又一人靠入怀中轻道:“小澈不会有事,他也不会害你,我敢打包票。”
强自一笑,睁眼道:“这些我都晓得,倒叫你们挂心了。”遂举目道,“麒尉,你先在我这儿当个亲兵。那头儿的事儿,借槿儿
的话,我敢打包票,你父亲不会有事。”
麒尉跪下扣个头,泪流满面。
心内叹惋,若就肆意流泪一点而言,我还不如一个奴才。
只就有天时地利,我亦无泪可流了。
箭在弦上
写信告知镗儿,叫他留意近日穿行桧申二国之人,如有可疑,定多加上心。虽不至妄图擒住慕容澈这般儿戏,若探出些许事端,
亦是好事。
居三日,镗儿信至,言越地已平,诸部咸服。尚在明典正理之时,盘查往来,也不是稀罕事儿。信末一句问候铭儿的,我自转了
,铭儿却撇撇嘴:“三哥多事。”
韩焉瞅我一眼:“慕容澈不会这麽蠢,大摇大摆走关路吧?”
“虚虚实实,攻心为上。”我暗叹口气,挥挥手让他们先下去。
为此想了几夜,难以立下决断。
慕容澈当已出申境,必是取道越地,现下是镗儿管着。
按按眉间,有些头痛。慕容澈,这时节往桧国去,为的甚麽?刘钿又去了何处?刘锐真的来了,又是为何?帮刘钿麽。可他从未
涉足政坛,莫非我小看了他?
正寻思间,韩焉自端个青花瓷碗进来,见我皱着眉,不由轻道:“想甚麽这般用心?”
“还不是那些破事儿。”我搁下笔来,口里淡淡的。
韩焉行过来,放下药碗:“我查得刘锐在桧国。”
“哦?”一挑左眉,“你消息倒快。”
“前儿就到的,你怎麽说?”
“能怎麽说?”我摇首一笑,“他去哪儿,还是我能管的不成?”
“这阵子桧国底下有些动静,你不会不晓得吧?”韩焉瞟我一眼,嘴角轻扬。
“晓得晓得。”我微颔首,“不过想不透为何这回子桧国不聪明罢了。”
“本就存着些忌讳,这阵子卫国动作太大,一口气吃了两国,只剩下桧国,难免生出唇亡齿寒、不寒而栗之感罢了。”韩焉一颦
眉,眼中带些担忧,“你要小心。”
“小心甚麽?”我不觉失笑,“暗杀?或是架祸?”
“你自个儿不在乎这条命,旁人还能说甚麽。”韩焉叹口气,绕至我身后,环住我颈子。
也就摁住他手,轻轻抚摸:“死不了,何况,不是有你在麽?”
“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韩焉俯身倚在我肩上,凑在耳边轻道,“你不是又要派我走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