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若星淡淡道:“起来吧。你是哪里人?怎会落水?”
闻龙起身,叹气道:“小人是青龙国人,原本准备到青海王城避祸,却不想路遇歹人,逃命之时不小心落水,竟到了贵国境内。”
这闻龙其实就是被追杀掉入苍河的虞静卿。
其实他一早就醒了,大致猜到自己到了骠骑国,为人所救。因为情况不明,所以一直假寐。
后来听见两人的对话,知道救自己的是公主。吃惊之余,在心中盘算一番。他想到追杀自己的人提过骠骑国的四皇子,而这皇子似乎掌握着厉害的杀手组织,暗忖上官文宇和他关系匪浅,一定有些不可告人的阴谋。自己既然身在骠骑国,自然要好好探查。
公主想带自己回府,正是个好时机,可以想办法接近骠骑国的皇族。于是他想好说辞,才“醒过来”。
他将身世说得无比凄惨,成功博得两个小姑娘的同情心。
萧若星真心实意地道:“既然闻先生为人迫害,那青海也回去不得了。不如先随我到公主府,先避一避风头,以后再想办法回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虞静卿故作凄苦道:“在下如今有家不能回,公主肯收留,在下求之不得。公主救命、收留之恩,无以为报,愿听公主差遣。”
萧若星有些不好意思,微侧着头不去看他,道:“先生不用客气。”
第二章:易容
虞静卿被安乐公主萧若星救起后,随她的人马在仙女湖猎苑呆了两日,便回公主府。
骠骑国聿皇有三位及笄的公主,萧若星是其中一位。
因为青龙国国力强盛,与大顺历来不合,所以骠骑国自然与青龙国交好,互结联盟。如今青龙国昌平帝未满十七岁,尚未立后纳妃,聿皇有心与青龙国联姻,将女儿嫁入青龙皇室,所以特地拨了院落给及笄的三位公主,派专人教习琴棋书画及一切后宫的相关知识,只待昌平帝娶亲时,便选其中一位去和亲。
三位公主所住院落紧挨皇宫。而安乐公主因为是皇后嫡出,颇得聿皇宠爱,所以她住的地方与两位姐姐稍隔了一些距离,独门独院,自成一家。
萧若星将虞静卿带回公主府,除了亲近的几名下人知道,倒也算是瞒天过海,神不知鬼不觉。
虞静卿牵挂着章文龙。他伤得那么重,不知能否安全逃过追杀。他才到异地,情况不明,虞静卿不敢冒然与朝廷的暗桩联系,怕露出行藏后惹来麻烦。
他的消息传递不出去,又无法得知外面的情况,仿若置身孤岛,失了耳目。唯今之计也只有耐心,一边观察情况,一边等待时机。
虞静卿心中盘算,虽然现在自己躲在公主府中无人知晓,但是公主府也常有些皇亲国戚走动,自己一个外族男子实在显眼,再说自己以前在朝中也接待过骠骑国的使节,难保不被人认出。于是他主动向萧若星提出自己的身份问题。
这一点让萧若星颇为难。毕竟她是未出阁的女子,府中有这么个容貌出众的年轻男子,还是来历不明,一旦被人知道,有损名誉。她再胆大妄为,也不可能没有顾忌。
后来还是瑞香出了个主意。萧若星的亲卫阿德,虽然是个太监,却跟着江湖异士学过几年,懂一些易容之术。如果将虞静卿易容,变得平凡些年纪大些,到时候说是请来教习公主的西席,也还是说得过去。萧若星觉得这个主意可行,便带着阿德去找虞静卿。
虞静卿知道骠骑皇族历来崇尚青龙国文化,也知道这三位公主在学习关于青龙国的风俗礼仪等等,如果自己要留下来并接近皇族须得有些名目,所以就刻意在萧若星面前舞文弄墨,显示自己的才艺。
他本是名满青龙国的才子,即便只显露几分,也足以折服萧若星。两人朝夕相处,谈文论道,极尽风雅之事,让萧若星觉得这位闻先生竟比皇宫派来教习的师傅还厉害一些。
萧若星带着阿德来到虞静卿住处时,他正在抚琴。
只见他指尖翻飞,撩拨按捻,琴声悠悠响起,绵长低回,绕梁盘旋。
乌黑的长发垂在他胸前的白色布袍上,眼睑低垂,双唇轻抿,神态认真,一派清馨温润的气度。
萧若星立在窗下,静静听着琴声,不禁听得痴迷。直到一曲终了,她还站着发愣。
虞静卿迎到门口,向她行礼道:“在下弹琴入迷,不知公主驾临,望公主恕罪。”
萧若星道:“先生刚才弹得可是《笑春风》?”
“正是。”
“这曲子我弹了好多遍,总觉生涩,不知是何处不妥?”
虞静卿微笑道:“我听公主抚琴,技巧确实纯熟。但是音律是有感而发,因情动而入曲。如抚琴之人无情而奏,技巧再高超也难显曲之高妙。好比作诗写文,如无真情实感便是辞藻堆砌。《笑春风》本是写的春季赏花踏青之景,公主没有见过青龙国的风景人俗,自然无法体会其中的欢快之情。”
萧若星听得兴起,早忘了来找虞静卿的目的,只缠着他教琴。
两人并排而坐,萧若星一边弹,一边看虞静卿。
虞静卿每听她弹得不对的地方,就细细讲解,手指在琴弦上拨弄示范。如果她弹对了,虞静卿便称赞鼓励。渐渐的萧若星越弹越流畅,俏脸慢慢露出畅快的笑容。
这么有说有笑地练琴,竟过了大半个时辰。
虞静卿站起身,对萧若星道:“公主都记住了么?”
萧若星点点头,脸微微有些晕红,低声道:“先生以后要多指点我的琴艺。”
虞静卿笑道:“当然。”
萧若星不知为何,心突然咚咚跳个不停。虞静卿立在身前。他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拂过鼻尖,萧若星的脸又烫了几分。
为了掩饰自己的羞窘,她抬头在房中环视了一圈。见桌上放着纸笺,便踱到桌边,拿起来看。
上面写着一首五言诗:“桂簇流芳郁,林疏照月白。倚栏秋色冷,不见故人来。”
此季正值夏末初秋。粉荷未落,桂子飘香。仍是一片明媚灿烂的光景。而虞静卿的诗却透着伤感,思念之意不言而喻。
萧若星微微蹙起眉头道:“先生这首诗未免伤情了一些。”
虞静卿道:“在下身在异国,想起故人,难免有些伤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眉间却染上一丝愁绪。
萧若星侧头凝目,试探道:“先生是在想念家人吗?”
“不瞒公主,在下想起内子。”说到这里,他有些好笑。如果章文龙知道自己这么说,怕是要跳脚了。
萧若星见他眼中有笑意浮动,整个人似乎明亮了几分,心里忽然觉得郁闷,道:“不知夫人是何方人士?”
虞静卿敛去笑意,道:“内子与在下是同乡。”
他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便问道:“不知公主今天到此,是否有事要交代?”
萧若星才想起要替虞静卿易容之事。瑞香早等得不耐烦,在一旁劈里啪啦说了一通。
萧若星的打算正中虞静卿下怀,当下应允,由阿德将他的容貌改造一番。
萧若星在一旁看着,原先的玉面郎君变成塌鼻掉眼的中年人,既好笑又可惜。随即想到他的真容如何只有自己知道,竟有点得意,好像是自己的独占物一般。
虞静卿哪里知道她那些小女儿心思,对这副放在人堆里就找不到的平凡容貌甚是满意。
易容之后,虞静卿再不用躲躲藏藏,堂而皇之地在公主府出入,对外只说是安乐公主请的老师。
第三章:逸王
不知不觉间,虞静卿在公主府已经呆了一个多月。
他曾悄悄出门去青龙国在沐阳城的暗桩,向墨奕传递了消息,也打听到一些京城的动向。他的替身已经回京复命,然后托病闭门不出。而上官文宇并无任何动静,倒很沈得住气。
萧若星十分粘他,有空就呆在他身边,诗词音律学得非常用心。虞静卿一面小心应付她,一面仔细研究骠骑国皇室的资料。
聿皇有四子五女,皇后育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如今的太子,女儿便是萧若星。
太子萧临峰表面是几个儿子中最出色的,算得上精明勤勉,没有太大野心,堪当守成之君。
二皇子体弱多病,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行宫养病。
三皇子笃信仙术,整日参道修仙,甚为痴迷。
四皇子萧临渊母亲曾是青龙国的红歌姬,被聿皇收入宫,虽然得宠却一直未赐封号。后来难产而死,生下萧临渊,由皇后抚养成人。据说他聪明过人,文武双全,却不务正业,国事上没有什么作为,飞鹰走狗调花弄柳却是翘楚。聿皇赐封号“逸”,他确实对得起逸王的名号。
骠骑国的皇室看上去平静和谐,不似别国那么诡谲莫测。虞静卿却知道,有权利的地方就有争斗,夺嫡之争任何朝代任何国家都有。越是平静越是暗流激荡,这三位不问国事的皇子很可能韬光养晦,私低下不知做了多少手脚。
逸王与上官文宇有勾结一点不奇怪。但是他们到底有什么盟约?逸王结盟为夺位,那上官文宇又有什么目的?
要知道这些事的真相,须得接近逸王。虞静卿在耐心等待,等一个机会。
下个月是聿皇六十岁生辰,民间皇宫都有大型庆典。这几日萧若星进宫为庆典排演歌舞去了。她不在府内,虞静卿便有许多空闲。
这日闲来无事,他在花园中的观景亭中弹琴。
他弹的是自己谱写的《烟波醉》。这首曲子是当年一时好胜与青龙国琴圣封卿斗技而作,技法颇繁难,也正因为难度太大,才在斗琴中稍胜封卿一筹。
这几年国事繁忙,他也没有弹琴的闲情,这种讲究技巧的曲子很少会弹。这些日子天天教公主琴艺,勾起他的炫技之心,捡了那些复杂的曲子不时练上一练。
一开始弹奏《烟波醉》竟有些生涩,有几处换调之处不够流畅。好在是他自己谱的曲子,到弹第二遍的时候就圆熟了。
琴声悠悠。一时间是,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堆雪碎玉,沧海浩荡。一时间又是,万里江河,烟波浩渺,平湖秋月,春江水暖。
一曲终了,余音嫋嫋。虞静卿自己都有些怔愣。
忽然从墙边传来一声喝彩:“好曲子!”
虞静卿抬头去寻,只见一个蓝色身影从院中一颗大树上跃上墙头,再一纵身便消失了。
以后几日,有时他弹琴就会有人匿在树上听。弹得好时,会出声称赞,弹完之后便立时翻墙而去,从不曾与他照过面。对于这个神秘的听众,虞静卿觉得有趣,便故意固定时间到花园弹琴,那人竟也准时来听。
这一日是约定去暗桩取消息的日子。
暗桩设在沐阳城繁华处的一座茶楼。虞静卿假装在茶楼固定的雅间喝茶,掌柜亲自送茶上来时便会夹带消息。
虞静卿如往常一般喝茶,正等着掌柜进来,突然一阵脚步声,来了好几个人坐进旁边的雅间。似乎是贵客,掌柜进进出出招呼。不一会儿便响起丝竹声,却是琴萧笛三样乐器轮流吹弹,曲子断断续续的。虞静卿知道这是在谱曲试奏。
掌柜抽空蹙进来,一边大声招呼虞静卿,一边在桌上写了个“逸”字。虞静卿脑中一抹灵光闪现。旁边奏曲的人竟然是逸王。
虞静卿在桌上写“替我引见”。
掌柜露出询问的目光。
虞静卿写“琴”。
掌柜会意,打帘出去。
不一会儿又折进来,大声道:“逸王请闻先生过去坐。”
虞静卿故作惊喜,忙不叠称罪道谢,然后低头敛目进屋见礼。
逸王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容貌既有骠骑国人深目勾鼻的特征,又不十分突兀,更多了几分精致秀美。一身宝蓝织锦袍,上用金线绣成飞鸟祥云图案,未带发冠,随意绾了发髻。斜靠着墙边的锦榻,歪头听身边人吹弹。
虞静卿进门时,逸王将目光转过来,眸光一闪,眼珠在他身上滴溜溜地打转。
虞静卿行完礼,躬身站到门边。
逸王才懒洋洋地问道:“听说闻先生在教安乐公主琴艺?”
虞静卿道:“草民不才,蒙公主青眼,不过是与公主切磋一二。”
逸王道:“本王不过两月未去公主府,却不知安乐竟自己物色老师。”声音依旧懒懒的,但是目光如炬,带着犀利的威势直压过来。
虞静卿知道,公主那些隐瞒手段不过是小女儿的游戏,如果逸王真要调查自己的来历,根本是瞒不了的。当下便将自己如何被萧若星搭救,如何留在公主府中,以及编好的家世身份和路遇劫匪等情况一一讲了。
逸王认真听着,望着他的目光一点点松动,最后嘴边带上了淡淡的笑意,道:“原来闻先生还有这一番险遇。既是如此,先生便安心留在公主,即可教几位公主琴艺,有空也可和本王探讨音律。本王最爱三两知音一起探讨技艺,谱写新曲,快活得紧。”
“王爷风雅。”虽是赞叹,态度却不卑不亢。
逸王支额微笑道:“闻先生能否弹一曲《风波醉》?”
虞静卿心中奇怪,这《风波醉》并非名曲,不过是在青龙国京城的乐圈里有些名气,逸王如何得知?他又怎知自己会弹奏?面上却不露一点动静,走到琴台前坐下,定了定神,手指轻拨。琴声便如水般流泻下来。
逸王渐渐被琴曲吸引,直起身子,肃然端坐,凝眉细听。眉间一时紧蹙,一时飞扬。随着曲调变换,他的表情也在变换,似乎完全陷入琴声中,被音乐牵动情绪。
一曲终了,逸王高喝道:“好曲子!”
虞静卿听这声音颇是熟悉,竟是那不见面的听琴人。
他半惊半疑地抬起头,正对上逸王的目光。
逸王满脸欣赏之色,对着虞静卿眨了眨眼,眼中全是促狭笑意。
第四章:演歌
一曲终了,逸王高喝道:“好曲子!”
虞静卿听这声音颇是熟悉,竟是那不见面的听琴人。
他半惊半疑地抬起头,正对上逸王的目光。
逸王满脸欣赏之色,对着虞静卿眨了眨眼,眼中全是促狭笑意。
虞静卿淡淡一笑,低头避开逸王探询玩味的目光。
逸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闻先生可知这《烟波醉》是何人所作?”
虞静卿敛神道:“听闻是天子太傅虞静卿所作。”
“先生能将这样繁难的曲子奏得出神入化,想必和虞太傅交情匪浅。”
“草民与虞太傅并无交情。只因当年我师父封卿与虞太傅斗琴,虞太傅以《烟波醉》侥幸赢了一场,师父潜心专研此曲,我才得以习得一、二。”
逸王看似散淡,却在闲谈之间不断试探。也许他早已疑心自己,也许他为人谨慎多疑,无论是哪种,这位王爷都是极为难缠的角色。好在他当年确实与封卿斗琴,并凭《烟波醉》一曲胜出,封卿不服,苦练此曲,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
逸王慢慢踱到窗前,悠然感叹道:“当年本王醉心音律,到青龙国都拜会高人,有幸参加当时那场斗琴赛,目睹虞太傅的风采……也曾想与他结交,可惜那时他长留宫中,一直无缘拜会,本王深感遗憾。”逸王手按窗棂,目光望向远处,似乎在自言自语:“封卿固然琴艺高超,虞太傅却是风流蕴藉,后来读他的文章又觉得清刚隽雅……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人!”语气中泄露出一丝怅惘。
被人这般称赞,虞静卿终是有些尴尬,微微垂下眼睫,一派恭顺。
“本王倒是觉得先生身上很有几分虞太傅的气韵。”逸王转过头,目光停留在虞静卿身上。
虞静卿小心答道:“草民怎能与太傅想比。大概我们都是青龙人氏,又弹了同一首曲子,王爷才会有这种错觉。”
逸王不置可否地笑笑,随即转移话题道:“本王这几日为父皇寿诞排练歌舞,有一段琴曲一直未找到合适的人演奏,不知能否请先生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