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民身份低微,只怕难担此重任。”
“唉,音律只讲技艺,与身份何干?先生勿要推辞。”
“草民不敢献丑。”
逸王走近一步,语调曼然地道:“闻先生太过谦虚。明天本王派人去接先生。”说完伸个懒腰,又道:“今日乏了,回府吧。”
送走逸王,虞静卿轻轻吁一口气,身上竟出了冷汗。他本能地觉得逸王是个很难缠的对手。
次日清晨便有逸王府的马车来接虞静卿。
虞静卿坐上马车停停走走,行了大半个时辰,终于驶入骠骑皇宫,在一座偏殿门口停下。早有太监在门口等候,引着他进到偏殿中。
一进门,暖风香气扑面而来,殿内或站或坐十个妙龄女子,长袖蜿蜒,垂髻娇艳,正在排演队形。
萧若星站在最前,怀里捧着一把琵琶。猛然见到虞静卿,她眸光一亮,脚移了两步又停下。只是望着他笑。虞静卿回她一个微笑,微微点了点头。
逸王从地上站起来,上前拉住虞静卿的手,一叠声道:“先生,你可来了。再不来这舞就派不下去了。”
虞静卿不便挣脱他的手,只得勉强行礼。
逸王拉着他向众人介绍。大概因为逸王的青睐,大家对虞静卿都颇是尊重的样子。
虞静卿问道:“不知殿下在派演何曲?”
逸王嘴角带笑道:“东风舞。这首也是青龙国的名曲,先生能弹不能弹?”那神情颇有些考较的意味。
“东风舞”确实是青龙国的名曲,为组曲,其中有一段独舞,是由表演者弹琵琶,有筝鼓伴奏。曲子的技法不难,难就难在舞者要边弹边跳,所以这一段的曲子以筝为主,用筝的演奏带动舞步。
虞静卿微笑道:“难为公主了。”一句话避开逸王的问话,看似恭维领舞的萧若星,实际却是成竹在胸。
逸王的目光在他波澜不兴的脸上睃巡,既有探究又有欣赏。他向虞静卿抬起手做一个请的手势。虞静卿平静地走到琴台前,屈伸了一下手指,然后望向萧若星点头示意。
萧若星抱着琵琶摆出造型,其他人迅速站好队形。逸王在他身边盘腿而坐,捡起地上的手鼓。
乐起,舞动。
只见萧若星玉指如梭,铮然拨动细弦。那琵琶被她或抱或举,时而抡,时而倒置,令人眼花缭乱。
虞静卿手指上下翻飞犹如蝴蝶穿花,曲调越来越明亮欢快,音色纯而不散,曲调快而不乱。萧若星踩着音节一边轻盈舞动,一边拨弄琵琶。随着乐曲渐入高昂,琵琶为她反举在身后,五指轮弹,犹如骤雨急下,然后腰身一折一弯,人立在地上开始转动,流云般的长袖舞成了一道绿圈,里面粉色桃花纷纷四散落下,如雨如雪。
乐曲渐渐缓下,嘎然而止,萧若星在尾音上水袖抖出一道波浪,摆出半卧的造型。
曲毕。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似乎还沉醉在乐曲和舞蹈中。半晌,逸王喝了一声“好”,大家才醒过来,纷纷叫好。
萧若星立起身来,容色艳若桃李,胸脯上下起伏还在喘气,脸上却带着激动兴奋的笑容。要知道这是她第一次把“东风舞”跳完。之前排练无数次,都因为筝曲无法配合她的舞步而中断,她都以为寿诞之时无法排演出来,没想到今天却一气呵成跳了个完整。虽然有些瑕疵,终究是瑜不掩瑕。
这次不但见识了虞静卿高超的琴技,还能有如此默契的配合,她心中顿生波澜,再无法抑制。看向虞静卿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柔情。
逸王拍着虞静卿的肩膀道:“闻先生的技艺让本王钦佩啊!”
“王爷过奖。”
“来、来,你且重头听一遍,有几处还滞涩,要如何调整配合?让五妹休息一会儿,我们再练一遍。”
……
排练了一日,虞静卿本要坐逸王的马车,却被萧若星拦住,不管不顾地硬拉上自己的马车。虞静卿心中感叹这位五公主行事果然大胆,完全不顾及皇家的体面和礼仪。
坐在马车上,两人闲谈一会儿,萧若星忽然轻声道:“先生可知道,父王已经选定我去青龙国和亲……也不知道那位昌平帝是何样的人?”
虞静卿起先微有些惊讶,后来一想,萧若星在几位公主中身份最尊贵,人才也出众,她确实是最好的人选。五公主虽然莽撞些,但不失天真率性,与墨奕倒是般配。
想起墨奕,他露出一丝慈爱的笑容道:“昌平帝虽然年少,但文韬武略已具帝王风范,与公主算是男才女貌。”
萧若星蹙着眉头道:“可是我一点不想嫁他。”她抬眼睇住虞静卿,柔声道:“我的心意先生难道不知?”
虞静卿忙道:“草民怎敢揣测公主心意!”
萧若星靠过来,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低语道:“先生真的不知?”
少女温热甜美的气息拂在虞静卿颈上,让他大为头疼——再装傻只怕是装不下去了?“
正在为难之际,马匹突然一阵嘶鸣,猛地停住,马车剧烈摇晃了几下,萧若星跌到马车的另一头。虞静卿伸手扶起她。
她怒道:“瑞香,出什么事了?”
外面传来逸王的笑声:“五妹,对不住,我是来请闻先生过府一叙!”
第五章:毁容
外面传来逸王的笑声:“五妹,对不住,我是来请闻先生过府一叙!”
萧若星生气地掀开帘子,撅起嘴嗔道:“四哥,这么晚了还要找先生?有什么明天再说嘛!”
逸王摊手道:“没办法,父皇寿诞在即,我们的歌舞还有很多生涩之处,如今请到先生这样的高人,只有烦劳了。”
逸王一番话把萧若星堵得无话可说。毕竟聿皇生辰庆典是大事,任何人都推脱不得。
虞静卿趁着逸王说话之际早下车,坐到逸王准备的马车上。
萧如星望着他的身影,目光幽怨。
逸王露出不易察觉的笑意,跳上车,朗声道:“五妹早些回去休息吧。”
马车启动,虞静卿撩起窗帘,见萧若星还站在原地。黯淡的天光中,艳红的衣裙也显暗沈。
“五妹从小任性,做事不知轻重。都要出嫁的人,还这般不知避嫌。”逸王慵懒散淡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虞静卿转过头,对上一双精芒迸射的眼。
他避开逸王的目光道:“草民蒙公主相,救感激不尽。但是以草民的身份留在公主府于制不合,待寿诞之后,自会请辞。”
逸王眼露赞许,带出几分安抚道:“先生莫要误会。五妹不久要与昌平帝和亲,若闹出什么流言,有损闺阁名声不说,还会影响我国国誉。”
“草民明白。”
“先生可有去处?”
“暂时没有。若能筹钱银钱,打算回家乡。”
“你到沐阳城本就是为挣钱,如今怎好空手回去?如先生不嫌弃,暂且在本王府中住些时日,日后再做打算,如何?”
虞静卿躬身一揖,恭敬地道:“多谢王爷收留。”
逸王微笑道:“只是以五妹的脾气,怕是不会放先生走,还需本王出面说项。呵呵,可惜五妹身在皇家,要不然与先生倒是郎才女貌。”
“王爷说笑,公主金枝玉叶,草民岂敢高攀!”
逸王不以为意道:“那是先生无意,否则以五妹的脾气……换一个人也是能捞到好处的。” 口气中颇有几分欣赏。
次日,逸王出面将虞静卿要到逸王府。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萧若星虽然不愿,也没有阻拦,只是每次见到虞静卿都有些幽怨。他装作不知,以礼相待,既不生疏也不逾矩。
逸王府中姬妾侍童颇多,每日间不是排演歌舞,就是寻欢作乐,偶尔和虞静卿独处也只是讨论音律。
虞静卿暗中观察,发现逸王虽然表面风流成性不务正业,但是身边的幕僚清客却都是有见识之人,还时不时会有些神秘人物出入王府。联系到上次无意中从刺客口中听到的话,虞静卿确定逸王只是表面装得与世无争,私下里却在偷偷进行某些计划。
这日,虞静卿正准备去茶楼传递消息,在大门口迎面遇上几个人。
那几个人身着青龙国服饰,其中一人虞静卿认得是上官文宇的门人。虞静卿咋见此人,心中大惊,忙垂下头让到一边。
那人却停住脚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
“这位也是青龙人氏吧?”
旁边的管家忙答道:“闻先生是青龙国人,是王爷请到府上的琴师。”
那人盯着虞静卿不放,道:“不知王爷何时请了青龙国的琴师?”
“也就是十几日前。”管家答道。
虞静卿低声对管家道:“我出去一趟。”
“先生请便。”
虞静卿快步离去。那人望着他的背影,目光闪烁不定。
虞静卿一路思忖,今日见到上官文宇的门人是一个信号——逸王与上官文宇确有往来。那刺客所说逸王是杀手组织头领,派人追杀自己,看来也非虚言。既然如此,这位风流王爷必是心机深沉之人,自己出现的时间太凑巧,来历又蹊跷,难保他不怀疑。顶着人皮面具在他身边晃,不露陷实在太难了。无论如何要把这个隐患除掉。
……
送走上官文宇的门人,逸王与几位亲信在书房中议事。
“王爷,我们真要替上官文宇杀虞静卿吗?”
“不是杀,是抓,还要抓活的!”
“都找了这么久……”
“加派人手!”
“马上要秋狩了,这般兴师动众值得吗?”
逸王抬起茶杯微抿一口,淡淡道:“虞静卿是昌平帝的肱骨之臣,是一个很好的筹码……何况,本王一直想会会他。”
“我们找了两个多月都没找到,会不会他已经在某处落脚?”
“很有可能。我倒是想起一人,也是两个多月前出现的。”
逸王勾唇一笑道:“闻先生?你当本王没想过?只是……”
他慢慢站起身,踱到窗前。窗外种着一棵金桂,开得正盛,香气馥郁清甜。他深吸一口气,耳边似响起琴声,或旷远或婉转,却是清音泠泠,悠悠入心。
不是不怀疑,是舍不得怀疑。千金易得,知音难求。
他微微叹道:“我已经派人到他家乡去调查,等寿诞之后也该有消息了。到时候再说吧。”
……
傍晚,虞静卿拢着袖子来到王府相对偏僻的后园,瞅着有人过来,他故意跌倒在地,惨叫一声,从袖中爬出一条小蛇。仆人闻声而来,只见虞静卿手臂被蛇咬伤,伤口渗出乌血,草丛中一道花影一闪而过。
虞静卿吃力地道:“我被蛇咬了。”
他被抬回房间,府中太医来诊只说无碍。逸王来探视,听说无事也就去了。
半夜,虞静卿睁开眼,就着一点月光看了看手臂。伤口包扎得很好,只是皮肤上火辣辣地疼。伤口周围出现了点点黑斑。他放下衣袖,把手放回被中。灼烧的痛楚越来越强烈,仿佛在火焰上炙烤一般。
他知道,很快,全身包括脸上的皮肤都会长满黑斑。然后黑斑会溃烂,所有的肌肤都会毁坏。等溃烂处长好,也是疤痕丛生,无一处完好。
这是蛇毒所致,却不是他带在身上那条蛇。那条花蛇早被拔去毒牙,而他臂上之毒是事先种上的。据说这种蛇毒世间罕有,不会致命,只会令中毒者身不如死——不但皮肤全部溃烂,每逢阴天便奇痒奇疼,无药可解。
如今他容貌全毁,再无人认得,他可以安然待在逸王府中。他早已传出消息,对他编造的身世做了相应的安排,要查也查不出什么。
上官文宇和逸王一定有阴谋。他直觉是非常危险的计划。他一定要查出来,最好找到证据。
身体的疼痛逾发强烈,他紧紧攥住拳头,咬紧牙关。若是能找到扳倒上官一族的证据,受些苦也是值得的,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
第六章:寿诞
逸王府发生了一件怪事。乐师闻龙被蛇咬了,太医说没事,可是第二天他忽然毒发,床都下不了,据说太医颇费力地医治好,容貌却毁了,身上连块好皮都没剩下。
逸王去探视的时候,饶是爱惜他的才华,也被吓了一跳。他尽量装出无所谓的模样,可是眉头还忍不住直跳。
虞静卿忙放下帐子,连声告罪。
他如此这般,反倒让逸王有些不好意思,忙安慰道:“先生好好将养,需要什么直管说就是。”
虞静卿道:“太多谢王爷挂怀。医说我身上的毒已经无妨,只是身上的伤疤去不掉了。”
逸王蹙眉道:“不会一点办法都没有吧?”
“不过是一副皮囊而已。如果王爷不觉我这副样子吓到人,我明日就可以排演。”
“先生何出此言?这场歌舞就等着先生呢。如果身体无碍,明日开始排练吧。”
送走逸王不久,萧若星又来了。这次虞静卿隔帘与她对坐——怕吓到她。
萧若星听他告罪,眼圈瞬时红了,微颤的手想去撩帐帘,被虞静卿按住,道:“公主,我这脸实在没法看……”
萧若星垂首看他伤痕斑驳的手,可以想象脸上只怕好不了多少。她是见过虞静卿真容的,那般清雅俊秀的人现在却见不了人,心里又是惋惜又是心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虞静卿感到手上的泪滴,不由安慰道:“我没事的,公主不必担心。”
萧若星哽咽道:“先生都成这样子了,我怎能不担心?”
虞静卿轻笑道:“我是男子,容貌算不得什么,何况我已有家室,想来内子并不会介意。”
萧若星被他噎得止住哭声,半晌才道:“你……不知夫人是何般人才,让你心心念念牵挂……我真比不上她吗?”后面一句话低如蚊蚋。
虞静卿叹道:“公主自然是人中之凤,贱内如何能比。但是糟糠之妻,结发之盟,怎能轻易背弃?”
萧若星此时说不上是什么感觉,有失望、有遗憾、有不甘,生平第一次被人拒绝,却无法对拒绝她的人生气。她忍不住低低抽泣,虞静卿不说话,安静地坐在帐内。
不知道过了多久,萧若星擦去泪水,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走了。
虞静卿知道自己伤了公主的自尊心,希望就此能绝了她的念头。
后面几日排练,虞静卿带了面纱遮挡面容。萧若星见到他不再交谈,总是假装没看见。这么一来,她倒是全心扑在排练上,不过几天,《东风舞》就演练得十分娴熟。
聿皇寿诞终于到来,因为是六十大寿,举国上下大肆庆祝。
沐阳城中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照惯例,有一场选拔御前侍卫的比武,由聿皇亲自选拔。比武结束后,就是歌舞庆典。
内皇城朱雀门前,早已搭好比武台和给观看者的锦棚。满城的高官显贵几乎已倾巢而出,一时间三亲四朋,上司下属,乱嘈嘈地互相寒喧行礼,宛如到了市场一般。
近午时分,内皇城楼上突然钟罄声响,九长五短,宣布聿皇驾到来,楼下顿时一片恭肃,鸦雀不闻,只余司礼官高亮的声音,指挥着众人行礼朝拜。
虞静卿跟在一众皇族之后,登上城楼观看比武。虽然位置靠后,但居高临下俯视四方,视野之内的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今天的比武是在前几日胜出之人里挑选最优异的,作为御前侍卫,所以采取的是挑战方式。候选者上了平台,参拜皇帝,一一报名后方下去,按抽签决定的顺序,正式开始了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