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场较量下来,有一人连挫几名对手,成绩突出,引得那些懂武功的议论纷纷。
那人立在台上,身姿挺拔如松,虽然大胡子遮去半张脸,看不出表情,可是一双黑眸熠熠生辉,带着几分戏谑几分倨傲。别人是拼力搏一个功名,他却似闲庭漫步嬉戏玩乐一般。忽而赤手空拳,忽而长剑如虹,腾挪飞跃间宛如蛟龙临渊,猛虎啸林。
虞静卿看他在刀光剑影中穿梭,恍惚间与深刻在脑海中的熟悉身影重叠。刹那失神,那人正好转头。隔着面纱,隔着远远的距离,虞静卿还是感觉两道锐光如实质般扑面而来。
如此明亮,如此温暖,恍若午后初秋的阳光。
时间凝固在目光相遇的片刻,交汇着缠绵和隔阂,陌生与熟稔,天涯咫尺,咫尺天涯。
虞静卿的心不禁一阵急跳,往前走两步,扶住栏杆。如果不是灵台还有一点清明,只怕他已控制不住自己叫出声来。
逸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先生也喜欢功夫比试吗?”
虞静卿勉强敛住心神,答道:“我不懂武功,只是见那人连挫几人,看热闹罢了。”
逸王与他并肩而立,意味深长地道:“那蒙奇身手确实了得,就是看不出是什么路数。”
正说着话,一名绿衣太监跑下楼去,在下面说了几句,蒙奇从台上跳下来,跟着太监来到聿皇面前。
逸王露出一贯的笑容道:“看来父皇已经选中他了。我们走吧,歌舞马上就要开始了。”
华美的盛宴流光溢彩,龙脑香焚烧得香云蒙蒙。
在杯盏交错之中,《东风舞》的调子徐徐响起,高台上身穿彩衣的宫女伴着萧若星翩翩起舞。清雅的曲调,在虞静卿的指尖间流泻而出,错落的灯光似乎都黯淡了下去,月色中仿佛只余一片桃花,一泓清泉。
琴音盖过了满场的喧声,身边渐渐安静了下来。
虞静卿端坐在琴台之上,灯光投落在合身的华服之上,宽长的袖摆垂下,乌发如瀑,虽然轻纱掩面,但是专注在琴曲之中的身影,飘逸得像是随时要御风而去。
一曲《东风舞》技惊四座。萧若星固然艳压群芳,而虞静卿的琴艺也颇引人瞩目。
他谢过聿皇,悄悄走出大殿——这种时候不能太过引人注目,把赞美声留给公主和王爷吧。
明月如霜,清风如水,花香袭人,素影分辉。
他走到一大蓬凤凰花树前。蓦地从暗处伸出一只手,将他揽来怀里,一只大手捂住他的嘴。
虞静卿的身体微微轻颤。如此熟悉的怀抱,闭着眼都能记起。
“文龙……”一声轻唤,千回百转,夜夜沉吟。
第七章:爱意
“文龙……”一声轻唤,千回百转,夜夜沉吟。
“静卿,静卿,真的是你吗?”章文龙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虞静卿转身,对上顶着一蓬大胡子的脸,正是今天比武大出风头的蒙奇。
他莞尔一笑,道:“你怎么扮成这副样子?”
章文龙撇撇嘴道:“还不是玄青云那厮的主意。”然后三言两语将他遇到玄青云的事说了。
担忧多日的人如今好端端站在眼前,饶是虞静卿一贯冷静仍有些如在梦中的不实感觉。他抬手环住章文龙的腰,靠在他胸口,由衷感叹道:“还好你遇到他,还好你没事。”
这声轻叹,在夜风中散成一丝呢喃,如丝线般一圈一圈缠绕上章文龙的心。忆起失散时的忧急如焚,以及后来知道消息不能相见的煎熬,他不禁跟着叹道:“在这般磨下去,人都磨老了。”
虞静卿轻笑起来。
章文章使劲掐在虞静卿腰上,恨道:“你还笑,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虞静卿吃痛,却没叫出声,只是将头靠在他肩头。
不远处丝竹盈耳,彩灯耀空,将夜色渲染得热闹非凡。而在这一处僻静之地,两人静静相拥,心中无比安宁,浑然忘却身在何处。
章文龙情动,抬手想掀面纱亲吻。
虞静卿按住他的手,嗫喏道:“别……别看。”
章文龙眸光一闪,沈声道:“怎么了?”
“我中毒了,脸毁了。”虞静卿的声音低下去,透出几分怅惘——他心再狠再硬,可是到了爱人面前却无法不在乎对方的眼光。当年章文龙恋慕自己,也是看中容貌,如今自己这副修罗恶鬼的模样,终究是不愿被他看到。
章文龙不说话,又伸出手。虞静卿忙偏过头,面纱飘然荡起,还是让章文龙看到一点光景。红色的疤痕交错,只是一点已经能想象到整张脸的狰狞。
铺天盖地的心疼将章文龙击溃,他颤抖着声音问道:“怎么弄的?”
虞静卿咬着嘴唇不回答。
章文龙看他的光景,已经猜出个大概,“是不是你自己弄的?”
虞静卿还是不说话。
章文龙收紧搂着他的手臂,压抑下胸中怒火道:“既然是中毒,应该有解药。”
虞静卿幽幽道:“无药可解。”
章文龙气得浑身打颤,咬牙道:“你……你这般狠!”
虞静卿却不想再说下去,问道:“就你一个人来沐阳城吗?”
“还有张立贤和玄青云的人。”
“玄青云在城里也有暗桩吧?”
“自然是有的。”
“你可有信物证明身份?”
“你什么时候会关心一下自己?”
“我知道逸王和上官文俊有勾结,最近他们可能会有大计划,如果这次能拿到上官文俊的把柄,我就有机会搬倒他。”
“你眼中除了墨家的江山社稷可还有别的?你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一分顾虑到我?”
见章文龙怒极攻心的样子,虞静卿觉得满腔苦涩。自己急于搬倒上官文宇,自然有为朝廷除害的意图,更多的还是想为平乱军平反,还章文龙一个公道。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却无法在两人的情爱中无视章文龙的看法。
他冷声道:“文龙,我的脸已经无法看了。你如此在乎皮相,只怕要让你失望了。”
“你……”章文龙瞪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章文龙摸出一块玉佩塞在他手中,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虞静卿看了一眼玉佩,上面刻着“玄”字,想来是玄青云的信物。玉佩另一面有几个小字“星云楼”,大概是暗桩所在地。他收好玉佩,慢慢踱出花丛。
寂凉的风迎面吹来,心里空落落的。
次日,虞静卿去了茶楼。张立贤果然已在那里。
张立贤早知道他中毒毁容之事,见面后还是不免难过。虞静卿将自己绘制的逸王府地图交给他,吩咐他监视王府,特别是从青龙国来的人,有任何动向立即通知。
虞静卿自中毒之后,虽于性命无碍,可是身体终究是受损,连日与各色人物周旋,心力交瘁。加上昨日与章文龙不欢而散,心头郁闷,回到王府后,疲累难当,竟睡死过去。
睡梦中被人抱起,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睁开眼,见章文龙坐在身边,紧紧搂着自己。
他惊道:“你怎么来了?”
“我和张立贤一起来的。刚才听见上官文宇的人与逸王商议,要在秋狩时刺杀聿皇和太子。”
“有这等事?”
“逸王野心不小,上官文宇对他也支持良多。”
“如果逸王夺位成功,会许上官文宇什么好处?”
“上官文宇野心不比逸王小啊!”
虞静卿悚然一惊,道:“他……他也要夺位?”
章文龙颌首。
虞静卿怒道:“这贼子!”
章文龙笑道:“你和他斗法那么长时间,现在就是好机会。再盯几日,看是否有办法拿到他们往来文书。”
两人又商议一会儿,定下计划。
“你现在在宫里当值,行事可要万分小心。”
“我有分寸。”
望着章文龙的笑脸,虞静卿忽然想起昨夜的争执,心中委屈,扭头不再看他。闷声道:“你回去吧。”
“你生气了?”章文龙扳过他的肩头,凝视着他的眼,道:“我并非是在意你的容貌。我只是……只是气你,不知爱惜自己,每次都拿自己冒险。上次你装死差点残废,如今又用毒药毁容,如果有什么差池,你让我怎么办……我要被你气死了!”章文龙又是懊恼又是疼惜,再说不下去。
听他如此表白,虞静卿心头涌过一阵激荡——不管怎样,章文龙始终是挂念自己的,而自己赌气实在幼稚。
他垂下眼睫道:“我没事。”
章文龙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脸,生怕用力一点就会伤到他。
虞静卿又想扭头。章文龙扲住他的下颌,柔声道:“让我看看。”
虞静卿喃喃道:“丑得很。”
章文龙笑笑道:“没关系。只要是你就好。”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却让虞静卿眼中一热,再说不出话来。
章文龙心疼地抚摸着他脸上的疤痕道:“疼吗?”
虞静卿轻轻地摇头。
章文龙抱怨道:“你就算是痛死也不肯开口说出来。”虽然神色仍然不善,但他的语气中除了关心还能有什么?
虞静卿露出温软的微笑,整颗心都暖热了起来。章文龙直直地盯视着他唇边的笑容,这个男子是如此刚硬,却又如此容易受伤,天知道自己有多想保护他。他毫无预兆地俯下头,托着虞静卿的头,轻轻地吻过他脸上的伤痕。
虞静卿整个人都愕住。被他用温热的唇细细地触碰,一股暖流涌上来,感动到几乎落下泪。
“……文龙,文龙。”
他的眼眸里蒙着水气,喃喃地叫唤着章文龙的名字,一声一声,带着震颤以及许许多多的欲言又止。
章文龙仿佛连灵魂也被他唤醒。
深植骨血里的渴念涌动,章文龙用大手勒紧了他的腰身,恨不得把他整个人都吞噬掉一样,与他深吮交缠。
滚烫的唇舌和狂炙的吻,在虞静卿的心扉上敲开了一道裂缝。他渐渐觉得每一寸肌肤都被燃烧了起来,不由自主地把双臂环过章文龙的脖颈,回应他的热烈。
章文龙尝到了咸涩的味道,是虞静卿的泪,顺着凹凸不平的脸侧滑下。
第八章:夜谈
随着秋狩越来越近,沐阳城内各方势力波涛暗涌。
青龙国忽然在骠骑国边境增兵,领兵将领是上官文宇的心腹。
张立贤等人每日监视逸王府,探得一些消息。但是王府毕竟也是藏龙卧虎之地,饶是张立贤轻功卓绝,还是露了行迹。逸王在王府加派人手守卫,行事更加谨慎,虞静卿只得把监视目标放在上官文宇的人身上。
他与玄青云的人联系上,得知上官文宇在边境悄悄增兵,料想他们大概是准备逸王夺位成功后在武力上互相配合,既助逸王安邦又借骠骑军队帮上官文宇夺权。他将这番判断告知玄青云,希望他能出兵牵制骠骑和上官文宇。不久,玄青云借演练军队,在青海边境增派军队。
一场武力的对峙,在骠骑边境悄悄展开,而沐阳城却仍是车水马龙的太平景象。
虞静卿一面在王府中运筹帷幄,一面要装出醉心音律的样子,幸好逸王忙得很,寿诞后就几乎没露过面。
这夜,虞静卿忽感身体不适,一种细碎的疼痛从指尖脚底慢慢涌上来。他知道这是毒药发作的前兆。自中毒之后,时不时就要受这噬骨之痛,似乎变成一种习惯了。有时章文龙偷偷来看他,会把抱在怀里陪他一起熬,要是他不在便只有自己独自忍耐。身体的疼痛,若没有那人体温的陪伴,也要厉害几分。
眉月低垂,淡淡月色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一片凄迷的银光。
一阵箫声在夜色中兜兜转转,如月照轩窗,水绕菱塘,温柔又凄凉。
虞静卿倾耳细听,竟也被箫声打动,心中涌起一片秋水般柔软的情绪。曾经是意气风发的轻狂人,几番起落,如今也是曾经沧海的苍凉客,人生的际遇算看了个半透。不知何时才能抛却浮名,与爱人携手归隐?
正想得出神,传来一阵叩门声。
虞静卿打开门,逸王立在门外,手拿一支竹箫,笑吟吟道:“先生还没睡,真是太好了。许久未曾与先生谈曲,今夜正好秉烛夜谈。”
“王爷请进。”虞静卿瞅见他手中的箫,笑道:“原来刚才是王爷在吹箫。”
逸王走进院中大剌剌地坐在石凳上,道:“先生听见了?”
“王爷吹的可是是《秋怨曲》?”
“正是。本是琴曲,不过本王觉得用箫吹来更好。先生觉得如何?”
“好是好,就是太过凄凉了。”
“其实,本王虽然喜好音律,但是所有乐器独爱箫。”逸王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箫,神情专注,“先生可知为何?”
“小人愚钝,请王爷赐教。”
逸王抬头望向虞静卿,眼中流露出一缕温情,道:“箫有七孔,一孔一份情调,连缀起来别有情调,却也格外感伤。吹箫之人需有两种情感,一是孤,一是悲。先生可有这两种情感?”
虞静卿略微迟疑道:“小人只有孤吧。”
逸王轻笑道:“有就好,就怕心中无情。无情便吹不出好曲子了。”说完将箫递到他面前,“先生吹一曲,如何?”
虞静卿摆手道:“小人只擅琴,箫笛不过略通一、二。”
逸王也不再劝,执起箫便吹。箫声幽怨,如泣如诉。
吹完一小段,逸王停下来,轻声道:“这是本王亲母生气常常哼唱的曲子。”
虞静卿知道逸王生母原是青龙国歌姬,身份低微,在骠骑皇宫是个禁忌。他不便答话,只是垂首聆听。
逸王目光幽远,仿佛沉浸在回忆里,低低开口道:“在皇家出身最是重要,母亲出身妓馆,虽然受宠,却吃了好多苦。还都是见不得人的。外面都说母亲是难产而亡,其实她是在本王出生后才被赐死。皇后为了争宠构陷妃嫔,母亲替她顶了罪,条件是皇后庇佑本王直至成人。父皇子嗣单薄,全是那女人祸害的,本王能苟活到今天是母亲拿命换来的……他们都当本王不知,其实很小的时候本王就什么都知道了。哈哈……你说本王悲不悲?”
清冷的月光照在他微垂的面容上,素来风流倜傥、玩笑不忌的神色已不复存在,唯有那幽深的黑眸显出苦闷的心情。
虞静卿心头微微一震,不知他为何对自己说起这些旧事,而且还是皇家秘辛。他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夜风轻轻荡起他的面纱,黑暗中看不到任何表情。
逸王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为了能在宫中生存,本王不得不虚与委蛇,处处小心,时时提防,还要讨好皇后……”说到这里,他握着竹箫的手指已经泛白。
虞静卿劝道:“王爷,过去的事不要提了罢。”
逸王咬牙切齿道:“为何不提?本王这么多年装疯卖傻,唯恐露了锋头招来嫉恨,难道本王就真的比不上太子吗!”
此时的逸王再不是平日那位闲散王爷。他面目狰狞,眸中邪气内含,在月夜中宛如青褐鬼火一般,让人心口一寒。虞静卿只觉心头没来由地感到沉重,呼吸都凝滞了似的。
逸王迅速敛去全身的煞气,换上温柔的微笑道:“你说本王孤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