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中——酌墓

作者:酌墓  录入:07-07

戴志占了林春的位子,坐在陈秋前面,也认真画着方格表,林春轻轻把书包放在桌面,他才栗然抬头,抚抚心定惊:「吓死人!回来了也不说一声,像鬼一样飘到我面前、放下书包,书凯子,我心血少、不能多吓!」

李旭坐在戴志旁,用间尺将一页A4纸分成二三十行,每行阔度均等,精密得像电脑绘图,却是一个系的资料也未填。林春问:「这表画得真好。可怎么什么东西都未填?」

李旭尴尬地摸摸后脑,一脸傻笑:「未想好啊,只想好第一志愿,之后我都不知该怎么办。」说着,他拿支黑色墨水笔,以他那特有的方型字体,在上头填了一个系:C大新闻及传播系。

「原来你想入我老哥的系!」陈秋踱到李旭身后,低呼一声,却不显得特别惊讶,他说:「难怪那天你抓住我老哥,十分详细的问了那么多东西。」

「你这人不知变通,连做个project都要王秀明年年教一次,真能读Journalism吗?要知道,传媒人的脑袋可得分分秒秒运转,你行吗?」戴志质问李旭。李旭坦然一笑,托托眼镜,镜片后一双眼睛明亮而清醒:「我倒不是没想过。怎么说呢,我的确是一个一成不变的人,但并不是我不想变,而是大环境不容许我变。好多时候我都会question自己:到底为什么我们要依循一定的规律去做事?」

「为什么游戏规则总是隐藏在生活之中,而不会光明正大列出来,但偏偏每个人都要遵守某种规则,才能在这社会上活下来。上了大学,我不希望再逼自己依一套规律做事,已经够了,都当了两年head-prefect,逼了不少学生遵守某套规则,我想跳出来。所以我想做一些特别的事,多接触不同的人事,扩阔一下自己的眼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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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旭说完,低下头腼腆一笑:「我也问过王秀明那家伙。秀说我事事爱求真,说我一定很适合做一个有责任的记者。」

「对了,王秀明现在情况怎样?」陈秋问,李旭大致说了说,他刚结束第一期化疗,正等待出报告。情况还不错,就是断断续续有些低烧,可还有那个精神天天跟李旭传短讯。他们又在感叹,如果王秀明那小子尚在读书,不知道会怎样排那廿五个choices呢?

「那小子会去读经济或BBA(工商管理)吧?」戴志说,李旭摇摇头,说:「不,我知道他比较想入社会学,C大的。这个系我也有想过,也觉得挺好的,所以会放第二。」

「社会学是读什么的?」

「读什么啊……具体我也说不出。可我大概知道是读……跟社会有关的东西吧。」李旭话一出,其他三人就笑了,他脸一红,赶紧说:「别笑!我的意思是说……这一门学科的范围很广,包罗万有,总之就是由一个宏观角度,去研究一个社会如何影响人,比较爱用理论、实验和数据去论证。也有一科跟社会学很相似的,叫做文化研究,C大和L大也有开,但论口碑的话,当然是C大取胜。

「文化研究与社会学相反,是以微观角度去研究社会上不同文化,比如说广告、电影、文学、消费……什么也行,只要是『文化』就可以。社会学的终极是由大至少,从社会这个大框框落到文化这些碎块,而文化研究则是相反,用『文化』这些小拼图,拼出一幅社会大面貌……这就是我所知的一切了。」

其他人啧啧称奇,忘形地拍掌,赞叹着:「李旭真有办法。平常看你呆头呆脑,以为你只懂看AV和动画,想不到你倒是挺有打算的。」

李旭清清喉咙,得意地说:「好说啦!那你们三个人都想好志愿了吗?」

戴志将他那张歪歪斜斜的志愿表举高,众人凑前一看,竟看到:P大社会工作系。P大并非香港「三大」,但亦很有名气,其酒店管理系是数一数二的好,也提供颇多职业导向的实用学系供人选择。他傻笑着说:「嘻嘻,我知道你们一定会以为我想选体育系,可玩归玩、读书归读书,就算我有多爱体育,也不打算将它当成谋食工具。就因为我如此爱运动,才不想让运动变成我的职业,免得有一天我对它生厌。」

「你去做社工?你?」陈秋一双美目瞪得像金鱼眼般大。

戴志啧了一声,不太服气地说:「我为什么就不能去做社工了!我呢,要入C大是没可能的了,可至少希望能入到P大或B大。反正现在还不知道要做什么,就去做做社工,帮助别人。假如我当了社工,一定去做外展社工,也就是夜晚专去小公园那些地方,找街童谈天。

「你们不觉得可惜吗?一个好好的孩子,就因为家庭或其他复杂问题,夜夜流连公园,识了群坏人的话,就完了。我能做得到多少就去做,最好能趁他们未铸成大错之前,导他们回到正途……」

「想不到你戴志伟竟然不去踢足球,却去普渡众生。」陈秋打趣说,又压低声音说:「是因为他吗?说起来,你要怎跟我哥交代,万一他知道你没有将C大的系放第一,他可是会……」

戴志笑了笑,没有回答,反问陈秋:「我自有方法。别光是问我。你呢,秋秋?连书凯子都说了想入K大了,就你还未讲自己想入什么系。」

「我嘛……」陈秋那灵动的眼睛转了一溜,又望向林春:「不只我未说,林春也未说明自己想入K大的哪个系,就他先说吧,因为他年纪比我大。」

林春无奈地想,他也只是比陈秋早出生半年而已。他想了一会儿,对上他们几个满怀期待的眼睛,说:「老实说,到了这刻我还未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之所以想进K大,也纯粹是想为了做公务员而铺路,老实说,我对于K大的学制不太感兴趣。你们也知道,K大的制度与一般大学不同。一般大学是入学头一年就决定了自己的Major(主修科),比如说进了C大社会学的,就修社会学。

「可K大是不一样的。我们文科人入K大,大多数去文学院或社会科学院,而year1的学生是未能挑自己的主修科。大家在头一年,都要选些通识科读,每一个范畴的东西都要读一读,到了year2才选定主修。所以在第一年,大家都只是『文学院学生』或『社会科学院学生』,未有Major或Minor。然而,大学生涯只有三年,本已够短,如果入了K大,还要到第二年才开始读自己的Major,听起来就更赶急了。」

「C大呢?你从来没想过C大吗?其实我觉得你的性格比较适合C大,C大较K大温和一点,要真进了K大,我怕你会受不住呢。」戴志认真兮兮地说。

他示意众人靠前一点,他把声音压得更低:「我从心哥那儿听到一些新闻了,他虽然是C大,但也有朋友在K大那边嘛。心哥说K大的halllife可是超疯的!不只活动多,重点是你一旦不肯合作、参与那些活动,就会被其他人排挤。曾经有一个标奇立异的男生,他每晚都会穿一整套的睡袍连睡帽,一早就去睡,从不肯参与其他人搞的活动,大家就看他不顺眼。结果有一晚,他们乘着那男生睡得熟,就把他连人带床搬到楼下巴士站旁边,直到天光,那男生才迷糊醒来,而其他人已待在暗角处,将那男生惊愕的样子拍下来。」

一说完,大家都笑疯了,林春也苦笑,说:「不是吧?K大不是出了名自由的吗?功课又少,大家就是冲着这一点去选K大。一所提倡自由的学府,里头却有学生逼迫其他人去玩活动,岂不是讽刺?」

「非也、非也,」李旭摇头晃脑,一副古时教书先生的样子,说:「施主,汝错了。这就是K大的游戏规则,应该说,每一个地方都有其规则,你既然选得那个地方,就代表你已接受他的规则,就算你接受不了,至少表面上要服从。而且K大的最大特点是social,要在K大混,就要搞好人际,你出了社会也是如此。像秀之前去打工,也说书读得多是没用的,最重要是出了社会之后要变通。

「社会自有一套新的游戏规则,我未打过工,也说不出来。只知道秀当时被老板臭骂一顿,简简单单捧个盘子,也被人矫正姿势。是的,被人骂的时候是很难受,可秀也挺过来,说『很简单,有错就去改罗,被人骂完就重新再做,做都不会被人骂为止』。听起来很简单,但要真正明白这道理,恐怕很难。进到K大,你就要当自己在打一份新工。身边的同学是你的新同事,你就要试着融入他们。他们一开始不喜欢你的,你就改吧,想想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陈秋把话接下去,颔首说:「没错。假如改过了,你还是发觉自己跟那些人合不来,也不能逃避,要找个方法与他们共处,但不必深交。正如你在社会上打工,不能够因为不喜欢上司,就抛一句『因为我讨厌你,所以老子不干了』,为了谋生,到底要找个方法让自己忍下去。如果你入了K大,说不定能学学如何与人相处。」

林春听得皱眉,眉心有一个纠结的川字纹,他说:「我没想那么多。读大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读书,然后找份好工作而已。什么人际、玩乐、活动……我通通都不要。我只要一群优秀的教授、一个宁静的环境与丰富的藏书,让我冲GPA(注一),日后读上去又好、出去做公务员又好……」

「书凯子,你是为了什么而入大学的?从头到尾,你说的不外乎是读书和就职,那你的梦想呢?你的期望呢?每个年轻人总有些很想很想干的傻事,甚至无聊得不值一提,但这些就是青春的宝贵,你到底明白不明白?」戴志截断林春的话,略为动气地追问说。

林春哑口无言。梦想?傻事?无聊事?他第一个反应是想起他和陈秋的事。没有未来却终日厮混,算是无聊吗?还有他们那不知多久没上过的美学课、欲望课……若真要说一样兴趣,林春的兴趣不是音乐,亦不是读书,就单单是观察——观察身边美丽的、独特的人和事,然后想一些伪理论。这与他的理想相违背。提起公务员,必定想起政治、规律、沉闷,可这些正是林春平日最不感兴趣的事物。

为了未来,他要逼自己去读一堆没兴趣读的东西,然后打一份没兴趣打的工吗?

「你答不出吗?」李旭拧眉说:「如果是这样,那你就算考得入K大,也是白白浪费了这个学位。」

注一:GPA,大学里的绩分,一个大学生GPA愈高,就代表他成绩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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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再过几天,就踏进十一月了。回想起来,中七那年的十一月还不算辛苦。小测相对地少,那时大家主要在烦Jupas那廿五个choices而已。老师各给了不少意见,其中较重要的就是班主任黑柴人和英文老师兔奴的建议。

教他们英文的老师是一个号称「T中童颜」的女老师,过了三十岁,可穿起校服来还像个学生。她没有男朋友,倒养了一只骄傲的兔子、一只龟和四五只小鸟,而她最宠爱的就是那只兔子。据说那兔子只肯吃某一种外国进口的有机罗马生菜,平时每晚要那女老师为它按摩,更不时耍脾气,对老师不瞅不睬,有性格得很,但那女老师也甘之如饴,故被学生戏称为「兔奴」。

兔奴和黑柴人都是出自K大的,自然为K大说了不少好话,其中林春觉得黑柴人的话比较中肯。他说,只要你不住宿,那进了K大之后可以照样「摺读」。每天回去上课,一下课就跑回家,由于黑柴人是住P市的,他的朋友又通通升上位于P市的C大,所以没能住宿,黑柴人就能常常和区内的朋友见面,四年大学生活过得十分愉快。林春本来打定主意要过这种生活,可又不免想,到时进了K大,将上课搞得像上班下班般公式化,岂不是回到中六之前的日子吗?

现在,他每天一回去就跟陈秋、戴志、李旭和王秀明等人吹水聊天,要回到以前那段枯燥的日子,总觉得心有不甘。

兔奴也很享受K大生活。她是一个活泼娇小的女子,全身上下总有用不完的精力,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爱玩的人物。她说,大学生活是人生最精彩和特别的一段日子,唯有在这时,你可以挣开一切束缚,好好思考一下你想做的事情,以及一些大人认为是「无聊」的事,比如是人生的意义、社会公义、自由等等。K大的好处就是自由,读的科广又多,工作量低,给予你极大的自由度去思考。

C大则有中学教育的温馨。教授与学生的感情很深,而且对学生的束缚也较多,逼year1学生修体育和考IT试已是两个好例子。而且工作量重,有些科更有中期考试,与中学似乎无大分别。当然,两个模式各有各好,风格各异,就看你个人喜欢哪种。

兔奴说:「要进哪一家大学,就看你想要一个怎样的大学生活。你有权摺读,但读完三年后,你发觉自己只是拿了个超高的GPA,却没有半个朋友,以后想起大学生活,除了记得读书之外,就什么活动都想不起。当然,你亦有权去玩,参加各种活动,多结交不同层面的人,拥有一个多姿多采的大学生活,尽管识回来的大多都是hi-byefriend(注一),但至少你学懂怎样与人相处。」

有一次上英文课,兔奴见大家被paper闷得打盹,死气沉沉的,便扔下课本,叫他们站起来,说:「看你们一个个『死样』,比死尸的脸更难看。来,我教你们一个大学的cheers,让你们醒醒神!」

于是兔奴就做起一套像是早操的动作,双手叉腰,扭扭腰又摆摆臀,踢踢腿,右手握拳由右上角挥拳到左下角,然后喊「hui!」,还叫他们跟着她,叫了些听起来很傻的英文字句,什么aloha,hurray,还有一些林春也不明白是什么的东西。兔奴说,这些就是大学里的cheers。在活动中,学生被分成不同的大team,他们有各自的口号,亦即是cheers。兔奴说,这些动作和口号看起来是很傻,但当一大群人做着相同的动作、喊着相同的傻话,这件事就傻得来好玩、有价值。

在兔奴的要求下,大家虽然觉得难看,但还是照着做。一开始做,一些男生反应慢,脱了拍子,便被身旁的女生嘲笑他们;一些认真过头的人照办跟着做动作,可挥拳时用力太猛,一把打到桌角,痛得眼睛飙泪,又被身旁的人取笑;自然也有很多左右不分的人,跟着前面跳影子舞也可以跳错。做第二次时,大家汲取上一次的教训,动作齐整多了,于是信心也更大,敢跟着兔奴大喊口号,结尾「hui!」一声叫出来,好像震动了整个课室。

做完两次cheers,大家坐下来时,脸泛红潮,舒展筋骨过后,连眼睛也变得有神。陈秋那时咧着嘴,笑着问林春:「好玩吗?」林春说不出个所以然,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大家爆笑时,我也觉得挺有趣的,就跟着他们笑了。」

「那就是觉得好玩了吧!」陈秋笑说。

入大学,是不是就要常常做这种cheers呢?入大学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读书而已吗?如果单是为了读书,那为什么要有这种cheers?而这种cheers明明那么无聊,一开始大家还一脸不情愿地去做,可做完之后,又个个脸泛纯真的笑容,彷佛这里头真有一股魔力似的。

这两三天内,陈秋、戴志和李旭也陆续将志愿表交给黑柴人。黑柴人可真是个万能老师,平时的小测今天测了,明天就能改完、派回给大家,现下还要审核班上每个人的志愿表,再一一跟他们分析,比如说:「你将这个系放上第一位不好,看,中位数太高了……」、「这个系在放榜前就有面试,不论你想入不想入,都要尽量放前,以取得面试机会……」

他一下课,班上的人便拦住他,问他选系的事,就是放学后或午饭时间,也可在教员室附近看着他拎着学生的志愿表,跟他们热烈讨论着选系的事情。林春看看文件夹里,他那张空空如也的志愿表,就默默叹气。

连陈秋也想好之后的路,排好廿五个choices了,他却原地踏步,迟迟做不出抉择。他不禁骂自己:「林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林春到底是班中的高材生,黑柴人也曾私下问过他:「林春,班上超过一半人都交了志愿表了,你怎么还未交给我?」

「我还未想好。」

推书 20234-07-07 :倒影——白夜独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