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中——酌墓

作者:酌墓  录入:07-07

林春无奈地想,你倒觉得好玩,播下一大堆火种,拍拍屁股便跑,可怜他要留在这里收拾残局。下课钟声响了,林春心想,他又不是做义工,没必要日行一善去劝架,便打算自己先走,留王秀明和李旭在这里继续吵,他跟陈秋眨眨眼,无声说:『走吧。』

陈秋霍一声站起来,皱紧眉,炯炯的眼里燃着火,好像快要烧到林春那儿。林春就是再迟钝,也感觉到陈秋在生气,他以为陈秋会发火,但陈秋只是咬咬牙,过来拉着林春的手,在他耳边恨恨地说:「今天上来我那儿,不管你有什么事也得来。」

「喂,今天我要学琴,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管你!总之你今天不上来,以后都不用上来了!」陈秋搁下一句恨话,便转身走了,速度之快,让林春抓也抓不住。戴志走过来收拾书本,还装糊涂说:「咦咦?秋秋呢?走得这么快,他很少会不等你就走。」

注一:沟女,指追求女生,是粗俗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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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林春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着了陈秋的道儿,竟跟教琴的老师说有事,不能去学琴。他一向很少说谎,虽然谎言无可否认会令事情变得好办一点,但他觉得事后为了一个谎言,而要作一番粉饰的工夫,更不方便。举例而言,现在他又要再抽空一天出来学琴,更要瞒着母亲,以免她又问长问短的。

一放学,林春就自动自觉背着书包,在陈秋的位置前等着,陈秋不看他一眼,默默经过他身边。林春暗自叹了口气,却还是跟在陈秋身边。一出校门,陈秋就抓起林春的手腕,一股脑儿的向前急步走,平时去陈秋家要走廿分钟,这天不用十分钟便回到去了。

林春问:「不用去超市买菜吗?」陈秋不回应他,迳自拉他上家。一开门便推林春入去,林春一个趔趄的收步不及,险些儿跌倒。陈秋一手关门,一手抓住林春的肩膀,把他推上门板,压上去就是一吻。

不是未试过接吻,也不是未习惯,可是林春被陈秋罕有的粗暴吓得脑袋空白。陈秋的舌头顶开他的牙关,就这样闯进来胡乱搅腾,林春只觉得唇好似被他咬破了皮,一阵铁锈味淡淡散发在口内,也不知怎样反应,就只能呆呆地站住,任陈秋亲吻。林春像一尾被人从水提出来的游鱼,霎时有种窒息感,他挣扎起来,一下子推开陈秋。

两个少年粗喘着气,以同样激动的眼神望着对方,林春擦擦嘴边的口涎,一手背都湿了,他从来未试过那样狼狈。然而陈秋却红着眼睛压上来,好像忽然失了血性般,要从林春身上得到些什么。这次,他牢牢抓住林春的左手,又抓住他的右肩,半提起脚顶住林春的脚,使他动弹不得,再加上被陈秋猛烈亲着,身子软了一半,什么力气都使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陈秋才停下来。两人的身子都是汗湿的,林春感觉到后背的衣料整块贴着汗津津的背脊,湿黏黏的。陈秋抵着林春的额,也许因为两人的额都冒了一层汗,贴起来彷佛有种张力,林春的身子热得要紧,也不知是因为屋里没开风扇还是什么,一阵闷热自体内烧着,烧得他脸也一阵热,头有点晕,可软弱无力的身子却无法推开陈秋。

良久,林春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发什么疯……」声音怪怪的,喉咙好像卡住一块东西,他咳了几声,说话才顺了点:「逼我改时间学琴,一整天黑着脸,刚才一入门就……就做这样的事,我真搞不懂你在想什么。」

「搞不懂?」陈秋的火气本来已退了一半,现在又升上来,高声说:「你居然搞不懂?我才搞不懂你!你今天……」

陈秋想发火,但一要说话,又不知从何说起。要怎样说?要说「你居然对女人有兴趣」?要说「你真的看上了那个叶芝吗」?他一阵怒火欲发泄又无处可发,他粗鲁地爬了爬一头短发,真想一撮头发摘下来,以泄心头火,可他当然没这样做。

「你到底气什么?说出来,再这样下去也是个问题。」林春一阵头痛,真想逃离这个狭小的空间,可又迈不出一步,仍然待在陈秋怀内。

「你、你今天……」陈秋就像一个刚学说话的小孩子,想要表达千万种想法,可词汇贫乏,一个字都说不上来,只张大嘴,结结巴巴的发出些单音,也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这换林春恼了,他莫名其妙的被陈秋压倒,承受他的怒火,现在他竟然连发火的理由都给不出来?这算什么,他的声音也禁不住上扬半度:「你做这种事,还逼我改时间学琴,二话不说把我带上来,现在你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还不是你的错嘛!如果今天戴志伟……啧!」陈秋看着林春那闪泛水泽的唇,又一阵鬼迷心窍的凑上去,可被林春推开他的脸:「先说完。」

「你就是这样!你总是这样!」陈秋不顾什么面子了,像个疯子似的大叫大嚷,他眼里没有林春、没有其他东西,这刻的他只是一个乱发脾气的小鬼:「『先说完』?那是不是意味着说完了,你就会让我吻?你总是这样,一次次让我吻,一次次让我碰你,可我算是个什么东西!你从来不会做主动,也不会抗拒,乖顺得过分,好似任我怎样摆布也可以。

「你在别人面前当我是个普通朋友,我理解,也不想被学校的人知道我俩的事。可今天,当戴志伟讲什么追求女生时,你竟然一点心虚的感觉也没有,彷佛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还有那个叶芝……为什么戴志伟说你和那个叶芝有夫妻相时,你一句话都不反驳?就好似被戴志伟说中你心事般,你一句话都没有反驳过,你脸上连一丝厌恶也没有。

「你到底有没有在思考关于人的事?你有喜怒哀乐吗?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是不是只要别人对你强硬一点,你就会顺着去做了?是不是只要戴志伟为你和叶芝,甚至是其他的女人牵红线,你就会跟那些女人在一起?」

陈秋讲完之后,虚脱似的伏在林春肩上,两具清瘦的身子紧贴着,连对方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那猛烈的心跳是属于陈秋还是林春?还是两个人的心跳同样激烈?他真想放声嘲笑自己,陈秋想,他怎会忽然失了理性?他怎会好似那些烂爱情小说的女主角般,对所谓的男友发火,一副歇斯底里的样子?

「那你想要什么?陈秋,我问你,你想要什么。」林春就是这样,无论是平常或是生气时,他的腔调总是平和冷静的,很容易就让人以为他性情冷淡,其实他也有感情,他也是一个人啊,心是肉做的,会因为他人赞赏、喜爱而感到快乐,也会被他人的话语刺伤。

林春抚着陈秋的头,些许碎发带着汗,他说:「你除了叫我做菜和无端压倒我、对我做那些事之外,就什么都没说过。你说我一味被动,是的,你做主动,那又代表什么?你就算是主动的那一方,亦不代表你比我坦诚,因为你跟我一样,都是一句话也没有认真说过,怕被对方抓住痛脚,怕作出承诺,怕承担责任。

「你有说过我对你而言算是什么吗?你有说过吗?你没有。你什么都没说过,却要求我跟你剖白,要求我时刻待在你身边,难道不是太自私了点?现实一点吧,我们迟早要分开。」

林春还有话想说,但一说到「分开」这个词,他自己都打了个突,一时顿住。分开、分开、分开。这两个字的笔划很少,写作简体字的话更简单,为什么却有着巨石一样的分量?陈秋是一个聪明人,林春也是,这个词在他们的心内一直存在,但他们都拿一块黑布去盖着这一个词,不想这么快见到,然而他们自己清楚,终有一天要面对。那就好似将一碟腐肉放入冰箱,以为从此不用看到,但腐肉的臭味总有一天冲出来、窜入鼻端,逼你去正视它。

「分开吗?分开。那也是……」陈秋淡然一笑,如雾的眼映着林春同样迷惘的脸庞,他忽然想:他们真是很年轻。只有年轻人有条件去做些荒唐事,他们不会想到后果,只要这一刻快活。他自从遇上林春后,快活地过了一年,梦,是时候要醒。

「我们走的路不同,」陈秋好像一盆被水浇熄了的炭,刷的一声气焰全失,刚才压着林春吻的劲儿都没了,他冷静地说:「上了大学,读的科也不同,就连能不能够上同一家大学也不知道。上了不同的大学,各自住hall(注一),不可能天天见面,我们之间仅有的一点连结也断掉了。

「然后你会找一个好像叶芝般的女朋友,我也去找个美艳的女人,天天在床上风流,渐渐的,凡手机里也不会再有你的电话号码,就算有,平时也用不上。这种日子只消过半年,你我就完全相忘。或者十多年之后,我们各自有自己的事业、妻儿,偶尔去旧同学聚会,才会见一次面。

「到了那时,我们会怎样呢?你一定会因为想起当年的事,而觉得很尴尬,话也不想说一句。而我,或许将当年……也就是现在我们的事,当是粉笔字般抹去,若无其事的和戴志伟他们聊笑,大家讲着读书时的白痴事,或者抱怨一下老婆有多烦、儿女有多难教……」

陈秋苦笑,他知道自己应该放手,可却紧拥着林春一字一句轻轻说在他耳边,鼻端是林春的气味:男生的汗味混和着某种廉价沐浴露的气味,是那样的普通,但为什么他只能够从林春身上找到这种气味?无论是他老哥、老豆,或者是之前交过的几个女朋友,身上都没有林春这种味道。如果他们一定要分开的话,他一定要叫林春送他一件衣服,不然当他想念林春的气味时,一定会很痛苦。

「怎么办?长辈不是很喜欢说年轻人的未来是无可限量的吗?为什么我随口说几句,就觉得我们的未来真会变成那样?我都未过那日子,就已经可以预想到未来的日子,人生该有多沉闷啊。其实我一直都能够预想到自己的人生。自我妈死后,我就知道,一切都将就这样流逝,生活不会有任何改变。

「就算我刻意做些离经叛道的事,去穿女装,那又如何?我依然是一个朝八晚五去上学的学生。我知道自己会在同学老师的白眼中,平平淡淡地读完中六七,无惊无险上大学,然后结交一个个美丽但脑袋只有名牌和美男子的女人。可是,你无端出现了。

「就因为你出现了,我才不知道未来的每一天会怎样过。」

林春不知什么时候,已紧抱着陈秋的腰了。

注一:住hall,指住大学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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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春想,会走到这一步,他们是不是做错了?假如时光倒流,返回今年的新年,他会不会拒绝当时的陈秋?或者说,当时的陈秋会不会压抑着自己,不对林春做那种事?如果他们没有肉体关系,那一切也许简单得多——他和陈秋只是朋友,可是普通朋友不会隔天上对方家、为对方做菜,普通朋友不会因为害怕对方不高兴,而故意调动自己平时补习、学琴的时间,单只为了隔天上对方家为他做饭。普通朋友不会动不动就在对方家过夜、还睡同一张床。普通朋友不会妒忌朋友与另一个人有亲密之举……

如果他和陈秋是普通朋友,那他们就能够保持这种关系,直到很久之后,君子之交淡如水。但同时,他们会失去一大段重要的回忆。有得必有失,无失又何来不断去得?关键在于,你是否舍得用失去的那一些东西,去换其他东西回来。

这一刻,林春好像明白了一点,但还有很多东西想不通。陈秋刚才问他,如果有别的人对他强硬一点,他是不是就会无怨无恨地顺了那个人?是不是只要有人贴上来,对他好一点,他就会心软?林春不知道。这辈子,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一个人试过真真正正关心他、爱他、待他好。

而且,什么才叫好?陈秋又待他好吗?表面上,陈秋好似将他当佣人般用,叫他做菜、逼林春改学琴时间,有时陈秋又好似一个撒娇的孩子,缠上来,乞求他人的怜爱,渴望与另一个人的亲密。陈秋有时候待他又好似一个普通朋友般,林春在陈秋房里读书、看书时,陈秋或许坐在他身边陪他读书,或许在玩电脑,或者在客厅独个儿玩电视游戏,谁也不会干犯谁。

陈秋待他的这种方式,就是所谓的好吗?怎样才叫做待一个人好?金主每个月送情妇一大堆金银珠宝,孩子当街大叫大嚷求父母给他们买玩具,父母买了,就算是待他们好?林春愈想,头就愈晕,就像人贫血起来快要晕倒般。

那他要怎样待陈秋,才算是待他好呢。就算陈秋不是待他有多好,可林春此刻只想着要待陈秋好。虽然只认识了一年,却感觉到陈秋或许是他一生中唯一一个好朋友。他知道戴志伟是一个好人,但他和戴志伟不是同一种人。在他眼中,戴志伟是一个勇敢正直的人,虽时有狡猾,但并非他和陈秋这种阴暗的人。林春总是活在他人的阴影之中,那些阴影就是他人对他的期望,母亲的、老师的、甚至是陈秋的……

陈秋却是活在自己的阴影之中,触不到光明。陈秋总是希望自己会成为某种人,然后得到某种东西,他有无穷的欲望,所以他从来不会想要为他人付出。只有那些出于个人意志、肯燃烧自己的生命之火去为他人照明的人,才算是真正的活着。

林春突然希望陈秋可以为了自己,真真正正地踏上土地,在这个世界满足地生存。到了那个时候,陈秋会否获得真正的幸福呢?幸福,他又想到幸福了。林春想,幸福又是什么?是不是有人待自己好,自己就会得到幸福。幸福是一种你时刻想遗忘,但又时刻在追寻的东西。因为你愈想寻到幸福,就愈寻不到,既然求而不得,就想忘掉世上有幸福这种东西。可偏偏一个人陷在水深火热之中,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像幸福。

林春不知道自己和陈秋的幸福是什么。

「陈秋,你不是常叫我『现实一点』吗?你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你不会奢想一些没可能得到的东西,比如是登上火星,你只会想得到一些你有可能得到的东西。一旦你想要拥有某样事物,哪怕只有1%的可能,那东西最后也会成为你的囊中物。」林春如是说着,原本紧抱陈秋的手却渐渐垂下来,陈秋忽然感到一种诡异的冷,可是额角仍淌着汗水。

「你应该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啊,陈秋。」林春反覆说着,彷佛想催眠自己:「现实一点吧,陈秋,现实一点。真可笑,什么时候也轮到我来叫你做人要现实一点,以前总是你叫我现实一点,不要沉迷虚幻的美。」陈秋不敢看林春的脸,他知道林春现在一定是笑得很轻、很淡,很招人怜爱。

「记得之前我们也吵过一次,亦是为了同一个问题,现在我忽然想到答案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分开。其实我们迟早都要分开,因为我们心底清楚,我们根本不是同性恋者。你交过几个女朋友,而我亦从来没想过与男人在一起。我们只是因为太寂寞,才凑在一起。你记得我们的起点吗?

「是上年的中秋节。就那一晚,令我们看清楚自己和对方有多寂寞,所以才生起一种同病相怜的吸引力,之后发生的那些事,也很自然……就发生了……但我们不可能永远都是十七、八岁。我们会变老,会上不同的大学,在不同的地方工作……我们只是对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分开,何必要撕破面孔呢?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呵,我也会说这么老套的话。」林春说完,忽然眼眶一热,不知是天晚了、屋子开始暗下来还是什么的,前面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黑糊糊一片,他举起手、以手背半掩着双眼,眼里一阵酸涩,好想就这样倒下来睡一觉。

有一句话林春没说出来。他之所以选择和陈秋分开,是因为他想陈秋在他的回忆中,永永远远都是那狡黠灵秀的少年,上挑的桃花眼时而带着妖气,认真起来时又有着智慧的光芒,热情起来时彷佛要把你烧融。他不想若干年后,陈秋在他心中会变成一个丑恶的人。

「我明白了。」颈窝处传来陈秋闷雷一般的声音,对方的吐息依然使自己的心轻颤,林春想,时间是威力无穷的,也许分开之后,经过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他就会遗忘了陈秋的热度,再也想不起陈秋的唇有多柔软,他身体那种纤韧、他头发的轻软,这一切,都会像向东流的河水般,从此不再回来。

推书 20234-07-07 :倒影——白夜独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