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中——酌墓

作者:酌墓  录入:07-07

「回答得那么斩钉截铁,反而有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戴志哈哈大笑,看林春的脸渐渐红了,又见教文学的老师已经走到门口处,便赶着出去,临出去前,在林春耳边说:「别说我不关照兄弟!明天中秋节,秋秋又出cosplay了,说得很神秘,连我都不知道他明天会cos什么,他只叫我将最好的相机带去。既然心情那么差,明天就来看秋秋cosplay吧,一定能看到好东西!我当你答应会来了啊!先走!」

「喂……!」林春叫住戴志,可戴志像只蛮牛般横冲直撞,一会儿就连人影都不见了。

注一:食螺丝,指说话时结结巴巴的,不流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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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志那天只叫林春去看陈秋的cosplay,却没提过地点。林春也没有刻意去问,他告诉自己,如果他猜错地点,那他和陈秋的事就算了……然而猜中了又如何?难道猜中了,他们就会顺理成章,再像之前那般……

假如林春是铁着心肠要断绝这段关系,那他就不应该去见陈秋,可是,在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前,他已经换好衣服、离开家,迳自走去T市公园——也就是上年中秋节,林春碰见陈秋cosplay的地方,他还记得当时的陈秋是cos月姬,那素白清丽的装扮使他惊艳,至今仍烙印于脑海。

这一次,陈秋会cos什么人物?他总是喜欢cos历史人物,倒少有动漫人物,所以在网上掀起一阵风潮,大家都在讨论:到底这个人为什么对古代服饰那么有研究?他哪来这么多钱去订造服装?更重要的是,陈秋那副由傲慢、霸气和妖气合成的相貌,实在独特的叫人一见难忘。林春由始至终,是被陈秋的外貌吸引,或是被他的性情所吸引呢?

戴志也没有告诉他确实的时间。林春知道,他们大多在八时开始,所以他故意在八时半到达公园,陈秋沉醉在拍照、摆姿势上,一定不会注意到林春有否来到,毕竟相比起陈秋,林春的外貌是如此平凡无味。

他去到初见陈秋的那道小拱桥附近。T市公园算是这几区之中、最大的公园。不难看出设计者笨拙而刻意地营造出古雅的气氛,湖泊小桥流水凉亭,一应俱全。只是湖泊是人工湖,小桥由石屎砖砌出来,流水底下躺着铝罐、纸包和垃圾,凉亭里面有着光猛的黄灯,往上望,总看不见一片完完整整的天空,因为旁边的高楼大厦彷佛要争宠似的,硬是要挤入你的视野里。

可是,在他们生活的这个小小的T市里,也就只有T市公园能够让你喘一口气、嗅着树木花朵微弱的气息。真不知道为什么住在乡村的人,总是千方百计要去到城市生活,由古至今,无论是现代或古代,大家总觉得城市就是好,与先进、高科技、潮流画上等号,但是住在这摩肩接踵、连树木也少见的城市里,住得久人的心胸志气也会狭窄起来,对于名利得失锱铢必较,一个看不开就攀上一座高楼,从廿多楼纵身跳下来,图个解脱。

林春坐在一把椅子——他记得,就是他当日坐的地方。可看向拱桥,上面却没有一个人。他苦笑,不知到底是轻松或是沉重,他猜错了。猜错了。就好似拆炸弹时,见到红线和蓝线,只有剪对其中一条,炸弹才不会爆——而林春这算是剪对了、还是剪错了?正因为他猜错了,所以才什么事都不会发生,这是个好结果。若他猜对了,就会爆炸……林春俯下身,两手压住大腿,身子乏力地垮下来,他朝下方缓缓地吐一口气,然后慢慢直起身子,抚摸着身旁一盒双黄莲蓉月——那是他花了整个月的钱,特地买过来的。

他这时才不得不承认,原来自己在期待,期待着某些不可能发生的事。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虽然今天是中秋节,可是很少人会来拱桥这边游玩,因为这里只有长椅、没有桌子,一般家庭又总是带着一堆水果、月饼下来,总要找个有桌子的地方,所以这儿出奇地安静。人在安静的环境下,连听觉都会变得敏锐一点,林春这时就是了,他分明听到衣料摩擦的声音,虽然很微细,却的的确确存在着。

他紧张地按了按月饼盒,站起来,往声音的方向走。T市公园树了不少街灯,纵使在黑夜,仍然光如白昼,没有近视的林春不用再走前,也看清楚对面的人。

大约在十步之外,戴志脖子上挂着一个专业的长镜头相机,与身边几个男生调笑着,那些人的面孔有点熟,之前林春去看陈秋cosplay,总会见到他们带着各种专门的打灯用具,这一次也不例外。林春像木头似的站在原地,不知道应该趁他们行过来之前就走,或是要站在原地等他们。但在他有决定之前,戴志已看见他,撇下旁边的几个男生,像兴奋的小狗般跑过来。

「喂,书凯子,你来了很久吗?不好意思啦,忘了跟你说今天我们会迟半小时开始,这是秋秋的意思,说是这次化妆很麻烦,要多花一点时间。说起来,我真糊涂,那天竟没有告诉你地点在哪儿,幸好你和秋秋心有灵犀,果真来了这里。」

林春别开脸:「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了这里,胡乱猜的。」

戴志嘻皮笑脸的搭住林春的肩膀,往拱桥那边走过去,说:「秋秋这次的服装超笨重的,所以走得挺慢。这样吧,你就去那边的长椅坐下来,慢慢欣赏吧,保证有惊喜,我们大家都是今天才知道秋秋cos什么人物。不跟你说了,我跟他们先去桥上弄布景、灯光。」戴志拍拍林春的肩,灿烂地笑,又飞奔到桥上,真有用不尽的精力。

衣料窸窣的声音愈来愈近,林春慌了手脚,打开月饼的手有点抖震。其实他没有食欲,只是没事找点事来做,分散一下注意力。他拿起一个月饼,撕开那透明胶袋,一只白晢如玉的手却伸到他面前,按住了林春那微颤的手。林春不敢抬头望,然而内心一股勒不住的欲望冲出来,无法克制似的,他仰首。

面前立了一个彷佛从古书走出来的俊美少年,却不是那种身衣素白、纶巾羽扇的白玉公子,而是——帝皇,一个霸气四溢的皇帝。他戴着黑色的长方形冕冠,前后各垂下一片长珠帘,掩着那人的脸,但林春从下望上去,能看得出那清逸的轮廓、淡红色的唇,和一截白净的颈项。

他身衣一件曳地玄色长袍,前襟和肥大的阔袖各滚了一道米色的厚边,由腰至腿的前幅跟袖边同色,上面绣了一条张牙舞爪,蜿蜒曲折的蛟龙,在龙的一大幅刺绣下又镶了一道朱红色的边,与衣摆底下的玄色布料构成鲜明的对比,末了穿着一对黑鞋,朱红色的鞋头如船头一样向上反出来。

「今年又是双黄莲蓉月吗?」那人轻笑,低回的笑声自喉头逸出,好像酒一般醇,让林春有点飘飘然的,一时以为自己穿越到古代里去。

「一会儿等我来,才一起吃吧。」那人撤回手,站直身子,俯视着林春时不经意流露出帝皇的高傲气派,君临天下,浑然天成。林春看清楚了,珠帘后,那双青黑色的眉给画成两道浓眉,一双本来妖惑水秀的眼睛出奇地没有太多修饰,单只是眼尾添了些浓黑的眼线,有那么一下林春以为陈秋并不是在cosplay,陈秋只是呈现出他的本质。他本来就有这种气息,如果他是女人,必定是国色天香的牡丹,一出场就艳压群芳,将桂花的清、梅花的洁、海棠的娇,全都压下去。

而陈秋今世生为男人,自然是皇,没错,帝皇。林春知道陈秋在cos哪一个历史人物,他在很久之前就想过,陈秋跟那一个人物有点相似——

千古一帝——秦始皇。

林春舍不得眨一下眼,尽管眼睛发涩,仍然干巴巴的睁大眼,追随着陈秋的背影。陈秋的骨架偏细,与林春一样,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但总没有戴志的健壮敏捷,可是林春可以断言,天底下再也找不出一个人比陈秋更适合去扮秦始皇。

陈秋登上拱桥拍照,林春如在梦里,仍想着,不知道秦始皇当年登基时,是否就是这个样子?刚并吞六合,征服六国,人未死就肯定自己能有流传千古的能耐,所以他不会正眼望着任何人,所有人,包括他的近臣李斯,在他眼中都只是沙粒一样的蚁民。正因为他开创了帝业,兼有三皇五帝的气慨,所以他称万民为「黔首」,不拿他们当人看。

可是,无论百姓有多痛恨始皇,秦始皇只要一日在世,就无人敢叛乱。他就如同一大片可憎而无可拂去的厚乌云,盘踞天空俯视万民,用不着刻意装出趾高气扬、得势不饶人的样子,他天生的高贵与杀气,就是驯服天下百姓的最佳武器,他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狼。

陈秋就在拱桥上,遥遥望着长椅上如同卑微百姓的林春。不用盯得紧,那时而慵懒、时而暴戾的眼睛间或瞟林春一眼,林春便觉得自己要在陈秋面前下跪,在他跟前匍匐,不敢正眼看着他,然而心底处又极度渴切陈秋那如同恩典的碰触。矛盾的感情在林春体内犹如两股相冲的气,使他生出激动的热潮,好似快要被那种热烧成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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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完照后,已差不多十点了。戴志和两三个男生在收拾东西,不在乎是小道具、轻盈布景、灯光设备之类的东西,另外一个男生则为陈秋卸下一身厚重的装备。心神回到现实,林春想,陈秋这晚的cosplay还真不容易,虽说是中秋节,可香港跟世界各地一样,天气反常得很,该热的时候冷,该冷的日子又出奇地热,今天都已是中秋节,可仍有着二十九度的高温。

不要说是cos秦始皇的陈秋了,就是林春独个儿坐在长椅上,也坐出一背子的汗来,他不期然扯了扯衣领,扇些凉风,感觉上似乎清凉了点。陈秋脱下玄色长袍和酷似龙舟的黑鞋,里头是打底用的T恤、长裤,他拎起背包,就入公厕卸妆和换衣服。手脚倒麻利,不用十五分钟已经出来。他跟戴志等人笑着道别然后就走过去林春身边。

林春搜索枯肠,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情况比上年中秋节更尴尬。那也是,上年他和陈秋还没有那一层暧昧的关系,跟陌生人没分别,谁又能想到那之后会发生这么多事?说到底,还是因为那寂寞的心灵在蠢动着。

两人之间隔了一个月饼盒。

林春勉强挤出一句话:「戴志不过来吗?」

「你很想他过来吗?」陈秋淡淡地回应,听不出什么火气,但也没有以前那亲密熟悉的感觉,使林春直想抓起月饼盒跑出去,逃离这窘境。可他并没有这样做。

「也不是。只是想,这里有一整盒月饼,我和你两个人吃不完,叫他来一起吃也好。」

陈秋嗤笑,拿起那四方型的月饼铁盒,轻轻摇了摇,放在腿上,说:「吃不完?会吗?上年我和你两个人不也干掉了一盒月饼吗?你吃得很豪爽,撕开包装纸,也不拿小刀来切月饼,就这样一大个月饼往嘴里塞,吃得满嘴是油,甜得要命。」

「那是我的习惯。小时候穷,我爸一向都很没出息,所以在他走之前,家里情况就不好。一盒月饼要百多二百元,也不是说真的没钱买,但我妈总是舍不得买。于是她每次只是单买两个,一个让我吃,一个就由她和爸吃。话虽如此,可我妈总惯着我,最终都会多给我半个月饼。

「吃月饼时,我喜欢一口气吃下一整个。」林春掀开月饼盒的盖,将刚才开封的一个月饼拿出来,也不用小刀切,就一整个吃起来,吞下一口莲蓉,他说:「其实一口气吃一个月饼,真的很恶啃(注一),就算我喜欢吃甜的东西,也觉得满口莲蓉、蛋黄很恶心。但我就是要这种恶心感觉。」

陈秋皱眉,表示听不懂。林春看见了,再说:「正因为我吃完一个月饼后,已经饱得想呕出来,那我就不会想再多吃,因为一想到月饼就没食欲。我知道,如果我向妈撒娇,要她多给我买几个月饼回来,她一定会心软、然后答应。那时我虽然很小,却也知道家里很穷。」

「那你不撒娇不就行了?何必要一次过吃完整个月饼?那很痛苦吧。」

「就算我真能忍住不撒娇,但我内心想吃月饼,想吃而不能吃,那不是很痛苦吗?而且将月饼分成很多份,每天只吃一小角,又不过瘾。唯一的方法,就是让我憎恨它。想要戒掉一种事物,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憎恨它、厌恶它。」

陈秋摇摇头,拿起另一个月饼,然后用小刀将之切成四等份,他拿起其中一角吃着,说:「那不是很矛盾吗?因为得不到它,而要逼自己用憎恨的感情去盖过喜欢之情,结果,你还是喜欢吃月饼,可每年又要憎它一次。」

「是啊。」林春吃了大半个月饼,舔舔指头的油,说:「也没办法。我觉得喜欢某种东西,而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得到它,那种煎熬实在太痛苦。所以我会选择放弃它,憎恨它。虽然我每次过完中秋节都厌恶月饼,可是每年中秋节将至,我又想念起月饼,只记得它的甜香,忘掉它的肥腻。后来上了中学,妈开始给我微薄的零用钱,我就一点一滴的储起来,每年买一盒月饼自己吃。

「我妈是不吃月饼的,自从跟我爸分开后就没再吃。我记得她说过,中秋节象征团圆,所以月饼是应该由一家人分来吃。家都没有了,还吃什么月饼?现在,每年都只有我吃月饼。有一年,我一次过吃了一盒,可还是忍不住去呕,几乎全部给呕出来。那之后,我就每次吃两个月饼。这样下来,过了几年,我好似真的愈来愈憎恨月饼了。」

林春脸上有一丝落寞的笑容,他吃完一个月饼,陈秋还只是吃了半个。林春摸摸肚子,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胃好像比之前重了,那月饼真有份量,然而就算此刻他感到很饱,但不消两三小时,就会通通消化掉,胃又变得空荡荡了。

「依照我妈的意思,我应该是没资格去吃月饼的。但我就是着了魔似的,年年掏钱去买一盒双黄莲蓉月,不吃到呕不罢休。大概再过几年,我就会真正讨厌月饼,那中秋节对我来说,就不再有任何意义了。」

陈秋拈起一角月饼,正是他刚才用小刀分出来的月饼,撬开林春的嘴,硬是将之推入他口中,然后带笑说:「既然喜欢,何必要扭曲自己的心意,逼自己去讨厌它?此刻得不到的,就去追,直到能得到它为止。就算你每年吃一百个月饼,也不能够使你真真正正地讨厌月饼,因为你喜欢的,从来不是月饼的味道,你渴求的是另一种东西。」

林春没有言语,侧着脸,吞下那一块月饼,已经不想再逼自己去多吃一个月饼。他隐隐知道自己真正渴求的东西是什么,但他知道,他一定不可能获得那些东西。是以他只会压抑自己的欲望,使之变得畸形与萎缩,尽量让自己做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无求,就不必讲求得失,虽然永远不会成为赢家,但也不会沦为输家。

这大概就是中国人明哲保身的本色吧?不求有得,但求平稳,就是偷偷摸摸、郁郁不得志,只要能苟且地活着,就可以了。

陈秋拿起剩馀的一块月饼,一口吃下去,然后将盒子盖起来,说:「你今天会来,不是只想我陪你吃月饼吧?」

林春窘迫起来。他与陈秋仍相隔了大概一个身位,可是却有股无形的压逼感袭来,他就像站在广场中心,受万千观众驻目般,忽然紧张起来。

「我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可是,在我察觉到的时候,就已经晃到公园了。」

「那你怎么不折返回家?为什么偏偏要走来这里?」

「不知道……」林春双手掩着脸,弯下腰,很想变成地上的一颗石头,甚至是一枚尘埃。

「不知道?不知道?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吗?迟钝还得有个谱儿。你不是很喜欢说责任吗?」陈秋站起来,绕到林春面前,蹲下来,两手撑在长椅上,将林春的去路堵住,他说:「你最爱说我们都要十八岁了,成年了,所以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可是,现在你却满嘴『不知道』、『不知道』的,真是自相矛盾。为什么平时不来公园,偏偏今晚要来?还要拎着跟上年一模一样的双黄莲蓉月?你在等什么?你在等谁?」

「我……」林春还想分辩,可头皮一阵生痛——陈秋扯着他的头发,硬生生逼他抬起头与他对视,两双眼睛一相遇,林春便知道他是没可能逃得过了。陈秋眉也没有皱一下,双眼在黑夜中幽幽发亮,瞳仁里如有磷火暗闪,眨也不眨,直勾勾的望入林春的眼内,彷如一面冷酷的镜子,逼林春现出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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