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人为了前进,就要丢弃某些包袱,身子变轻了,那么走多长的路也不会再疲累。人的成长,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舍弃,所以这一次,林春和陈秋互相舍弃对方,也是一个无可奈何的必经过程。
陈秋在心内默默数了三声:一、二、三——每一下都好像将一块巨大的岩石扔入平静的湖里,激荡出一阵比一阵澎湃的水花,然而水花会有消失、平静的一天。他放手了,然后看到林春半掩着眼,背靠门板的样子。陈秋别开脸。
「你走吧。」他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他本想说:要我为你开门吗?但他说不出口,因为林春来过他家千百次,这里的锁,他也开过无数次。不要说是门锁,陈秋相信在这个家的任何一件物品、任何一面墙上,都必定会有林春的指纹。厕所中的牙刷、漱口杯,他房间里的床铺上、林春那清淡的气味,这都是他曾经在这里住过、活过的证据。但陈秋知道,这些物品终有被丢弃的一天,一旦扔掉了,他就会连林春曾住在这里的事,也日渐遗忘。
然后,他就会渐渐想不起林春在他身下轻吟的声音、他艳红而隐忍的脸,还有他既惹人怜惜、又让人想欺负他的颤抖。他和林春的关系,是建立在沙滩上。他们天真地各执一根树枝,在沙上画下了很多图案,便以为自己找到一个栖身之所。
可陈秋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林春讲过的话。林春说过,游戏总有玩完的一天,就算去沙滩玩,夕阳时还时要离开、回家。现在,他和林春就是两个在沙滩玩了一整天的孩子,当夕阳披着那红得凄艳瑰丽的衣服,飘然而至时,他们就不得不扔下树枝,回家去了,然后在一夜里,海水就涌上沙滩,一下子冲走他俩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心血所画下的东西。
过后无痕。
「我走了。」门卡一声关上,林春后悔自己没有正眼跟陈秋笑着,说那一句「我走了」。
56
除了「分开」,林春想不到第二个词语去解释那天、他和陈秋的事。说是绝交吗?又不太妥贴,毕竟他们本来就并非视对方为朋友。说是「分手」?只有情人才会用这个词,但他和陈秋也不是情人。他们是一对短时间的伙伴,只是想要一个人陪在自己身旁,只要自己不是独个儿活在世上,那就行了,哪管对方是谁。
这种关系结束了,一点都不会让人感到难过——至少对林春而言。
日子如常地过下去。很多人喜欢说:「没有人是没了谁就活不下去的。」这句话说得真对。在这段关系中,本来就是林春给予陈秋更多——他给予陈秋照顾,为他做菜、陪伴他、欣赏他,而陈秋好似从来没给过他什么实质的东西。所以林春很快就适应分开后的生活。
没有什么大分别,只是过回他遇见陈秋以前的那种生活而已。他将补习调回平日,星期六日就待在家读书,尽量不出外,连图书馆也很少去,因为去图书馆时要经过单车径,而单车径是去陈秋家的必经之路。林春想,如果在单车径再遇上陈秋,那他就会想起新年的那段日子。
那时,陈秋也是在单车径上见到他,然后把他抓上独秀居,一住就住了七天,要是让母亲知道了,一定会被她说荒唐、专赖在人家处不走……林春淡然一笑。
他们依然和戴志伟和李旭他们做朋友。有时候小息,五个人一起下去吃东西,午饭也会一起吃。林春多跟李旭一起坐,都是较内向寡言的人,陈秋就跟王秀明拌嘴子,看似针锋相对,其实两人都吵得挺高兴的,互相顶撞不停,长袖善舞的戴志就周旋在四人之间,调节一下气氛,五人看起来跟以前无大分别,所以大家都没有察觉到陈秋和林春之间的怪异。
放学时,林春收拾好东西,便跟戴志说声:「我走了,戴志伟。」戴志向他挥挥手,笑笑,总是不说什么,也没有问为什么他不等陈秋一起走,而陈秋总是低着头看课本,并不急着走。
倒是母亲问过:「你不是每个星期五都上阿秋那儿吗?为什么最近都不见你去?而且你最近每晚都回家吃饭。」
「多回来陪你,不好吗?」林春从容地微笑,说着一早已拼出来的说辞:「陈秋的爸爸工作上有点调动,所以最近几乎每晚都回家,我又怎好意思上去打扰他们?再说,现在都升了中七,我们还是觉得各自在家静心读书……会比较好。」他果然不喜欢说谎,所以说到一半,已不得不低下头,以免让母亲看见他那奇怪、僵硬的笑容。
林母下意识说:「既然是为了读书,那你们又不早点决定?九月都过了一大半,才突然这么说。」
林春语塞,一时想不到要怎样胡混过去。林母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却也不追问。良久,林春才说:「我们本来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但最后还是……不太适合。有些事,不真正做过,是不知道是适合或是不适合的。」
另外,奇怪的是,他和叶芝没来由的又有机会交谈了。事情是这样的:他们学校隔天就有早会,也就是全校学生站在操场上集会,每一班定期要找人上台分享阅读心得、或者时事讨论,这一次轮到林春他们班。班主任倒也用了个挺公平的手法,就是抽签决定谁上去做分享,一抽就抽到林春和叶芝。
班上其他人就笑说:「这刚好,两个成绩好的都凑在一起,就做个阅读报告的分享好了。」林春便找两天空下来,放学时跟叶芝讨论要用哪本书,他们的阅读品味相近,很快就达成共识,用了一晚便完成稿件,只要分享那天拎着稿、上去照着读就好了。
尽管戴志说过他和叶芝有夫妻相,但林春觉得自己和叶芝是没可能在一起的。他们没有火花。他可以跟叶芝做朋友,讨论时事和书本,但对自己的事就绝口不提。叶芝并没那种让他想要倾吐的魔力,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善于保护自己,惯于等待别人来牵着自己,而没有控制他人的欲望。仅有一次,叶芝曾问他:「你不是跟陈秋很要好吗?为什么你们最近……好像比陌生人更要生疏?」
林春料想不到叶芝也会问这种事,当时他一句话都答不上。叶芝自知问了些不该问的事,就木无表情地转话题:「对了,最近我看了一本书,就是白先勇的《孽子》(注一),有看过吗?」林春有看过,但那时立刻否认,说从没看过。
为什么偏偏是白先勇的《孽子》?叶芝在影射什么吗?不,叶芝没可能会知道的,事实上他和陈秋的事,就连戴志也不知道,那叶芝这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人,又怎可能会知道呢?就是叶芝提这个问题,让林春心里感到不太舒服,幸好过了明天早上,他就不必再面对叶芝了。
明天早上就是阅读分享的日子,而后天就是中秋节。中秋节,这一年的中秋,他会如何过?母亲要到快餐店上班不可能休假,而父亲……林春悠悠想起,上年他也有将「自杀短讯」传给父亲,可是却音讯全无。到底是父亲换了电话号码,还是父亲不想理会他?可林春说真的,也不期待再见回自己的父亲,就是在街上有机会跟父亲打照面,他也不肯定自己能否认得父亲。
或许,很多年之后,就是他跟陈秋在街上打照面,他们也不会再认得对方。这一刻,林春才真切地感觉到,原来人情真是凉薄如纸。
翌日早上,林春提早半小时回学校,在操场等着,一会儿与叶芝上讲台做阅读分享。可等到早会开始前的十分钟,叶芝还未回来。叶芝平时很早便回校,这天忽然这么迟,确有点不寻常。林春正有点着急,女班长——一个只顾着恋爱、学业搞得一团糟的女生——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跟林春说:「不、不好了……叶芝……叶芝的妈刚打电话到校务处,说叶芝感冒,今天不上学,这是刚才班主任告诉我……叫我……哈、跑来告诉你。」
林春傻眼,说:「那怎办?再过十分钟左右就要上台讲话了,这讲稿又预定是两个人一起说,难不成叫我一人分饰两角吗?」那女班长也一阵旁徨,不知该怎么办,林春这时更打从心底觉得这女生愚蠢。
林春放眼操场,看见班上约有一半人已下来集队,便冲过去,想随便拉个人上台,还有十分钟,还来得及预备的。他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高佻矫健的戴志,便清晰而赶急地跟戴志说明状况。
「什么!那叶芝真不够义气,病得也太不是时候了吧!可你们说的那本书我没看过,上到台恐怕出丑……」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夺去林春手上的讲稿,耳边便响起一道傲慢的、懒懒的声音:「不就是陈之藩的《剑河倒影》。这也没看过,你还算是什么文学人,戴志伟。」
林春尚未回头,手腕已被那人抓住,拖着他的身子往讲台的方向跑。是的,那个人从来不会牵着他的手,只是会把他当作宠物般,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拖到不同地方去……
那个人就只能够是陈秋。
注一:《孽子》,一部长篇小说,描述一群被放逐的同性恋少年。
57
陈秋把他拉到讲台处,速读那份讲稿,一句话也没跟林春说。读了一两遍,才问:「就只有一份而已?」
「嗯,另一份在叶芝那儿,我们就只印了两份出来。」
「那等会儿放上讲台,我们一起看吧。」陈秋望了望林春,便再读一两遍,除了cosplay时,林春很少见陈秋这么一副认真的样子。过了十分钟,但对于林春和陈秋却好像只过了一两分钟般,他们便在兵慌马乱中被推上台。
林春首先说话,引起讨论,然后跟陈秋照着讲稿读,梅花间竹。在那十分钟,林春没有想起别的东西,只是叫自己集中精神去读,也不要食螺丝(注一),却不怕陈秋会出乱子。陈秋是那种「一不做,二不休」的人,认真起来,无论是读书或是cosplay,都能做得漂亮,这一次也不例外。
结果二人顺利读完整份稿,没有出什么差错。他们朝台下的人鞠躬,便离开了。林春先往台的右边走,刚下台,陈秋便低声说:「稿子交给你。」林春「哦」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后方伸手接稿,不意摸到陈秋的手,便立刻像被炭火灼伤般缩手。
他正眼望向陈秋。他们二人正走回去自己班的队伍,身旁立着人墙一样的学生和老师,但这些人之于他们,就像一块块死的布景板般,而他们也没察觉到,他们两个人就这样停在路中心,看起来有多突兀。
陈秋踏前一步,林春好似被点穴那般,没有后退,只是近乎贪婪地望着陈秋那双勾人的眼睛,依然蕴藏着无限风流,月勾儿似的一看过来,就勾去了所有人的心魂——月,是了,月儿,明天就是中秋节——林春好似每天都在倒数,何时是中秋节。
陈秋什么事都没有做,只是将那份讲稿交到林春手上,然后经过林春身边,徐缓走回去班中的队伍。林春也就跟着陈秋走。身旁的老师和同学察觉不到陈秋和林春之间无形流动的感情,见到他俩回复正常、走向队伍,便觉无事,焦点又转回讲台,听着校长的演讲。
戴志本来排在最后的位置,因为他长得最高,这时偷渡到林春身后,嘻嘻笑说:「刚才还打算出手救你,哪知我还未出手,秋秋就来解救你了,真是兄弟情深。」
林春白了他一眼,李旭本来排在林春后面,现下被戴志挤开自然略为不满,说:「人家兄弟情深又干你何事,偏要走上来八卦,你何时学得像女人般烦!」此话一出,旁边的女生就怨声载道,指摘李旭,李旭看见女生气了自己,沮丧得很,林春又听到王秀明的笑声,王秀明适时替李旭解围,哄得女生心花怒放。
陈秋排在林春前面,说:「你欠我一个人情。」
「你不也欠了我千百个人情,也不见你什么时候有还过……」林春咕哝着。
「你说啊!如果你现在说得出我欠你的人情,那就算数,如果你现在说不出,我是不会认帐的。」陈秋低笑。
「你……」这不是耍赖吗!林春气在心内,忽然又有点久违的轻松喜悦。陈秋有时就是像个小孩子,总是爱耍赖、做过的事又不认帐,可他从来没认真生过陈秋的气。林春很少向人撒娇,亦没见过人向自己撒娇,却觉得纵容一下陈秋也……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就是没来由想微笑。自从与陈秋分开后,他有多久没有发自内心笑过?
陈秋明知他说不出口,于是得意地笑出来,身边几个女生看到陈秋难得的笑容,不禁红着脸儿、眼也不眨地盯着他。林春分明看到,不禁想,不知道陈秋会不会从这些女生中,挑一个做他的女朋友?他忽然有一个新的想法,或者他和陈秋各自找到女朋友后,就能回到最初的时候。到了那时,他们虽然不可能再如之前般亲近,但或许能像朋友般说上几句话,出来聚会、或者跟大伙儿去什么地方玩……
女人,女人。女人可以充当他们两个之间、一道安全的屏障吗?若是能和陈秋像平常那般相处,林春觉得要他跟一个不太喜欢的女生在一起,也没有所谓。既然他们不可能跨越那个禁忌的关口,那就退而求其次,只做普通的朋友,就像他和戴志、和李旭、和王秀明那般。尽管在林春心内,陈秋的位置永远跟别人不一样,但只要他不说出来,陈秋就不会知道。
只要他不知道,那要粉饰太平,也就不难。于是林春想像,如果陈秋身边有了一个女人,他会感到怎样?上一次,听到陈秋说他曾交过几个女朋友,又和她们上过床,林春心内就有一种莫名的感受,好似是松了一口气,又有种空虚的怅然。
陈秋曾和女人一起,那就是说他不是同性恋。是的,陈秋一定只是因为寂寞,才找上他。而林春自己又从来不是同性恋,虽然也确实没喜欢过任何女生,可是他肯定自己不会突然找男生交往,更莫说是肌肤之亲了。光是想像另一个男人像陈秋那般,对他做那些亲密的事,林春就感到一阵恶心。也许是因为陈秋长得漂亮,所以他才会接受……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
现在他们及早分开,对大家都好。林春就可以实现他母亲的梦想,将来娶个贤妻,生得一儿一女,凑够一个「好」字,还了母亲的心愿。在很久很久之后,他和妻儿、母亲,一家五口,偶尔一起去外地旅行,听起来很平凡,但不也很幸福吗?陈秋呢……陈秋也一定有他的梦想。到了那时候,陈秋或者会跟一个美艳的女人同居,身边的女人像走马灯般转个不停,他知道若陈秋肯努力,必定能干出一番事业。
十多二十年后,他、陈秋、戴志等五人就出来聚会,聊笑,又好似返回十七八岁的那一年般,男人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好一个「到底意难平」——陈秋不是讲过吗?林春不敢说,他那难平的「意」是什么意,但他宁愿要这一个沉闷得来安稳、有着微小幸福的未来。
林春灵魂出窍似的想着,人早已回到课室,犹在发愣。戴志要去地理室上课,临走时往林春的脑袋瓜儿一拍,说:「喂,回魂了,书凯子!想什么,想到人也入神了!」
林春摸摸被戴志打痛了的后脑,舒了一口气,怅然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人家说『三魂不见七魄』,我看你是三魂七魄全都不知掉到哪里去!」戴志拿厚重的地理书,轻力砸向林春的头,林春知道戴志想为他打气,不禁一笑。被人关心,感觉总是不错的,尤其对方是自己的朋友。
「胡说,快去上课吧。」林春好似被人说中心事般,不太自在地说。
戴志坏笑一下,那黑白分明的孩子眼里闪着不明的眼光,林春似乎渐渐能读懂戴志伟的表情,每当他这样笑,就是在计算些什么东西。戴志成绩一般,文学和英文尤其差,可人却不笨,光是看他轻松应付老师和田径队各级学生就知道了。
「我倒不知你最近搞什么。刚才早会上去做过阅读分享后,你心神就更恍惚……」戴志未说完,林春便打断他的话:「才没有,是我昨晚睡不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