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是水的化身。她们为了家庭,可以挺起身子硬撑下去,与痛苦的生活抗衡,就像一埘冰般坚硬。女人遇上她们所爱的人时,例如是丈夫与儿女,却又将自己融化成一股三月时的春水,徐徐沁入丈夫与儿女的心内,温暖他们的身体。
「谢谢,妈。」
62
中秋节过后,想不到还有一个小小的馀波。
这年的中秋节是星期五,连着星期六日两天的假期,连休三天后学生才一个个顶着个熊猫眼上课,偏偏头一天就要上体育课。教体育的老师绰号「狒狒强」,正正是戴志所属的田径队的负责老师。
狒狒强拿着一份白底黑线的表格,字和格数都很细小,在学生面前扬起来,说:「诺,看到这张form,你们就知道发生什么事啦,两星期之后就是陆运会了,亦是你们人生最后的一个陆运会。在这节课之内,每人都要报好参加的项目,老规矩,每人最少玩两项,最多参加四项。戴志伟,最后一年罗,有信心连拎七年的男子个人全场总冠军吗?」
戴志气定神闲地坐在地上,摆摆手,说:「唉,这些不过是虚名而已,我一向都不怎么在乎的。还是有赖各位师兄、各路兄弟关照,再加上有那么一点运气,才让小弟在运动场上威风过几次而已。」
他们上体育堂时,一班分成五组,以六人为一小组,林春刚好是戴志那组。事实上文科班男生很少,三十人的班里只有十名「壮丁」,所以说是少数族裔也不为过。戴志长得高,坐在队的最后面,林春就坐在他前面。
戴志和狒狒强胡吹几句,班上一些爱慕戴志的女生又说几句,存心和戴志抬杠,扰攘一轮才开始报名,由狒狒强读出所有项目,每读一项,便问谁要参加,想参加的人再自行举手,先举先得。林春打定主要参加推铅球和标枪,没有别的原因,单是贪图这两项赛事轻松,只要将铅球和枪扔出去就可以了,万一他等会儿举手慢了,就参加掷铁饼吧。
陈秋每年都参加200米赛跑,其实他运动神经很好,大概是因为曾玩过柔道吧,反应十分敏捷。戴志曾几次劝他入田径队,他都不答应。
李旭要到这次运动会后,才真正卸下领袖生长之职,所以这次他不用参加任何赛事,单只在运动场内巡逻,把违反校规的学生揪出来就可以了。王秀明是运动健将,每年均想将戴志由男子全场总冠军的宝座拉下来,但年年失败,总差那么几分。所以在这最后一年,他也决定报四项赛事,跟戴志拼了。
狒狒强念到3000米赛跑时,戴志却一把抽起林春的手,说:「有!这里有两个人要跑3000米!戴志跟林春!」
林春因为太惊讶,一时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狒狒强低头画表,全然没注意到林春神色有异,便例行公事的应了戴志一声。林春张大嘴,几乎可以塞一个橙入去了,这时另一道声音传来:「还有王秀明、李旭一起跑!3000米!」
陈秋坐在林春隔壁的队伍,连忙扑过来揪住戴志的衣领,咬牙切齿地说:「你在玩什么!」
「没玩什么,我很认真的,」戴志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一口白牙衬着深褐色的肌肤,显得愈发洁白闪亮,他吃吃笑说:「我想跑3000米嘛,难得最后一年,就想抓个人陪跑,恰巧书凯子欠我一个人情,便要他还了。」
那边厢,李旭拉了王秀明出去,跟狒狒强理论,说他是领袖生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跑3000米,可是狒狒强想了一会儿,说:「你去跑之前,只要能找个人代替你的职务,那就可以了。」结果李旭便被攻陷了。
林春挑眉,嘴角僵了:「我什么时候有欠过你的人情?」
「怎会没有!」戴志当着陈秋的面,将林春扯去暗角处,陈秋想跟上去,可林春朝他摇摇手,叫他不要过来。狒狒强忙着登记各人的参赛项目,根本没时间理会戴志他们。
一到了树下,戴志便鬼鬼地笑着,搭着林春的肩,压低声音说:「你能够和秋秋和好,还不是多亏我穿针引线?」
「我、我们什么时候有吵过架!」林春像一只被惹怒的猫儿,猫尾竖起来,像快要出爪伤人。
戴志无言地暧昧一笑,林春的心猛跳起来,如果这时有人对他用测谎机,必定测出他说的是谎言。戴志的模样就像是在说:你说啊,你说啊,怎不辩解下去?
「你想我将证据陈列出来吗?别忘了,书凯子,我戴志伟没什么了不起,就是阅人无数,最会观言察色,你和秋秋之间发生什么事,我这一双眼可是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呢!」
「你……」
「好啦好啦,我招了。关于叶芝在那天早会上消失,是我做了些手脚啦。你要是不信,等会儿下课后私下找叶芝问吧。我也没什么所谓,反正到了那时候,你已经改变不到事实,要陪我跑3000米。」戴志神气地说。林春知道他要当陪跑了,可也绝对会找叶芝问清楚。两人走回队伍时,林春忽然想起:「你坑我去跑3000米,怎不把陈秋也拖下水?」
「那还用说?我只要将你拖下水,就等于将秋秋拖下水了。」戴志用食指戳了林春的额角几下,彷佛母亲教儿子般,啐啐念:「好心你平时就少看几本书,多看看身边的人和事,不然年纪愈大,脑筋就愈死。你就是常常将自己埋入书里头,所以才那么后知后觉,总是事情过了之后,才迟钝地发现一切。」林春竟无法辩驳。
回到队伍里,陈秋从隔壁那队偷渡过来,拍开戴志那搭在林春肩上的手,一双眼在林春脸上睃巡了很久,好像在检验他有没有什么损伤,好一会儿,他压下一股极想发脾气的欲望,颓然说:「算了算了,戴志伟,你要我们陪你一齐疯吗?老子就陪你玩,我刚刚跟狒狒强报了3000米了。」
戴志喷笑,林春迳自呆住,苍白的脸上隐隐泛起一股红潮,隔壁队中,李旭一拳拳打到王秀明身上,两人边打边滚到地上,如两只争地盘的狮子般,打个你死我活。
总之,在众人的咒骂、笑声、哀怨中,就迎来了他们中学生涯里最后的一个陆运会。
陆运会对于不少学生而言,是一个美好的回忆。首先,学生在为期两天的陆运会期间不用上课,已是天大喜讯,而且一些脑袋不灵光却身手敏捷的同学,这两天摇身一变,成为众人的英雄。那些在运动场上跑得飞快的男生,几乎没一个不是半不良学生——是指一些平常干犯几项校规的学生,比如说迟到、不交功课、平常对着训导主任则嘻皮笑脸者,文武全材的学生几乎是没有的。
对于林春这种头脑发达、四肢迟缓的学生,陆运会是一个令人烦厌的东西。不只被逼参加运动赛事,在看台上规矩甚多,不准听mp3、收音机,连书也不让看。学生在看台上,不是一个个坐得人也呆滞,就是玩低能集体游戏和吃东西,当然也可以为同学打气。
每班都会订几十包pom-pom,即是塑料制的打气棒。使用时,用一枝细饮管插入棒的开口,将气吹入去,吹得整枝打气棒胀而硬,就可以用来击出pompom声的响音,为运动场上的人打气。林春例牌不会参与这些运动,可他也并非乖学生。
林春从来不是乖学生,他只是成绩比人好而已,一般人常常有种错觉,认为成绩好等同品格好,所谓品学兼优。可是,林春也是个不时违反校规的半不良学生,比如说偶有迟到和迟交功课。这时,陆运会开始不久,老师到了不同岗位当值,领袖生尚未出笼,可说是「无王管地带」。林春拎起背包,就着早上微弱的阳光,在书包里看小说。
看了一页,冷不防一只手狠狠往他背上一拍,吓得他魂不附体,转体一看,竟然是李旭。林春松了一口气,李旭刻意板起脸说:「现在不是事必要你讲,但你所讲的话将会被用为呈堂证供(注一)。被我这个领袖生长目击你看书的情况,你今次法网难逃了。」
「你还真是一副警察口吻呢。」林春不甚认真地笑笑,说:「我们打个商量吧。这本是贾平凹的《废都》,厚是厚了点,但里面有不少情色部分。我将情色部分的页数摺角,之后再借给你看,如何?」
「你、你……真是道德沦亡,光天化日之下看禁书!」李旭一脸正气地说,下一秒就压低声量说:「虽然我喜欢看AV,有画面又有声,不过文字版也不错……」
另一只手伸过来,自林春的背包拿出那本《废都》,那人略带鄙视地说:「你什么时候也看起这种东西来?之前让你看AV又没反应,原来你喜欢文字版的。」
林春斜睨着身旁的陈秋,说:「我只是开玩笑。没错,里面偶有情色描写,不过因为这是内地版本,相关部分已大多被作者删去了。再说,我又不是为了这些才看这本书的。」李旭听了,立即大失所望地喝倒彩,叮嘱林春几句,叫他要偷看书时要小心一点,然后就出去管秩序了。
陈秋低笑,说:「原来如此。这里面写的都是男的跟女的做吗?」
「是啦是啦,还是一个男人跟无数个女人的故事,可真有艳福……」林春夺回书,又看起来。不料陈秋附在他耳旁低说:「你也有兴趣吗?男的和女的做。很多人都说第一个性伴侣就是最深刻的一个,你第一个sexpartner就是男的,之后再跟女的做,会不会适应不了?」
注一:「现在不是事必要你讲,但你所讲的话将会被用为呈堂证供」,港产片、电视剧的典型对白,一般警察拘捕嫌疑犯时就会这样说,可现实中的警察会否这样说,我就不知了。
63
林春以手肘顶开陈秋,耳根发红,低吼:「早就叫过你不要在上课时间靠过来!虽说这两天是陆运会,可终归是上课时间。幸好这里是看台的最高层,班上超过一半人都下去参赛了,不然被人看见可就麻烦。」
陈秋朗声笑着,他就爱看林春失措的样子,耳廓红了一圈,看起来很是青涩。王秀明和戴志这两天很忙,他们各参加四项赛事,又要在跑道旁为学弟妹打气,基本上陆运会一开始,他俩就一缕烟的携着圆筒型运动袋,冲去更衣室换体育服。所以林春身边只有陈秋一个熟人。
「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呢。」陈秋笑得一副鬼灵精的样子,林春瞥了他一眼,赌气说:「我这也算是误入歧途。也许迟点找个温柔的女生做做看,就不会想碰男人了,这样转换下也挺好,有新鲜感。男人都爱新鲜感,不是吗?」
陈秋听了,没有发怒,只是笑得更乐不可支的。林春趁机转话题:「你今天没赛事吗?」
「有,怎会没。大概十一点左右要去跑二百米,我连续拿了六年的男子二百米金牌了,今年若是拿到第七面,就送给你吧?权当是订情信物。」
「什么订情信物……你说话小心点。再说,哪有人会将赛跑金牌当是信物的。」林春没好气地说。他下午也要去推铅球,明天还要跑三千米,光是想像一下,便想惨叫了。
陈秋耸耸肩,说:「不过也不知道赛事会否如期进行,你也知道,时间表形同废纸,每年陆运会的进程都很慢,次次总会overrun,说是十一点进行的赛事,可能十一点半或者十二点才搞。也好,在那之前就能陪陪你。你等会儿在终点等我吧。」
林春不作声,没有说去,也没说不去。他又专注看书,旁边陈秋也拉过背包,竟然拿出剪刀,像在剪纸,林春最初吃了一惊,后来想起,他们学校历来也有贴臂章的习俗。
所谓臂章,其实不是用布做出来,而是利用具有单面粘贴力的纸,剪剪贴贴,拼凑出不同图案来。说是纸,其实摸起来是一块比纸更薄的胶,不透光,可以如同纸一样摺叠,用普通的美工剪刀就能剪开。每班须设计一个臂章,只要你有门路,还可以跟不同班的人交换臂章。学生私下也会做臂章,大多剪贴出人名和图案,不过只要你想得出,又善于剪贴工夫,那理论上可以做出任何款式的臂章,只要不是粗口就可以了。林春记得,有次一个学生的背贴了一个大大的MichealJackson剪影图案,出尽风头。
人缘愈好的人,身上贴的臂章就愈多,这代表有很多朋友为你做臂章。男生是很少自制臂章的,觉得太麻烦,一般而言,男生身上的臂章都是女生送给他们的,换言之,男生身上的臂章愈多,就代表他们愈有异性缘。
陈秋算是来者不拒,只要有女生送他臂章,他就会贴上身,他懒得拒绝女生,到时惹哭她们、或被她们怨恨,可就麻烦。戴志和王秀明更不用说,陆运会还未正式开始,他们已经全身贴满臂章,林春问:「那之后再有女生送你们臂章,要贴到哪儿去?」
「就贴上裤子罗。裤子也贴完,就贴袖子,袖子也贴完的话……」戴志摊摊手说:「唯有贴上脸,或者明天才贴。基本上头一天贴的臂章,到了第二天我就不会贴,因为第二天还要贴一批新的。」
「那第一天的臂章要怎处理?」
「还能怎样处理,就丢入垃圾桶。」王秀明说,然后又涎着脸跟李旭说:「不过如果是李旭给我的臂章,我会连续两天贴上身的,还要贴在当眼位置,就胸口好了。陆运会过后,我总是会将他的臂章贴上书桌面。没有骗你们,你们日后上我家,就可以见到我书桌上贴了七个臂章了。」
李旭的确每年会做臂章,可是林春听完他的动机后,就挺同情他的。李旭想要女生给他做的臂章,可是每年只有寥寥五六个,于是他便化被动为主动,给更多女生制作臂章,希望女生会回礼。这方法确是凑效,所以李旭身上也贴了很多臂章。李旭常慨叹自己生不逢时,恰巧跟戴志与王秀明这两个校园王子做朋友,总被女生当成传话人或绿叶。
陈秋为了打发时间,每年会买一大叠臂章纸,在看台上剪剪贴贴。女生总垂涎着陈秋手制的臂章,并不是说陈秋的手工做得好,而是得到陈秋的臂章,简直就是无上光荣。他从不把臂章送给女生,到头来总是塞给戴志。戴志也够赏面,果真将所有臂章贴上去。
这年,李旭也有做臂章给林春和陈秋,陈秋略带不满说:「真不公平,你给我的臂章比手掌还小,可给林春的却有一巴掌大。」
李旭解释说:「因为我跟他比较有缘。」话也说得没错,李旭和林春颇为投缘,因为林春具有十足的耐性。每当李旭有什么异于常人的价值观或做法时,林春总能静下心,一五一十的跟他说个明白,说服他依常规去做,陈秋就没这耐性,次次都臭骂李旭一顿,有时更阻止李旭接近林春。
他送给众人的臂章都是大家的英文名,例如是林春的LAM、陈秋的AUTUMN、戴志的DC和李旭自己的SUN,唯独王秀明的是一个一巴掌大的Q版运动鞋图案,鞋带、品牌图案等细节都处理得很好,甚为精细。王秀明笑着炫耀:「哈哈,我最特别!我年年都跟女生宣扬,说李旭给我做的臂章最美、工夫也最巧的!」李旭轻咳几声,掩去脸上的喜悦。
陈秋懒懒地说:「所以李旭才从未交过女朋友吧?被你这样年年宣传,我是女生也会以为李旭跟你有一腿啦!」
「啊!!!!我怎么想不到……!!!」李旭的哀号来得太迟。
陈秋已做好本日的第一个臂章,趁林春发呆时,贴上他的腰部:「大功告成!」林春垂头看看腰的位置,那臂章是黑底白色字体的,贴着粗体字样SPRING,在G旁边贴了一枚红色黄蕊的五瓣花,林春第一个反应是陈秋的手还挺巧的,可一见到那花朵,脸都黑了,说:「你写我的名字做SPRING也算了,为什么还要贴朵花?」
「春意罗!」陈秋正经八百地答,眼里闪着隐忍的笑意:「我本来想用粉红色字体的,怕太恶搞……不,怕你不肯贴,所以后来改用白色字。只贴一朵花算是为你留点面子,我本来打算贴够五六朵的,春天可是大地回春之时呢。我是AUTUMN,你是SPRING,不是刚好凑成一对吗?」
林春恨得牙痒痒,连书也看不下去。陈秋为他递来一把剪刀,说:「你要是不忿,也可以做臂章恶搞我的名字,只要你敢做,我就敢贴,材料无限量免费供应。」
林春毅然接过剪刀,拿起一张大红色的臂章纸,低头就剪,这幼稚的举动落入陈秋眼内,他莞尔一笑。可林春实在没有恶搞的天赋,做什么事都会正正经经,踏踏实实地做,结果他做给陈秋的臂章是黑底鲜红字体的,贴了粗体字AUTUMN,还有两片浅橙色的落叶图案,不只不恶搞,还挺美观,倒便宜了陈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