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同心蓦然回头,看清后方突发形势后,心中陡然一抽。
从阵脚大乱的军队后方传来滚滚烟尘,难以计数的莫谷教众正从四面八方卷席而来,喊杀声震耳欲聋。冲在最前面的,是双手擒有暗器,边策马边嗖嗖发射飞刀的雏雁,她没有蒙面,目露冷冽杀机,直直朝向中军雅同心所在之处猛扑过来。
祸不单行,雅同心给官轻痕的计策围困在虚假密道前时,雅月圆率领的另一支军部同样遭受到了丝毫不亚于他的冲击。
他们十万大军的粮草,就在眼皮子底下,给泼上了一种不知什么药草炼成的易燃物质,熊熊燃烧了起来。
凶猛的火势一径蔓延,根本来不及扑灭,转瞬间大半粮草已烧成灰烬。
三王爷亲身加入救火,却依然杯水车薪,眼见着军需物资化为乌有。众人个个灰头土脸,沮丧甚而绝望的,立在余烟嫋嫋的粮车前。
进攻莫谷,打到现在,连半个莫谷高层的影子都没见着,反倒是自己这方又是胡乱阵脚、又是大意失荆州。
他们只剩下不到十天的存粮。莫谷教教主的深不可测,今日实打实面对,才真正意识到。
第四十二章:生擒.临产
雏雁接到官轻痕的命令是以围困大雅军队为主,暂不掩杀,莫谷已占尽天时地利。
原本雏雁打算遵从教主谕令,遣派人包围夹抄,静候新令的。
但雅同心就策马立于大雅军旗下,大雅军旗趾高气昂的随着猎猎风声摆动;那个叫人看了就咬牙切齿的莫谷叛徒,居然一身戎装,玉树临风的居于最中心位置,目光不卑不亢的朝这边望来。
仇敌相见,分外眼红。雏雁当下就炸了毛。
——教主怀着他的孩子,整日挺着个肚子艰难度日,他倒好,优哉游哉回大雅做他的王爷,还恬不知耻的带兵打回来。
今日不好好教训这个薄情寡义的男人一番,对不起教主也对不起莫谷!
“杀,不要留活口!”手一挥,银牙半咬,吐出不容情的冷血命令。
刹那间,刀光剑影,喊杀拼斗声响彻云霄,两军正式交战,肉搏到一起。
“呜啊——!”
“中原贼子!不要跑!!”
“纳命来——”
新仇旧恨摊到一起,莫谷教人人杀意凛然,手起刀落绝不含糊;手中还间或放出毒蛊,做有利掩护和偷袭。
而在半路遭遇陷阱的大雅士兵因失去先机,节节败退,给气势如虹的苗人们打得七零八落。
好不容易重整旗鼓,要和莫谷教徒决个你死我活时,又听得王爷在中军号令:“务以生擒为重,迫不得已方可杀!”
除非自保,不可杀敌。
这么一道军令下来,又束缚了不少将士手脚,直拼杀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也未能取得明显上风。
率先进入谷道内的那支军队,死的死,伤的伤,在弓箭手的掩护下狼狈不堪撤出隘道时,已是折损大半,几近全军覆没。
战况陷入胶着,兵力占据绝对优势的大雅,给趁胜追击的莫谷死死压住不得翻身。
一片喊杀喊打声里,早就打定下一步行动的雏雁眼睛紧紧盯住给五名侍从护在中心的主帅雅同心,用力一夹马背,双手飞刀激射如电,咬准四王爷直蹿过去。
雅同心只觉背后风声忽利,策马刚刚转过身,闪避不及,小腿肚上已结结实实挨了一记。
“呃——”柳叶飞刀深插入小腿,鲜血顿时流淌如注。
“王爷!”“王爷小心!”护卫诸人大惊,纷纷抽刀在手,对准仿佛不要性命般直冲过来的美艳苗疆女子。
雅同心忍痛抬头,雏雁眼里抹过浓烈杀机,唰唰又是两柄暗器破空而来。
她对自己怎会有如此大的仇恨——
给护卫一扑,雅同心险险躲过那两柄直射心口的飞刀,但也从马背上直接滚落下地,吃了个嘴啃泥。
“咳、咳咳……”
没有跟雅重月他们一样学武功真是失策。趴在地上用力一滚,滚离自己受惊的马匹以防惨死马下,雅同心心里惦念着回去后一定要好歹学几招防身,至少不要在部下面前如此丢人现眼。
换做轻痕,绝对不会出现这种给人追杀却毫无反击能力的情形吧!
“雏雁你冷静点,我们还有各退一步的余地——”
“谁要跟你冷静,不准叫我名字!”咬碎银牙,鬼才给你说情的空间,弄大教主的肚子就带女人跑路的负心汉没有资格求原谅!
“雅同心,我今日就代教主取了你的狗命,看你下世投胎做人还这么背信忘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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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嗯!”
纤长手指死死抠住梨木桌案,求救的目光再一次绝望投向营帐外。
那里并无一丝风吹草动,别说蛇王,连其余毒虫的影子都见不着。营帐外鸦雀无声,安静得连遥远彼方传来的震天喊杀声都依稀可闻。
为什么——为什么这次蛇王迟迟不肯现身?
官轻痕捂住越来越硬的肚腹,长长喘气。
手指发抖,抠着桌案边缘如此用力,竟然给他掰下一小块桌木,刺进手心中,很快流出几滴殷红。他却并不觉得痛,因为除去腹部一阵阵的收缩紧绷,身体上其余地方的感受已经相应显得如此淡薄了。
宫商到营帐前转了几个来回,踮起脚尖心焦如焚的盼望那条巨型蛇王身影。屡屡失望而回,已经没有勇气回到教主身边,眼睁睁看着教主面色一刻白过一刻。
一碗碗药徒劳无功的端上来,能够成功喂入教主口中的没有几滴,就算勉强吞咽下去,下一刻也会立刻因为腹中风云搅动的痛苦,自嗓子眼原封不动再度呕出来。
孩子像铁了心,得不到平素保证元气和营养的蛇卵,就要不停歇的闹腾这个辛苦怀它的爹爹。
官轻痕喝了药又吐,吐了又喝,腹中抽痛一阵甚过一阵,躁动不休,他简直没有办法再思考除了孩子之外的其他事情。
颤抖着摊开掌心,桌木残渣给他捏碎在虎口里,伤口和血迹混杂一处,一碰,就痉挛的疼。
“它……那条蛇,还是、没有出现?”喘着气,断断续续憋出几个字。
宫商眼里噙泪,不忍心摇头。
“教主,奴婢扶您去榻上歇歇……”
腹中又是一抽,官轻痕想说的话生生堵在喉咙里,好半天呼吸不上来。
了然的苦笑,低低头,看向自己与怀胎十月妇人不相上下的高隆,“不必等了——它不会来。”
深深喘气,伸手搭住宫商肩膀,挣扎道:“扶本座上榻。”
“教主,为何说蛇王不来了……?”
蛇王如果不来,教主要怎么办?难道要在两军交战的这个关键时刻,就这么任由他一个人苦苦熬着剧痛?
给宫商搀扶着走向床榻,脚底步步虚软,官轻痕只觉得肚腹一阵阵朝下坠落,忍不住整个人靠到祀鬟肩膀,要借助她的力量才能支撑发软身子不至跪倒。
一沾到床榻,半躺的姿势刺激了孩子的闹腾,官轻痕按住床边忍不住就呻吟出声:“呃……”抓过祀鬟的手,忍过腹中缩痛,道:“孩子,呃,要生了。你替本座去、去打热水来,守住帐口,不要让人、不要让人进入——”
祀鬟手边药碗跌落在地摔得粉碎,跌跌撞撞就扑了出去。
教主要生了,要生了——竟然在这种时候,那孩子果然是妖孽,是上天故意要助大雅,来灭他们莫谷的吗!
若隐若现的烛火熄灭了,两名祀鬟花容失色的进进出出于教主营帐中,同时轮流把守住门口,严禁任何人踏入营帐内一步。
淡淡的血腥味,自内中那张挂了纱幔的床榻上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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雏雁纵然再彪悍,依然是女儿家,给几名身手矫健的中原护卫缠住,不但近不了雅同心的身,反而渐渐处于下风,渐趋露出败象。
侍卫接雅同心指令,不准伤这个女子性命,目的只在擒,不在杀。雏雁看准这一点,豁出性命不管,一门心思只盯住左闪右躲的四王爷发射暗器。
她人在马上,雅同心在马下,又没习过武功,躲得险象环生,一身冷汗。
雏雁嘴里还一直在斥骂:“雅同心,有种你就别躲,你对我们教主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现在害他人不人鬼不鬼的,若良心没有全部给狗吃掉你就别躲——!”
本王不躲还不得给你射成筛子,雅同心腹诽,拖着受伤的小腿再度险险避过一枚飞刀——这姑娘暗器袋里怎么装了这么多飞刀——听她又提到官轻痕,心间一疼,他的用心良苦,又该怎样说给那个一教之主知晓?
“啊,”一声惊呼,雏雁太过全神贯注在追杀雅同心,没留意后面有名侍卫跃上她马背,手刀一落,砍向脖颈。雏雁身子一软,已栽倒下马来。
雅同心眼疾手快,在她跟先前自己一样摔个狗啃泥之前已及时伸展手臂,把人揽入怀里。
“雏雁,”一追二躲太耗费精力,雅同心微喘着解劝她,“你……”
雏雁抬手就是一个巴掌火辣辣直扫向四王爷脸颊,把雅同心打懵了:“呸,惺惺作态!你带人在孩子即将出世的时候来攻打莫谷,趁人之危你对得起教主吗!”
“孩子?”给这么近距离打到脸颊,雅同心愕然却不是因为平生第一次吃巴掌。
他困惑的皱眉:“什么孩子,你在胡言什么,本王并不曾与师烟成亲——”
雏雁又要发作,扬起手腕,给旁边跃下马的侍卫及时扣住。
恶狠狠瞪着雅同心,冷笑:“你装得倒人模狗样的,教主到底看上你哪一点?”
又一次听她提到官轻痕,雅同心眉峰皱得更深,轻痕发生何事了吗,怎么雏雁言谈间尽是对自己的愤恨,按理该是给推入蛊罐中险些惨死的自己比较理直气壮吧!
“若不是师烟拼死搭救,雅同心此刻早已是莫谷手下一名活尸,你是为了没能成功把本王制成蛊人而这般咬牙切齿吗?”从她先前对自己的敌视程度来看,很有理由认为这位莫谷教女护法在公报私仇。
马蹄声响,从远处飞奔入战圈的雅月圆传令兵惶急通报:“报——四王爷,大事不好,我们的粮草给邪教突袭了!”
雅同心眼眸一沈,“损失多少?”
“据三王爷估算,只够不到十天储备……”
雏雁哈哈大笑:“赤尾青这小子手脚颇灵动嘛——教主英明!”
雅同心神色更难看,烧劫粮草,是他大意了,怎么没有想到粮草乃兵家大忌,当好生看管才是。竟然给轻痕捉住这一瞬间的疏忽,彻底摧毁他们的布置——没有粮草,再骁勇的军队也不过纸糊,哪有饿着肚子作战杀敌的道理!
很好,轻痕,你真是有一手,如此一来,便顺利断了大雅后路,叫他们无法从容作战。
几个近身护卫你看我我看你,心里亦都知晓粮草被烧一事将大大挫败士兵积极性和影响战场进度,谁也不敢先做声,唯恐四王爷发怒。
传令兵还在兢兢战战等着最高主帅发布应对指令,雅同心百感交集,努力让自己从对那个人又爱又恨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唯今之计,只有兵行险着,赌上一赌。
一手擒住雏雁,把人推上马背,然后自己也跃上去。
莫谷护法拼命挣扎,奈何牛皮绳索捆绑,越挣扎越扎入手腕,只好死死咬住唇。
雅同心在她耳旁轻声道:“得罪了,轻痕出了奇兵,本王亦只好用真刀真枪之外的计策。”
一夹马背,带着雏雁直奔向仍然激烈缠斗的大雅、莫谷双方,朗声道:
“莫谷众教徒听着,你们的护法已被本王生擒,本王勒令你们即刻退兵。回去告诉你们教主,日落之前,本王在夕断地等他过来商谈一二,若逾时不赴约,就等着给雏雁收尸!”
“雏雁她——呃……”
这个消息来得实在太过突然,官轻痕辗转倒在床榻上,双手攥紧软被,额间薄汗涔涔而下。
怎会,他明明下令不可轻举妄动……
“雏护法她罔顾军令,轻兵突进,给大雅四王爷擒住……”帐外黑压压跪着雏雁手下亲兵,哀求,“虽然是护法任性妄为,但念及护法一片赤胆忠心顾念吾教的份上,还请教主救救雏护法!”
第四十三章:交锋.束腹
喧嚣了一天的深谷,至日暮时分,褪去白日腾腾杀气,添了稍许静谧安平。
地面上残留有白昼交战时分遗留的血迹、丢弃的兵器、满地伤残断肢,隐约还能听到伤兵们在搭起的营帐中低低哀鸣。
雅同心背朝营地站立在夕断地入口前,没有带随从,只有雅月圆和他并肩而立。
大雅三王爷和四王爷均沉默不语,有默契的回避今日一天目睹的战火惨景。
日头一点点西垂,最后一缕光影都给山头吞没,雅同心眉峰愈皱,寻思轻痕不是会对手下人见死不救之人,为何会悄无声息?
难道这又是一场攻心计?
突闻风过,吹动树木叶片凌乱声。锦鲤和赤尾青一先一后,从密林深处走出,少年目光灼亮,盯着雅同心的眼神,若有所思。
“大雅四王爷,久见了。”他说。
雅同心垂在身侧的手心一紧,朝他身后望去。
空空如也,没有官轻痕的身影。
“你们教主呢?”忽略锦鲤脸上错综复杂的神情,雅同心开门见山问,“本王记得邀约中是指明请贵教教主出面赴约。”
“教主身有不便,此刻不适出席。”锦鲤嘴角勾起弧度,又像在苦笑,又像在淡淡的愤怒。
“他……身体不适?”
锦鲤不答:“雏雁在哪?”
雅同心坚持:“本王说过,要见你们教主。”
“锦鲤与赤尾青,足以代表教主权威。”少年冷冷道,“不论要作何交换,来此之前教主已授权于我俩,尽可独当一面。四王爷有何话想说,还请开口。”
雅同心忍不住上前一步,“既有心要谈,为何不肯露面?他……他就那么不想见到本王?”
锦鲤嘲讽笑:“你说呢,四王爷?”
——教主现在一个临时搭建的、条件相当简陋的营帐里腹痛难忍,在冷汗涔涔的迎接你的世子降生,你要挑这个时候让他出现在你面前,听你那些中原人的废话言论?
“他可以不顾与本王的情分,难道与他手下的情分也可以弃之不顾了?”四王爷给刺激到,狠狠攥拳,不期然话中有了狠厉,“即便两军对垒,他将本王将属赶尽杀绝,毫不留生机,本王亦在处处容情……”
雅月圆奇异的看了弟弟一眼,同心很不对劲,从他放话说要和莫谷教教主见上一面以来,就一直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他跟这个教主之间莫非有什么不成?
锦鲤心头惦记着教主的身子情况,无心与他磨缠。
少年凉着脸,干巴巴的回他:“四王爷,昨日譬如昨日死,你今天率领十万大军入侵我莫谷,该不是为了来同我们教主叙旧的吧?既然早就明了了彼此立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情分好说,还有什么颜面可留?”
雅同心一噎,他本就觉着理亏,居然呐呐着回应不上来。
雅月圆暗骂一声出息,却忘了所谓近情情怯,他自己在面对秦惜时也经常是口笨舌拙、给抢白得毫无反驳余地。朗声开口:“立场相悖并非我方乐见,如果能够寻求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途径,平和解决这场烽火,何乐不为?贵教教主何必如此小心眼,藏头缩尾不愿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