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车主越过我,径直打开驾驶座的门;与此同时,我站在车头,对着车牌叹了又叹。
车牌啊,明明白白的标着:主人姓“LU”!
“酒后驾驶,我怕我的车遭殃,”路行风举止优雅地坐进去,云淡风轻开口:“既然急着要走……我送你。”
第十二章:酒气
刚上车,有一阵子无可适从,我借助调整座位来缓解莫名的压力。
“车牌不错。”
心里清楚这样的开场白有些傻,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面对夏屿我能理直气壮,但对这个男人,我多少感到气短。毕竟,他曾经以哥哥的身份一直在台前幕后帮助我,而我连“感激”
都没说过,一声不吭就消失几年……
“还好。”恒古不变的温和态度。
恒古不变的……从主动变成被动,让我难以继续两人间的单独对话。
于是,闭嘴。
“为什么不跟我说?”
“什……什么?”并非紧张或惊讶,只是这样模棱两可的问话,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房间的电脑被人动过手脚。”
“……杨轲告诉你的?”唯一的可能性。
推了一下镜框,我眯眼瞥向路行风,“他小子真多事。”
山庄偏僻,这种时刻窗外暗淡,车灯反透进来的光线并不明显,他的侧影轮廓与夜色融合,有种单薄的深沉。
“多事?如果真出了事,你该知道后果。”似乎感到我在看他,他蓦地回头扫了我一眼。
“呵呵,不过是想偷窥罢了。”我满不在乎地笑笑,“倘若碰上真人秀,他也不会传上网络的。”
……大概记起了五年前的视频事件吧?……是啊,多刺激的画面……
路行风噤声,半晌讷讷:“已经清楚是谁了?”
“你不是查过吗?”摘下眼镜,我捏着鼻梁,稍微舒缓一下疲惫。
“没来得及查出结果,”路行风语气淡淡,“我正要去微机室,远远看见有人围着我的车子转圈……”
我干咳几声。
呃,这家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留面子。
话说半小时前,杨轲送我回房……
从卫生间洗脸出来,杨轲明知我不喜欢蜂蜜绿茶的口味,却递过一瓶。
当时我便觉得奇怪,还没开口,就见他硬塞的同时,暗地指了指里间正对着客厅的电脑显示器。
虽说套间的每个房间都细心周到地替客人留了盏弱光的壁灯,在某种程度冲淡了视觉上对其他光源的敏感度,但显示器上方、内
置摄像头位置的提示灯还是相当醒目。
交换眼色后,我们默契地装作毫不知情,坐到摄像范围的沙发上做戏。由于不知隐匿在摄像头背后的是什么人,我只得乱压宝,
选择了半真半假、无伤大雅的疑虑“公务”。
杨轲十分配合地跟着我一唱一和,尽量把话说得圆满。这样一来,如果真是“超艺”的人,明天大概会好好想想如何澄清心意;
如果是其他人……对这样的话题大概不会存有什么期望。
不过,我很感激那家伙,令我意外受益:正好有籍口开溜。
……重逢的冲击,无论是夏屿,还是我,抑或路行风,都需要点时间消化。
事实上,已经有人怯弱到醉酒……
接下来,原本准备和摄像头耗上一宿,不巧,方子默突然送来车钥匙。
从猫眼里见到他时,我确实有些吃惊。
晚餐其间,和方子默一同返回包厢的途中,我向他提起过借车的事。
咳,其实我也很害怕……那个,害怕一开口就……结束……不,是失去……拖泥带水的当断难断……
直觉那小子对我可能有帮助……
但,我并没有说明具体用车时间,当时,他既没有明确答复,也没有问过。
然而,他在夜里送来车钥匙,时间还掐得刚刚好:杨轲离开,我洗完澡……
倘若没猜错,某人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想找借口进我房间,做点什么善后……
我没有让方子默进房,却给了他心安的暗示,就是即刻启程。当然,在他询问“逃避”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能令他心安的……
如今,偷窥者、动机,毫无意义。
房间,空的。
本以为三个小时的车程,我得睡着蒙混过去。说实话,时间有时好比失去味道的茶,泡在杯中,徒然水不是水、茶不是茶的沦落
入两难境地。
可路行风仿佛是为了防止自己先睡着似的,有搭没搭地拖我闲聊。
聊嘉旎,我们共同的小妹,和汪阿姨现在定居新加坡。汪阿姨受一位朋友的邀请,在新加坡的一家私立医院供职,小妹去年当上
了妈妈,我的妹夫居然是彬彬!
聊还没正式营运便卖掉的电站;聊那年方泓发生意外时,路行风正在他的车前头领路……
方泓的事我已了解十之八九,路行风几语带过,我自然不会多问。
聊到方子默,在W市读书工作,自己为方便照顾他,来到此处重新开始,不远不近地守护着这孩子。
这几年我们生活在同一区域,却不曾相遇……
还有苏跃,两年前因身世和病史被网络揭发,遭受唱片公司雪藏。不过,他很幸运,那时的风雨已经有人与他共度,随后,他毅
然解除合约,退出热爱的乐坛,选择和那人一起在某座小城里开书舍。
“他的病痊愈了?”
“原本就是心病,”路行风的口吻带着欣慰,“幸福包治百病……对了,小跃带走的是狄敏兮的弟弟。”
“……狄敏兮?”……苏跃的选择还是男人?
“你见过的,小跃的医生。”
“哦……”
狄敏兮,这么说来好象有点影子。
……嘉士伯之夜……眼镜小胡子……长巷……老城区……不明所以的拥抱……
“说实话,我曾经以为你和苏跃是一对……”
“是吗?”路行风不以为然地瞥我一眼,“对了,我出车祸那次,你有替小跃当信使。”
“信使?我怎么没印象?”
关于印象……总共没见过苏跃几次面,我现在都不太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不过,在今天之前,我似乎也不太记得夏屿和路行风的样子,脑子里只剩一种感觉……但见面时,即使夏屿的气质比起以前冷洌
、路行风漂亮的及肩长发换成清爽短发,我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那条郁金香项链。”
“郁金香项链……哦,那小子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恩,迟到的礼物。”路行风似乎吁了口气,“白郁金香,逝去的爱情……我很高兴他当时做出了明智的决定。”
我怔忪,再一次肯定:我们的思维,不在同一条线。
那时,白郁金香项链,并蒂之花,在我看来象征纯爱的信物,当局者却理解为逝去……
一路听路行风讲曾经熟悉的亲友,讲他们现在的圆满生活,倏地想替他松口气。
……这个喜欢担负的男人,大概真的可以松口气了吧。
自己一直担心的重逢,突然从天而降时,很奇怪,似乎大家的心态完全从容自然。
即使我有些演戏,夏屿有些失常,却没闹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乱子。
最平静的是路行风。
他理所当然地和我叙旧,什么都不问,也不提及夏屿。
仿佛五年的距离,不过两张座椅的间隔。没有想象的生疏,也没有自以为是的尴尬。
然而,我就象走了弯路又绕回原处的笨蛋,不知不觉,曾经的那些人又一个不落地聚集到身边,由一个点到整个面。
……如何摆脱,我还是“楚航”。
进城后,找一处僻静地,停车换人——市内,他可没我熟悉。
“没问题吧?”他犹豫着冲我探头嗅了嗅,“有点酒气。”
系安全带的手一滞,从没想到他会做出如此幼稚的举动,我哈哈大笑。
“要不要闻仔细些?”一时忘形,我抬手一把揽过他的后颈,凑他鼻头哈了口气。
刚哈完,两人都愣住。
“那个,我……”真没别的意思……
好吧,我承认酒精有副作用,忘了面前这个人不可以开玩笑……
“吓我一跳……”
深幽的眸子半眯起,他蓦地含笑嗫嚅一句,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难堪的脸上,有些灼烧。
“这么闻,全是洗发水味儿。”
……那个,不知是不是幻觉,他的表情竟说不出的狡邪。
第十三章:枷锁
回到家快凌晨两点了。
从前一天连续折腾到现在,再有精神也差不多榨干了。
疲惫不堪的下车,回头就看见路行风使劲揉眼睛,脸色有点青。
“不赶时间的话,上去歇息会儿吧,”我拂了拂额前乱发,“就你这样子回去,是给人家交警添麻烦。”
“诶?”停下手,路行风轻笑,“一句好话到你嘴里,怎么都变了味儿?”
“这天儿热,变味儿也正常。”
我打诨,摸出裤兜里的钥匙串拽手心,脚下不停地朝电梯间走,“不想上去,你趴车上休息会儿……”
话没说完,“咔嚓”,身后传来关车门声。
“那个,四室两厅,”丢了瓶水给路行风,我和他并排坐沙发上,甩着手指介绍,“书房,隔壁是放杂物的,对面两间是我和小
唯的卧室。”停顿片刻,又补充一句,“小唯是我现在的弟。”
“哦,”路行风淡淡应了声,随我的手四下打量,“房子格局不错,不过,好象没客房。”
“恩?”我放下手里的水瓶,躬下腰从沙发底下拉出一卷芦苇席子,“特制凉席。”点点茶几与电视机之间超宽敞的地面,“这
种天气,最适合打地铺。”
路行风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抖抖,开始闷声不响地打量凉席。
“草席啊,还真亏你找得到。”一分钟后,某人得出研究结论。
“咳咳……”
呃,这次是真呛着了。
安顿好路行风,自己回房。
躺床上,明明疲倦困顿,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果然,伪装只存在于表面。
非常清楚自己的个性:任何事情,只要脱控,便会条件反射地首先想到逃——找个封闭的空间,好让自己静下来,理清思路。
可现在……莫名其妙地觉得烦躁,一阵阵一波波的烦躁,怎么也静不下来。
大堆大堆白花花、乱糟糟、毫无实质的东西拼命往脑袋里挤,撑破般拼命挤……
我揉着太阳穴,按到手指发酸,依旧胀得难受。
不行,得降温,不然脑袋会爆炸……
爬起床,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
客厅一片漆黑,万籁俱寂,我几乎是赤脚踮着脚尖摸到餐厅的冰箱旁,轻悄地捞了四罐啤。
“抱歉,其实,不想打扰你的……”
偷偷摸摸返回时,路行风突然在黑暗中梦呓似的来了一句。
惊吓不轻,手上一颤,易拉罐“咚咚”掉两瓶,随即,我忒没形象地“唉呦”出声。
妈的,砸到脚丫子了!
“拜托,请你发言前给点提示,”我索性坐地板上揉脚丫子,“人吓人会吓死人哩!”
一阵细碎响动,隐约能分辨隆起的轮廓是他坐起了身。
“是你自己出来找吓唬的。”
“得,你还有理了。”我嘟哝。
“睡不着?”
“怎么可能睡的着?”我惨淡地笑笑,“你……你们……既然不想打扰,干吗又要找上我?”斜倚在墙根,拉开一罐没被撞击的
啤酒,猛灌一气,“坦白讲,我他妈真的很烦……很烦再碰到你们谁……如果可以,我情愿属王八,缩乌龟壳里一辈子……”
后仰起头抵墙上,我晃动着手中几近空无的易拉罐,“你也瞧见了,我其实混到现在不容易,日子过得还不错,是真不希望再绕
回去。”
“呵呵,真心话呐。”他笑,接着慢慢躺下去,“看吧,黑暗中,彼此无法看清对方,比较容易交流。”
“……子默在半个月前给我看过你的相片,一张合影,有个帅气的小男孩双臂环着你的肩。当时,他点着相片问我,这上面的是
不是那个楚航啊?看着挺象呢。呵呵,其实我不太认的出相片,也不相信天意弄人这回事,所以回答得挺冠冕……我说,是不是
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管他在什么地方,都能平平安安,过的好……可昨天,你就那么站在我面前,以完全陌生的身份站我面前
……五年呐,奇怪的是,气息和感觉却骗不了人……说实话,我内心除了震惊,全是不安,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对待现在的你……
”他原本舒缓的声音蓦然低沉,“有件事,我想了很久没想明白……那年,为何连我一并怨憎了?”
“怨憎?”我愣了几秒,不由失笑,“从没有过那东西。”
望着地板上朦胧的影子,“为什么你会想到那个词?因为童桐?因为秦大伟?呵呵,说实话,我知道事情始末的时候,已经不太
记得清当初逃走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怎样的感受了,或许只单纯地想一个人静静吧……时间一长,便不晓得该如何回头,不不,
是不愿意回头。人嘛,应该往前看。”
没人接话,客厅陷入沉寂。
又打开一罐啤酒,徐徐入口,清爽微苦的味道在我有些干涸的舌床上流转。
“逃避夏屿,一次又一次,大概是放不下。”路行风似乎动了动,“冒昧问一句,为什么逃避我?”
……为什么逃避他?!
那个,我为什么要逃避他?
口中已然含热的酒,卡在喉间咽不下。
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呢……
因为……对了,因为那年我对家里人撒的谎里,他是头号恐怖分子,避之不及的人物……
因为用脚指头想,都想得到:夏屿一定会找上他。那么,和他联系,就等于和夏屿联系……
因为……害怕他看到自己失魂落魄的窝囊样儿,害怕太过依赖会离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