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本殿下记得,一年前那个桑青便是昌英带来瑟珞的,昌英对他,好像蛮有意思的。如今,他要跟我妹妹结婚,昌英那小子还不得呼天抢地抱头痛哭?干脆,他一刀结果了那薄情的桑青,再跟着殉情,两个碍眼的人都下了地,本殿下眼前就清净了,哈哈……”
第一百回
静候戈努刺耳的笑结束,卫珣斜睨对方满面的张狂,淡然地哼了一声。
“还有闲话别人的余裕,大王子您的气定神闲也令卫某不得不佩服呢。”
被卫珣语气中的讥讽一噎,戈努愠恼,目光危险地望向卫珣,“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珣回答,“卫某的意思是,大王子现在应当多为您日后继承大业做些准备吧。”
戈努听了,不以为然道,“那种事还需要做什么准备?本殿下不是说过,父汗迟早要将瑟珞交到本殿下手上。再说,父汗亦曾派本殿下到外旗治理,不过那里安定丰隆,根本用不着本殿下花气力,你说还有什么准备可做?”
卫珣淡然一哂,“大王子可能会不爱听,但卫某还是要说一句,大王子莫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
戈努一怔,“你到底想说什么?”
“不瞒大王子,”卫珣又勾了勾唇,“当初听您对称汗一事信心十足,卫某便有些怀疑。依卫某之见,对一个王朝继承者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厚币重器,而是有功于国。历来,只有有功之人,才能成为民心所向,在国中树立起威信。我先前说的‘准备’,其实就是这个。如今大王子您,于国无功,于民无利,日后却让您一统全国号令万民,试问如何能服众?更遑论,听闻瑟珞选汗尚有一个传统,若大王子了无争议地获得汗位,质疑声怕是就会更多了。”
不出所料,戈努的脸变得难看起来,但却没有喝令卫珣住口,而是铁青着脸不吭声。知道自己的话切中了对方的心,卫珣看到了胜利的端倪,他并不松口,再下一剂猛药:
“您的堂弟,鸿鹄王爷昌英殿下,数年南征北战,立下军功赫赫,平心而论,国中一定有不少民众,认为他比大王子您更适合当大汗……”
此言一出,戈努狠狠地怒瞪卫珣,仿佛恨不得将他吃了。“给本殿下说话小心点!他昌英算个什么东西?凡事都跟我争,处处让人觉得他比我强!他不过是我父汗手下败将的儿子,凭什么跟我争汗位?”
“就凭你们都是瑟珞王族,还有你们从老祖宗那儿传袭下来的规矩。”卫珣淡淡地提醒,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地补充,“所以,唯今,大王子想要赢得民心,只有依从那个规矩,与鸿鹄王较量,在所有人面前证明您比他强。否则,若论功绩,您怎样也无法胜过鸿鹄王的。”
卫珣这个提议丝毫没让戈努心中豁亮起来,他明白自己不是昌英的对手,跟他比试只能让自己出丑,刚要否决,却见卫珣盈盈一笑,贴近自己,“戈努殿下,您的脸色变了哦,莫不是……被卫某的提议吓到了?”
低低的笑语好似一记鞭笞,戈努身上忽冷忽热,对方近在咫尺的魅人眼瞳中,清晰地倒映出自己被戳穿后狼狈的嘴脸。
被自己抱在怀里的人耻笑,自己还配当一个草原人么?想到这里,戈努一把推开卫珣,理好衣服,眼光垂在地上。
卫珣见他如此,料想药力已足,便立起来,向戈努微施一礼,“大王子想是倦了,那卫某也不再逗留。只是……”退出帐外之前,他回过头来,又加了一句,“卫珣今日说的话,若是令大王子不快,请大王子尽数忘掉,万毋勉强自己。”
戈努没有抬头,肩膀却不由自主地一颤。卫珣邪魅地一笑,转身离去。
不觉两个月过去,春回瑟珞,风停雪融,草原重现青翠。明媚的阳光微微摇曳,不时惊飞停歇胡杨枝头的鸟雀,发出啁啾的鸣声。
今天,依瑟珞历,是个大吉之日,瑟珞大汗的掌上明珠——娜伊公主,将在今天与准驸马桑青定亲,下月初便行大婚之仪。为了公主的定亲仪式,全王旗的侍从们几乎都忙得不可开交。婢女们在解冻的河边清洗瓜果器物,侍卫们一样一样将所需的物什搬进大帐,将帐中布饰得花团锦簇,为今晚的定亲大宴做好准备。
整个丹更,甚至整个瑟珞都沉浸在喜气之中。人们在为本国公主恭贺祈福的同时,也不禁交口称奇:一个外族人,还是个身份低下的侍卫,竟能博得公主殿下的芳心,何其幸运。人们大都知道,是公主主动向男方示爱,但生性豪爽的瑟珞人并不以此为耻,相反,这种敢爱敢恨的潇洒任气,是他们赞赏的。
桑青一早便被公主派来的使女接走了,晌午过了也不见回来,许是一同去为定亲做准备了。
据说,鸿鹄王昌英不打算出席今晚堂妹的定亲筵席。锦城听闻,昌英得知了桑青药僮娜伊成亲的消息,先是不知所谓,一直拒绝相信,而当得到桑青的亲口证实后,他似乎极尽痛苦甚至疯狂地质问过对方,却始终……没有听到自己希望的答复。
锦城叹了口气。从临渊到丹更,与昌英的接触不算少,这位鸿鹄王对于桑青的心意显而易见。如今,一切都已落空,对方心里会如何,实在不得而知。不过,瑟珞人素性干脆爽利,对待感情通常不会当断不断、拖泥带水。事情发生已有两个月,桑青即将成为人夫,这些日子以来,都不见昌英那边有什么动静,想必那鸿鹄王已经接受了现实。
可是,反观自家王爷……
从桑青口中知晓了这件事,卫珣没有激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任何反应,至多只有浅浅的嘲讽。旁人见了或许以为,卫珣根本不在意,但锦城却看得出卫珣心中的绝望。
他越来越寡言少语,没有胃口吃东西,常常一个人望着深湛的青空发呆。问他在想什么,他也不说。这样的卫珣看得锦城心中绞痛。
他不能由着主人这样折磨自己。趁还来得及,有些事,得让桑青知道。
瞥见锦城悄悄往外走,卫珣叫住他。“你干什么去?”
锦城一抖,没等他回话,却听卫珣话音淡淡地警诫:
“别做多余的事。”
显然卫珣已经看穿了锦城的用意。锦城愣愣地回望主人,眼中不觉堕下泪来。
“王爷,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锦城实在不忍看到王爷这样子啊……”
第一百零一回
眼泪一旦流出就收不住,就如同话一出口就停不了一样。
“王爷您为什么不说?桑公子流放的路上您一直派人尾随保护,生怕他有个闪失;他流放在外这几年,您日思夜想;您把他一家置于手中,并不是要挟,而是想保护;为了给桑公子亲手煲一碗海棠鳕鱼羹,您平生第一次下厨,把手都烫伤了……您什么都不说,桑公子他看不到您的好,只会记恨您,您做这一切又有什么用?”
听锦城红着眼睛质问自己,卫珣并不生气,只是笑着摇头。
“傻瓜,你当我做这些事,是为了让人看的么?我是为了自己啊。”迎上锦城眸中的迷茫,卫珣声音转低,宛如幽叹。“锦城,你不明白。从我遇见他的那天,我就知道,我已经不能放手了。跟他在一起,我才发现,原来对别人好、为别人付出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但是……我这个人,无论如何也改不了自以为是的习气,所以,很多我自认为对的做法,却伤害到了他……即使他误解,一辈子也不原谅,我除却觉得委屈一点外,不会怨,也不后悔……”
因为,卫珣又笑了,恬淡的话语中听不出丝毫伤痛,我已经从他那里,得到过受用一生的快乐了,人如果学不会知足,会不得善终的。
“……可是……”锦城抽噎着,还想说什么,卫珣阻止了他,“好啦,今天是人家的好日子,不要哭哭啼啼的,去把我的笛子拿过来。如今,我什么也不能为他做,至少,在他的喜宴上,为他吹一曲……”
行帐内的谈话声消失了。帐外,一直细听着里面人对话的人仰头望着天际,拳头一点点攥紧。
当晚,设宴的大帐中喜气洋洋。因为只是定亲,所以宾客限定在王族与重臣之间,不够级别的官吏和兵将只能翘首以盼,赶快到公主成亲之日,他们也可分得一杯喜酒。
时候到了,来宾纷纷入座,兴高采烈地相互问候交谈着。不多时,声音小了下去,大家正襟危坐等待大汗启宴。不过……怎么这帐中的气氛有些不对?除了因公务缺席的昌英,另几位主角的表现多少都有些怪异:主婚的可汗图吉面色疲惫,没有太多表情;他身旁的大王子戈努却是一脸阴沉,似乎心情不佳;公主娜伊神色有些复杂,看上去喜忧参半;而即将成为新郎官的桑青,就更匪夷所思了。
他的脸上找不到半点喜悦,反而严肃得令人害怕。他一直在出神,心思似乎完全不在眼前的宴席上。
这其中唯一正常的,便是昭明特使卫珣。他今夜容光焕发,比往常更艳丽上几分,令人几乎难易正视;面上绽着淡淡的笑,显是自己随从未来的幸福深信不疑。
那瑟珞大汗图吉不知中了什么邪,迟迟没有宣布开宴,还是那卫特使暗地里悄声提醒,他才终于端起酒杯,为新人祝酒。座的人们纷纷响应,大帐中又人声鼎沸起来。半晌,一阵清幽的笛声响起,声音不高,却不知为何压过了帐内的喧闹。大家渐渐安静下来,倾听卫珣的笛曲。
谁都听得出,那是一首洋溢着喜悦和祝福的曲子,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笛子的音色所致,那旋律中,似乎隐含着淡淡的哀伤,更像欢乐过后的怅然若失。
卫珣忘情地吹着,仿佛那音乐并非从竹管,而是自他心中流出。静谧的神色并不随着热烈的曲调起伏,他坠落凡间的仙子,失了羽衣,只能强颜欢歌,追忆曾在天宫经历的美好。
曲终,群响毕绝,人们怔怔地注视卫珣,忘了喝彩。
卫珣整了整呼吸,径自坐下,开始替自己斟酒。就像在临渊的宫中那时一样,每逢天圣帝赐宴,他都不停自己灌酒,早点灌醉自己,便可早点脱离筵席上浑浊的空气。只是……
今晚不知要喝多少,才会醉……
手不离盏地饮了一气,眼前已有些朦胧,席上的笑语欢声听来好像回音一样,离自己越来越远……卫珣撑着几案站起,尽管头发沈腿发软,他还是支撑着,退出大帐。
帐外,残月如钩,夜风沁人,发烫的脸颊被风一拂,感觉很舒服。风同时也吹醒了卫珣的神志。向着月下自己投在地上浅浅的影子,他惨淡一笑。
……不是说了不怨、不悔么?现在这副样子算什么?难看死了……
胸口一阵烦恶,卫珣赶紧止步,扶住旁边一棵小树,弯腰欲吐,却只是一个劲儿干呕。陡然,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卫珣心口没来由一悸,他抹了抹嘴角,直起身子,怔愣地望着身后的人。
“你怎么……跑出来了?”
定定与自己对视的人,是桑青。他的脸孔依旧没有表情,远处灯火的光芒落在他眼中,闪亮如星。一言不发半晌,桑青终于开口了。“明明没酒量,还学人家借酒消愁?”
“借酒消愁?”卫珣呼吸一窒,面上扮出笑容,“我哪有在愁?你有喜事,我稍稍贪杯也不行吗……”话音未落,便被桑青一把拥进怀里。卫珣身子僵住,“你……”
“你笑得难看死了!”桑青呼吸急促,声音微微发颤,“强颜欢笑一点也不适合你!你这个笨蛋!”
在桑青怀中呆滞半晌,卫珣方才记起不妥,“你干什么?放开我!你已经算是驸马了,这样被别人看到的话,你……”
“我不当驸马了,这总行了吧?”
“什么?”卫珣猛地抬头,望见桑青面上痛苦难当之色,不禁哑然。
“我不当驸马、不跟公主结婚了!什么责任,什么道义,我已经受够了!既然世上根本没有这些东西,我也不必固守!”桑青双眼发红,盯住卫珣,“我要你!我们现在就走!沦落天涯也没关系,反正我要你!”
卫珣见桑青好似走火入魔一般,心神瞀乱,不由有些骇然,“青,你冷静些,别说这些疯话了!”
“疯话?我说的是疯话?”桑青声调突然降下,异常轻柔地抚上卫珣脸庞,“那你说啊,说正经话,说你的心里话!”
卫珣微微一颤,似乎终于理解了桑青今夜失常的原因,“……我和锦城说的话,你听到了?”
桑青的身体不再紧绷,这才镇定了下来。“你的肺腑之言,能同锦城说,能同天下任何一个人说,唯独不能同我说,是么?”
第一百零二回
卫珣寂然地低下头,桑青的话令他无言以对。桑青亦不再说话,只是一味凝望他。
已经多久没有这样看着他了?好像打从自己流放之前与他决别起……细细端详,这尚不及弱冠的人,眼角眉梢竟已有了丝丝皱纹,清丽如昔的面容因而现出些沧桑。究竟是什么阻隔了彼此,让自己看不清他的容颜?……桑青心头刺痛,再度环住卫珣身体,双臂收得更紧。
“你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我可以慢慢听你说。我现在,只要你说一个字。”
桑青朗润的目光落在卫珣眼底,他心中一阵悸动。“只要你对我说一个‘爱’字,就足够了。我们便离开这里,今生今世,都在一起。”
听着他一声声热切的催促,卫珣变成冰凌的心,一点一点开始瓦解。然而,脑海中不起然响起的声音却敲醒了他的神志:不可以!自己不能……再害了他……
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卫珣推开了桑青。迎上他有些茫然的目光,卫珣深深吸了口气。
“……爱?抱歉,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桑青脸色骤变,卫珣直视他一刻,佯作无意,嘴角扯出一抹浅笑。
“其实我以前就说过了,如果你忘了,我现在再说一遍——我卫珣,从跟你相遇直到现在,从来也没有爱过你,有的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桑青呆怔地盯着卫珣,突然感到刺骨的寒冷,仿佛浑身的血都结成了冰。他定定地审视卫珣的脸,从中却找不到任何违心的痕迹。半晌,桑青开始摇头,拼命地摇头。
对于桑青的反应,卫珣似乎有些急躁。突然,他扯低衣衽,露出胸前小片肌肤。雪肤上隐隐残留有淡紫色的印迹。视线触到这些印子,桑青的双眼蓦然瞠大了。
“你该明白这些是什么吧!”卫珣的声音稍稍抬高,似乎希望桑青尽快认清现实,“我没有骗你,除了你,我还有别的男人,我跟他们睡过了……”
“住口!”
卫珣一悚,下意识地收口。此处虽然地偏,却仍有路过的侍卫侧目,卫珣刚要提醒桑青注意场合,一双手却扼住了他的咽喉。卫珣惊愕地怔住,“青……?”
“他们是谁?”
“什么……?”
桑青此刻双目赤红,满面阴厉,直似摇身成了地煞一般。“你不是说,你有别的男人?告诉我他们是谁,我一个个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