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珣打了个冷战。他从未见过桑青这副宛如地狱修罗的模样,不由心惊胆寒地抓住桑青身体,死命摇晃,“青,你到底怎么了?发疯了么?清醒一点啊!”摇着摇着,他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因为桑青掐住他脖颈的手并未松开,反而越收越紧。
“青,你……咳……”
卫珣呼吸困难,也没了力气挣扎,耳边只朦胧听见桑青低沉的冷语:
“我不再听你们任何一个人的话、不再受你们任何一个人的摆布了!从现在起,我要做我想做的事!如果你不肯活着跟我走,那我就带你的尸首走!是哪些人碰了你,我绝对会找出来,把他们全杀了!……”
卫珣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断气了,正在此时,桑青突然直直倒下来,跌进卫珣怀里。卫珣顾不上快要咳得出血的喉咙,手忙脚乱地把人抱住。
“卫公子没事吧?”
好容易平抑下来咳喘,卫珣费力地望向说话的人,发现却是与自己仅有过数面之缘的乌穆苏耶,他稍稍松了口气。“多谢长老相助。”卫珣定了定神,称谢道,“长老可是修习过中原武学?”
乌穆苏耶笑着摇头,“我并不曾学,不过对中原的《皇帝内经》等典籍感兴趣罢了。依我之见,桑公子的状况应是执念而致气血行岔,也即中原所说的走火入魔。不过我不曾修炼中原内功,无法为桑公子疏通经络,是以只能打昏他,待他自行清醒。”
卫珣点了点头,微叹着向怀中人望去。淡淡的月光照得那人面色愈显苍白,剑眉纠结,似乎异常痛苦。
这小子……不知有没有怨过自己上辈子积德太少,才导致他这一世遇到这个名为卫珣的克星?卫珣痛楚地想,如果相遇时知道被自己爱上会给他带来如此磨难,当初自己绝不会去纠缠他……
沉浸在自责中不多时,乌穆苏耶唤醒了他,“卫公子,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
卫珣怔了怔,“长老请讲。”
“桑公子走火入魔并不是因为外力,而是内心忧困不得解脱所致。”乌穆苏耶说着,凝目望着卫珣,“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外在的帮助并不足以令他打开心结。若心魔不能祛除,他的症状就有复发的可能。”
乌穆苏耶说完,微施一礼便先行离开。不远处隐隐似有草茎被踩折的轻响,乌穆苏耶抬头,若有所思地向那方向望了一眼。
自公主许婚后,桑青便搬进了单人行帐,以待完婚。今晚他大概甩掉了随侍只身出来,没有任何侍卫赶来寻他,卫珣只得架了桑青,艰难地往他的帐子去。到了桑青的帐子,卫珣将兀自昏睡的他交给门前的守卫,只道他不胜酒力,也不多解释,失魂落魄地返回自己帐中。
锦城见归来的主人样子不对,忙不迭地扶他上榻休息,又泡了杯热茶来。眼尖地发现卫珣颈下一圈淡青扼痕,锦城骇然,“王爷,您颈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有人袭击您?”
卫珣疲惫地摇头,示意他不要再问。好容易把不肯善罢甘休的锦城打发出去,卫珣合上双眼,只想什么也不思考,好好睡上一觉,却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他并不知道,同样夜不能寐的,还另有一人。
第一百零三回
面上传来沁凉柔软的触感,好似一滴甘露坠入桑青躁郁纷乱的梦中。似有人在说话,却听不真切,只有断断续续的几个字传入耳中。
……青,原谅我……
神志明迷的桑青本能地伸出手,吃力地捉住覆在自己面上的一只手掌。柔若无骨……飘渺的心中终于有了一线清晰,桑青下意识地松开手。不多时,他缓缓苏醒过来。
不知何时,他已回到了自己的行帐,跟前并无一人。桑青挣扎着坐起,敲打两下闷痛的额角,茫然四顾。
刚才,究竟是……?
远远地逃开那顶帐子,逃开桑青,直跑进无人的胡杨林中,娜伊才放下紧紧掩口的双手,脱力地瘫坐在地,失声痛哭起来。从昨夜到今晨,她第一次,尝到了心碎绝望的滋味。
她爱上桑青,凭借手段得到他,固然苦涩煎熬,却仍可以怀有一丝甜蜜的期待——哪怕桑青并不爱自己,但只要在一起,自己就有机会慢慢征服他的心。然而,现在……
昨夜,见桑青借宴席上的热闹掩护悄然离席,不放心追过去的娜伊躲在暗处,桑青与那个昭明特使卫珣的一举一动尽数被她看在眼中。呆若木鸡地窥视着发狂的桑青,不觉间,泪水无声地从娜伊脸庞滑下。
这个惊人的秘密宛如一只利匕,将她的心刺得鲜血淋漓。她绝望,并不因为桑青不爱她,而是因为……他的心中,早已被另一个人占据。他如此疯狂地爱着那个人,眼中又怎可能容下自己……?就连今早,一定也是错把留在身边照顾他的自己当成那个人,一旦发觉不对,便立刻放开了自己的手……泪水不停地涌出眼眶,娜伊恍惚感到,自己被撕碎的心,正一片片随泪水流出,整个人渐渐变成一具空壳。
脑中划过昨晚桑青“不当驸马”的宣言,娜伊猛地一哆嗦,流干泪的的双眼空洞怕人。“不,不可以!不可以!”她双手抱头,自言自语地低喊,“青哥哥,你……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你有多爱那个人,我亦有多爱你,你不能不跟我成亲,那对我不公平!”
不可以,不可以……呓语般念念有词,心神混乱的娜伊恍惚地离开胡杨林,由着双脚带她向父亲的王帐走去。
啪!卫珣来到索仑戈努帐前时,听到帐中传来器皿破碎的脆响。他因为受大王子宠儿被特许不经通报入帐,侍者只是给他让开门,战战兢兢地不敢接近里面大发脾气的主人。
卫珣刚进帐,一只水晶杯险险地摔碎在他脚前。他盯了地上的碎片一刻,望着戈努温言问道:
“大王子何故发这么大火?”
戈努见是卫珣,火气略敛。“那索仑昌英算个什么东西!”他怒咒道,“公主的定亲宴他都敢不来,成心不把本殿下和父汗放在眼里是不是?要不是看他父亲死得早,父汗才供养着他,他莫不是真把自己当大王、准备另立山头了?”
卫珣听了,淡淡一笑,“大王子,您现在明白卫某叫您提防鸿鹄王的意思了吧?其实,鸿鹄王根本是野心昭着,只是您并不曾留意而已。”顿了顿,他补充一句,“您知道昨夜宴席,他因何没来么?”
戈努一怔,“你知道?”
卫珣点头,落落而笑,“不瞒大王子,卫某舍下小仆与鸿鹄王帐前一名侍婢颇有私交。他从那侍婢口中得知,昌英殿下连日以来都在研究一本记录有瑟珞兵力与防务分布的账册。”
“什么?”戈努一惊,转而愠恼道,“难不成,他意图谋反?这混账,敢打本殿下囊中之物的主意!我……我去禀告父汗!”
卫珣云淡风情地摇头,“不可。大王子您想,鸿鹄王怎可能承认?况且,大汗素知他勤勉,即使他承认,这也权且可看做他一心为国的表现。那么,大汗心中的天平,并不一定偏向哪一方……”
戈努身体一震,目光凶狠地瞪着卫珣,对方清澈的目光中毫无畏惧。戈努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出。许久,他从牙缝中迸出几个字:
“索仑昌英……他的狼子野心绝不会得逞!瑟珞是我索仑戈努的东西,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它!我要亲手杀死那家伙,这样,即使父汗糊涂了要偏向他,也做不到了!”
卫珣面上平静无波,心内却一阵狂跳。他无意义地敷衍几句,情绪激动的戈努也没听进去。退出戈努的行帐,卫珣匆匆回到自己住处,挥笔急就了一封书信,让锦城立刻给昌英送去,注意不要让别人发现。不一会儿,锦城回来报告,信已送到昌英手上,卫珣的心才落了地。
该做的铺垫,我已经替你做好了,剩下的,便全看你的本事了,鸿鹄王殿下。
傍晚,西沈的太阳仿佛染上了天空中飞沙的颜色,呈现浑浊的昏黄。
桑青不自觉地徐徐来回踱步。清晨,他在自己行帐中醒来,意识尚有些模糊。半睡半醒之时,身旁有谁做了什么他并不知道,却有着奇妙的违和感。
他试着回忆昨夜发生的事,却发觉自己的记忆到处都是空洞。无意中听到锦城与卫珣的对话,桑青犹如遭了当头一棒。尽管两人间还有些未解的结,但桑青终于能够确证,卫珣,的的确确是爱着自己的,可自己……却几乎没有相信过……
定亲筵席上,桑青的目光总是似不经意地留意着卫珣。起先看那家伙笑呵呵的,桑青还有些庸人自扰的感觉;不料没多久他就开始自虐,又是吹喜乐又是猛灌酒。桑青看得又气又痛,那人离席时便也追了出来……与卫珣独处后发生了什么,桑青印象朦胧,只依稀记得自己当时好像很激动……他努力前思后想,直想到脑仁快要裂开,也没记起当时情境究竟如何。算了,桑青安慰自己,至少,昨晚的决定,自己还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明白,自己要说的话对娜伊很残忍,也相当卑鄙,但是……是该梦醒的时候了。他和卫珣彼此折磨纠缠了这么久,错了这么久,真的不能再错下去了——毕竟,人生苦短……
桑青想通此节后便立刻赶到娜伊的行帐,想同她说清楚,却发现人不在。他于是在帐前等候,直等了一个白日,到这日落时分,远远地,娜伊的身影才出现在视野里。
第一百零四回
春夏之交,草原上的乱草长可掩人,加之是夜晚,草丛只剩下幢幢黑影,实在是密会的佳处。
卫珣拨开草叶,深一脚浅一脚地进到茂密的草丛深处,那里,早有一个人影在等待他。“王爷。”他在那人身前站定,尽管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却笃定无疑地唤道。
昌英转脸望望对方,没有先开口。卫珣于是笑道:
“王爷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亦或是……对卫某的计策有异议?”
黯淡的夜色中,卫珣也能看出昌英的肩膀一动。“卫特使,”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仿佛沉重的叹息,“他……索仑戈努,是跟我有血缘关系的堂兄弟。”
卫珣微微挑眉,淡然地反问,“鸿鹄王爷是想说,因为大王子与你有血缘关系,所以你做不到下手杀他么?”没等微怔的昌英回话,卫珣冷然又道,“王爷,您这样想难道不觉得好笑么?当初举计之前,卫某问过王爷是否有称王之心,王爷不曾否认;那么,卫某敢问,王爷想要称王,最先需要拔除的障碍为何?”
昌英猛地一颤,仍然缄默。卫珣不逼他开言,兀自道,“这些,即使卫某没有出现,没有给王爷说那番话、写那封信,王爷想必也再明白不过。现在卫某为王爷献计,并不曾让王爷扮成成心六亲不认的角色,王爷反在卫某面前念起手足仁义,怎不令卫某发笑?恕卫某说一句,王爷,世事难两全,您既想成就大事,就必须放弃一些东西,包括……能让您内心得到安慰的虚情假意。”
昌英终究没有说话。天上云彩四散,月光溶溶地洒下地面,他铁青的面容被映得清晰。卫珣见对方下唇咬得几欲出血,面孔紧绷得怕人,知道自己的话在他内心纠葛中占了上风。诡谲一笑,他决定推这个霸气尚不到火候的王爷一把。
“王爷,卫某知道您心软,对亲人下手于心不忍;可是,心软非大丈夫所为,只能成为您的牵绊。再者,纵使您心软,对方是否同等待您,却也未可知。”
听得出卫珣话里有话,昌英眸中不由闪过一丝寒光。隐隐猜得出卫珣的所指,但他还是问,“什么意思?”
即使天黑,卫珣也看得出昌英面上的阴厉。他也不隐晦,自若地浅浅一笑。
“卫某知道会令王爷不豫,然……关于尊君的亡故,卫某也曾耳闻,俱是众口一词。难道……王爷对此就不曾怀疑过?”
一夜都辗转不能入眠,第二天清晨桑青洗漱时,发现水面上的倒影眼下淡淡发青。胸中满满的窒郁令他无所适从,只能苦笑。
昨日他在娜伊门前守候,终于盼得她回来,却不料,一看清帐前的人是桑青,娜伊宛如见到狼一般,眼中现出惊恐的光。虽然她即刻便恢复,桑青仍是觉察到了异样,他迎上前,犹豫了下,问道:
“娜伊妹子,路上没出什么事吧?”
他上前,娜伊却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微微摇头算作给对方的回答,她绕过桑青,打算进入自己的行帐。桑青不依不饶,松松擒住她的手腕,“娜伊妹子,你等等,我有话想对你说。”
娜伊并不回头,桑青却明显感到她的手臂震颤了一下。“……青哥哥,我今天很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娜伊的态度分明是回避,简直……就像已经清楚自己要说什么了似的……桑青诧异,却并不犹豫,依旧抓着她不放,更迫她转过身来面向自己。
“不,这件事非常重要,你一定要听我说!”
与桑青四目相对,娜伊从他眼中发现了名为坚决的东西。仿佛听到胸口传来碎裂的轻响,娜伊眼眶发烫,有什么几乎便要夺眶而出。突然,她提高声音,用桑青全然陌生的语气命令道:
“本公主已经说了要休息,虽然你是本公主的夫婿,却也没有权利命令我!”
桑青惊愕,下意识地松开抓着娜伊的手。不等他再说一句,她已经回了帐中,侍仆得令,将帐门扎好。
看起来,对方是铁了心给自己闭门羹吃了,桑青叹了口气。娜伊何以性情大变?莫非,她真的知道自己要退婚的事了?可她是怎么知道的?……
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无奈,桑青只能暂时放弃,准备待第二日无论如何也要跟娜伊说清楚。然而,清早起来,他刚刚洗漱停当没多久,有两人披着晨光来到他帐前。那两人是索仑图吉帐前的侍卫,此来是给桑青送大汗手谕的。
桑青接过那一只小小的锦囊,里面有一纸书信。展开,上面用瑟珞文写着几行字。桑青一读,不明就里地呆怔住。
原来,信上明令,原定于下月的公主大婚提前至五日后,要驸马桑青做好准备。
午后约有一个时辰,是昭明特使与大汗清谈的时间。这个时段内,无论特使来进见大汗与否,任何人也不得进入王帐,仆侍只能在王帐附近巡守。
低头吮着卫珣的锁骨,听他口中逸出浅浅呻吟,索仑图吉的心又开始鼓噪,忍不住又进入了这个已经要了许多次的身体。
终于感到餍足,他才放开对方,回味一般地轻笑。“自从你来了之后,寡人渐渐觉得精神好多了,大概是你对寡人施治的那些方术生效了吧。有时候,晚上做梦还会梦到他,梦到他说原谅我……”
卫珣轻轻牵唇,“我们中原人素来相信,情缘或血脉深系的人之间会互有感应,即使人已死,魂灵仍会托梦给自己记挂的人。查颜大人他……必是不忍心看您如此煎熬,才托梦给您。”
图吉闻言眼神一亮,“你是说,大哥他在牵挂寡人?他……或许对寡人也是有情的,对不对?”
卫珣抿唇而笑,“卫某以为必是如此。”
第一百零五回
“你真是贴心。”图吉叹了口气,微微闭上双眼,“寡人曾经在很多人身上寻找大哥的影子,甚至包括昌英,可就连他也不像父亲——没有人能代替他,至多能让寡人迷狂一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