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就是看看你。说实话我没想到你能过得这么好,有新的队员,还能和萍水相逢的人住在一起。过得真幸福。”
语调的重心明显指向修泽。罗素看则寒池淡然的表情,越发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还不知道你真的有这个潜力。我以为欣赏你的只有我和其他的几个人,没想到其实大家都能接受你。我想错了。而且错得更厉害的是,你居然能够轻易地接受别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罗素被他绕得有点糊涂。
“陈修泽他很帅,很高,海归,还是搞艺术的,很有才。而且还会贝司。很符合你的胃口。”
“什么叫‘胃口’?”
寒池冷冷地看向罗素:“难道不是吗?你只是把他当成尼采了而已吧。他是替代品。”
“你在说什么?”罗素完全不觉得敏感而戒备心强的修泽哪点像尼采了,无论怎么看都不是一个风格。
“你在装什么傻?”寒池继续问着,“这可不像你。”
“他们不像,一点都不。”
“骗人。”寒池干脆地打断他,“那你为什么会让他和你住在一起?我不相信你会平白无故地让一个并不熟悉的人去代替尼采的位置。”
“没有什么人能够代替。”罗素还是没有理解寒池的意图。
“哼,”寒池笑了一声,“那敢问我哪里不如他了?你就这么容易地接受他而排斥我?”
“你……”罗素虽然总算掌握了寒池真正的想法,但还是说不出话来。
“我想唱歌赚钱不行,他摄影赚钱可以,这凭什么?都是艺术为什么就是唱歌不行?为什么就是我不行?”寒池的声音中有不加掩饰的怒意。
“他想拍的只是他想拍的东西,没有刻意迎合别人。”
“难道我唱的就不是我想唱的,只是在一味地迎合别人吗?”
“……范师鸿就是。”
“拜托我之前就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你还是在拒绝我!找借口能更高明一点吗?”
罗素还是摇摇头:“不,从你和他合作的那天开始一切就定性了。”
寒池气极而笑:“那我问你,他穿的名牌你就不抵触吗?你只看不惯范师鸿的名贵西装吗?你听不惯的只是我唱的庸俗的歌曲吗?”
“我也没有认同他穿名牌。”
“但是你却因此完全拒绝了我和师鸿!开什么玩笑,我们和他有本质区别吗?我打赌他绝对比范师鸿更奢侈。你这样差别对待到底是为什么?我倒是真的想知道他到底哪点好了,好到你愿意颠覆原则接受他。”
罗素没有说话。因为罗素一直感觉修泽干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他花时间和精力来维护自己的外表都是很正常的,就像自己坚持乐队一样。并且他相信修泽就算没有钱去买奢侈品也能活下来。他并没有对任何事情表示执着和狂热,能感受到的只是淡然的气氛。就这一点,他和尼采可能很像。
但是这么多,一两句也不是能讲清楚的。
“……其实你只是不愿意接受我而已。”寒池自己抛出了结论,“那些头头是道的话根本就是在为了排开我安装的理由。你根本就是骗子,那些道理都是骗人的。为什么?”
当时自己真的是这么想的,只是现在罗素已经不能说出那么决断的话了。没有绝对的对错,即使是关于尼采的事情。那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必然的理由吗?也许……也许是……“你那两年来一直耐着性子陪着我吧?我当时很不会说话,但是你从来没有生气过。我前一阵子还没想象过你会这样对我讲话。”
“我那两年什么时候骗过你!”寒池语气激动起来,“我耐着性子说明我愿意这样!我想和平地在你身边,那不代表我就是存心骗你!如果这几年我的确是当了骗子,可是我也没有骗过你!当时明明是你一直瞒着我,到了最后才忽然抛出尼采这个人,你觉得我会怎么想?”
“尼采的话就不用说了。”罗素偏过头,看着旁边的吧台。
“我也从来没想过你会是这样的。”寒池沉下声来,“偷换概念,转移话题,沉默不言……交流技术真是长进了不少啊,我这个中文系的都甘拜下风。谁教你的?社会这所大学?”
“寒池,”罗素忽然叫了他的名字,“我还是没有改变对音乐的看法。”
“即使你唱着你以前根本不屑一顾的铅蓝的歌?”寒池眯起眼睛,“罗素,你变了,变得好彻底。”
“那是乐队其他成员提议的。”
“也是酒吧要求的,有人想听铅蓝的歌,所以你必须得唱。”
罗素没有说话,闭上眼叹了口气。
“你就是这么没骨气吗?尼采不在了你就把你崇拜的坚持的东西都丢了吗?”
“只靠喜欢的东西是活不下去的,”罗素回答他,“我知道那并不是我想唱的,我也知道我想唱的是什么。这就够了。以后的话……”
“你忘记我对你说过类似的话吗?”寒池冷冷地打断他,“在去北京之前,咖啡店里。给我想起来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罗素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
“其实你很容易被身边的人影响,因为你很容易相信别人。你之前的坚定完全是因为尼采。你之前从来没有想过逼迫自己,从未试图适应世界,因为尼采让你有底气坚持自己……我早该发现的。”寒池说着,语气舒缓下来,“你已经被你身边的新伙伴给感染了。特别是‘修泽’,他完美得很。”
“修泽没那么简单。”罗素找到了一点说话的机会。
“‘修泽不是那么简单’……你的意思就是我很简单吗?我考上这个大学,虽然差了一点但也可以毕业找到称职的工作,好好过日子……但是我必须唱歌,我心里这样渴望着。尽管你已经和别人组了乐队,尽管没有任何的条件,但是我还是想唱。不是为了任何人,是为了自己而唱。只是在唱的同时,我想得到收入,我想让你在身边伴奏……这样也有错吗?”
罗素看着寒池的眼睛,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多,也没能感受到这么多。他现在从寒池眼里看到的,是充满苦涩的真实。自己以前到底因为尼采忽略了多少东西?
“我并不简单,只是你根本不了解我。我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功利,我努力,都是为了我自己。”寒池表情越发坚定,“就算你是对的,那我也没错。”
罗素没有说话。他忽然发现有些时候不说话会好受些。他花时间想身边的人,想乐队,想作曲,想尼采,唯独没有好好想过自己。其实自己已经面目全非了,而自己没有察觉。可能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是罗素并没有过于惊讶——一切都这么自然。
“你还有什么理由吗?我可以一个个击破。”寒池忽然觉得沉默的罗素有点疏离。
罗素摇摇头。他一直清楚的事情他自己清楚,不清楚的已经被寒池点明。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就算不经意间改变了再多,底线是绝对不会有任何移动的。
寒池叹了口气。他认识的罗素从来就是咄咄逼人的,能够正气十足地反驳他。现在罗素保留意见的同时,正在对自己让步。“……难道真的是因为我没有尼采或者陈修泽的身高吗?或者我不够帅?”
罗素刚想说不,寒池就转身离开了。他看到寒池走到三角钢琴的边上,叫旁边的人打开了台上的灯。
琴盖被打开,他动作优雅地把手放在黑白的键盘上,开始弹奏一组和弦。酒吧里人的目光再次聚集在台上。
手指灵巧地飞跃着,罗素差点忘记寒池还会钢琴。那是寒池小时候被逼着学的,他自己好像并不喜欢。
“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
细雨密密麻麻击打着窗
孤独和寂寞站在我身旁
紧闭的心无法解放
想把苦痛和折磨都遗忘
却找不到最合适的药方
忽然看见照耀在眼睑上
是新一天的光
一个人站在心中的围墙
远远眺望着过去的伤
无法逆流的日月失去形状
我却仍怀抱着希望
曾经哭着笑着一路歌唱
现在你已不是从前模样
无法控制的时光
就让我们继续天各一方”
唱功已经是炉火纯青,无可挑剔。开头的旋律有些阴沉,像是独白一样细细叙述着,而第二段则音调变高,开始出现起伏,到副歌前的“光”时,情感被推向极致。
副歌音调偏高,寒池唱得非常自如,收放有度,有几个高音几乎像刺入人心一样让人深深震撼。从开口起,歌声就饱满地灌注着感情,从低沉到高昂,情感线路的起伏鲜明,就连换气都带着情绪。最后的收尾又缓缓低落下来,充满着无奈的哀伤,尾音的颤抖和沙哑都用情到极致。
罗素觉得背脊发寒,甚至心中为之动摇。这是对自己唱的,而且比话语更深情地传递过来。更何况钢琴的配合,原创的词曲——这应该都是即兴的。加上这一点,罗素再也不能多说任何话了。
就算是天生的,也能听出他的努力,他的感情。在罗素没有注意的情况下,寒池在这样的努力,并且有了成效。这是应该的。
寒池唱完,对着话筒说了一句“谢谢”,下面便发出了掌声和欢呼。这似乎比刚才自己演出时的更为热烈,持久。
罗素看着寒池回到自己的眼前,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听到了吗?”寒池不带感情地问着。
罗素点头。
“我的唱功有绝对的优势。但是对你来说,这什么都不是。”寒池摇摇头,“现在我们连竞争对手都不是了。”
罗素现在的心情完全难以言喻。这又是一种崭新的奇妙的感受。曾经他曾经是自己的队员,曾经是个不如自己的对手,曾经三番五次地寻求自己的支持和安慰……可是一切都不重要了。现在他已经是签约的艺人,只是站在自己面前而已。差距刚才已经领教。
罗素忽然觉得浑身有些发热,来历不明的焦灼感。有点缓慢,但也足够强烈。他舔舔嘴唇,短促地说了一句“你很优秀”。
“虽然天生的成分有,但还有后天的努力。”寒池语气也缓和下来,“我没有你那么高尚,我只是因为自己会唱歌才喜欢的。我没有勇气去做一些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罗素没有去看他,想恢复正常。可是这似乎很难迅速实现。
“……那我再问一次,如果我现在邀请你加入铅蓝,你会答应吗?”寒池死死地盯着罗素的眼睛,希望他能向以前那样毫无躲闪地直视自己。
“会考虑。”罗素轻声说着,“前提是新火山还没有成立。”
“前提是陈修泽还没有出现。”寒池再次被激怒,“……混蛋。这种话说出来和拒绝没有任何差别。你还是在拒绝我……果然是没有用的,有些东西已经找不回来了。感情什么的根本就不是用原因可以解释的。”
感情?罗素忽然有些茫然。
“你又给我上了一课。那罗素,我告诉你,幼稚下去是不可能的,这里没有人会让你幼稚的。你总有一天会感到羞耻,因为你和陈修泽的经济状况差距太大。这就是阶级的差距,是规律,是真理,没有人可以违背。你不要指望靠着尼采,他已经死了,不能给你任何新的东西了。他经历过的事情你无法避免,不然你会永远活在他的阴影之下,就此结束你悲哀的人生。醒醒吧,给我振作点,做出点名堂给我看看,告诉我你能有多大的能耐。”
罗素听完,心平气和地说:“谢谢你的提醒,我会加油的。”
这其实并不是寒池想要的回答。他感到失望。罗素和“谦卑”“温和”等词根本挂不上钩。可是现在眼前的,却就是这样一个貌似顺从的,叫做罗素的人。
寒池忽然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其实这么多年所看到的罗素,他所喜爱的罗素,都是在尼采的维持下形成的虚像。现在一切都崩塌了。他回到了尼采不在时的以前的样子。
他捏紧了拳头,看着这样的罗素却没有半点成就感。曾经期盼了很久的近似平等的对话,竟然会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
“我诅咒你会成为和我们一样的人。”寒池看着地面,一字一句地说着,“虽然不会一模一样,但终将变得相差无几。我,陈修泽,或者尼采,大家都是一样的人。你若崇拜尼采,你就应该变得和他一样。这是你欺骗自己,再欺骗我的报应。”
罗素听他说完,心中持续着刚才的复杂情绪。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其实这也是祝福,你会和他一样成功。或者比他更成功。”这句话说得很小声,但是他希望罗素能听见。
罗素还是没有反应。
预料到最后无法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可能还是自己,寒池缓缓地说:“这真的是最后了。各自加油吧。”
他转身离开,背对着罗素,心中远远没有外表上的坚定和坦荡。一直以来的角色似乎对调了,可是寒池没有能感受到半点快意。他就算以前哭得再凶都没有现在胸口的疼痛那样激烈,他宁愿罗素像以前那样拒绝自己骂自己,虽然这个想法真的很贱。
如果他变了,自己还应该相信什么?可这对立的立场让寒池无法对他进行任何有力的劝说。
尼采的死其实还间接地带走了罗素。寒池从来没有想过。
真是糟透了。
北风吹得眼睛发疼。寒池捂住了眼睛。
“小狗,话终于讲完了?”没想到大家都还坐在这里等自己。
罗素看着他们,特别是长桐欣喜的样子,心里越是说不出的低落。“我先回去了。”
“喂!开什么玩笑!我们都等了你好久啊!”长桐立刻不满地叫道。
罗素摇摇头,拿起放在一边的吉他,转身准备离开。
“喂!罗素你给我站住!”
罗素像没听到一样走远了。修泽站了起来,却没跟上去。
长桐没好气地嚷嚷:“我操,好朋友叙旧叙成这个鬼样!最近他怎么这么不稳定?原来他感情生活这么丰富?这乐队还干不干了?”
赵一鸣叹了口气:“八成是刚才的歌把他刺激了。小谢一向都唱得好,没办法。”
“而且天生的作曲技能太逆天了。但小狗不是这么脆弱的人啊!怎么说变就变了?”
“他以前可能没想过这么多事情吧。”马庭边想边说,“现在他要组织好乐队,还要作曲,还要处理尼采的事情,还要面对寒池……不知道怎么办也很正常吧。”
“也是……”长桐点点头,“对了,那西施你可要照顾好小狗,他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就完了。”
修泽点点头,心里却很不平静。他已经无法确定能不能掌握罗素了。自己知道的事情实在有限,尼采也是,寒池更是闻所未闻。刚才他说回去的时候,更是一点都没有和自己一起回去是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