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被仇恨蒙蔽,他一开始就没有去接近齐俊,那么也许常玉就不会被纠缠进这恩怨之中,就
不会落得那般凄惨的结局。
但这些如果都没有发生。
人生错到这里,他连哭的力气也都没有。
“……将军……”
齐俊摆摆手,止住了马严举的话,深呼吸着等了一会儿才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派出去的三个小队死伤惨重,那边防得太严,重兵把守,地势复杂,至今还摸不到藏人的具体地点……不过,
有消息说公子现在安好……只不过……”
马严举抬头看看满眼血丝的齐俊犹豫道:“只不过……听说有过轻生的念头……”
齐俊呼吸一窒,隔了一会儿才终于能哑着声音道:“你先下去吧……”
“将军……要不要再……”
“……不用了……”齐俊闭上眼,仰起头,声音艰难苦涩:“不用再派人了……”
“………是……”
军帐的帘子一落下来,齐俊就再也控制不住的落下泪来,心如刀割。
那日回营路上一中了埋伏,齐俊就知道情况不对,但等他冲出包围回头去找白昭淮的时候,却是为时已晚。
院子里留守护卫的人都中了暗器,白昭淮已经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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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回营路上一中了埋伏,齐俊就知道情况不对,但等他冲出包围回头去找白昭淮的时候,却是为时已晚。
院子里留守护卫的人都中了暗器,白昭淮已经不知所踪。
而原本已经难以支撑的大月却突然这时发起了大规模的进攻,来势汹汹,大有决一死战的意思。
齐俊那一刻便明白,大月一定是有了能击败他或者能威胁他的自信,他连去探消息都不必,就知道那自信来源于
白昭淮。
大月正是要以白昭淮为人质来胁迫他就范。
三天的交战下来,双方将士都损失惨重,他派出去营救的人仍旧无从下手,大月暗中送来的白昭淮的一小片衣角
就放在他的案头,提醒着他,然而他却毫无办法。
不是他不想救,不是他无情。
但他肩负的不单只有他一个人的生死爱恨,更有百姓的安危与和乐,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为了白昭淮一个人将这万
千百姓的性命置于不顾。
他是新赵大将军,他有数万将士拼死战在前线,他有护国护民的责任,他可以死却不能叛。
他不能再耗损兵力,更不能拿士兵的命去牺牲。
但那要他选择割舍的却是比他自己性命还要重要的部分,那是他未出世的孩儿还有他全部的爱。
他攥着那一小块布料,闻着上面那几乎已经察觉不到的那个人的味道,心里撕扯着一阵又一阵的让他几乎要呕出
血来的痛。
他知道他的放弃等于宣布了白昭淮的死亡,等于是要亲手杀死他那未出世的骨肉,他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因为,他是大将军……
因为,这是战场……
齐俊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里的悲怆,颤抖着手从墙上摘下佩剑,一步一步走到慕庭烨的营帐之前,哑着声音
对那传令的侍卫道:“齐俊求见皇上……”
“……听说营救没能成功……”慕庭烨静静看着眼前站得笔直的齐俊,知他心里苦处,忍不住放缓了语气:“朕
还可以准你一日的机会……”
齐俊僵硬的摇了摇头:“……请,皇上下令……进攻……”
“……你……”
“能有这三天的时间,已是皇上对臣的仁慈……臣代昭淮谢过皇上……”齐俊停了停,喉咙努力咽了几下才继续
道:“……生死有命……我军苦守三日,伤亡者巨,战机已经实不能再延误……请皇上,下令进攻……”
转身出了营帐,战争的现实就在眼前,能让他独自悲伤痛苦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传我令下……整军布阵!……”
他骑在如风背上,看着攒动的火把,看着这黎明前最黑暗里的一点点火光,第一次觉得害怕了。
怕这噩梦不能醒过来,怕这噩梦变成真实。
他能承受任何伤痛,却不能承受没有了白昭淮的未来。
他更加害怕,天亮的那一刻,看见白昭淮出现在敌军阵前。
然而,这噩梦终究由不得他。
他在那熹微的晨光里,在相隔了三日四夜之后,第一次看见了白昭淮。
距离太远,他只看得见他被绑着的身影。
隔着层层排阵的将士,隔着密密麻麻的张满的弓箭,大月阵前是孤零零的被架在火光之上的白昭淮。
这样的场景,根本不需要任何的解释。只要他的号令一下,即使白昭淮不死在大月的火光里,也会死在新赵那不
计其数的箭下。
“将军……”
齐俊呆呆看着那风里飘零着的身影,拿着令牌的手怎么也举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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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
齐俊呆呆看着那风里飘零着的身影,拿着令牌的手怎么也举不起来。
预备的鼓声已经响过三巡。
耳边立刻响起了几万将士震天的喝声:“杀!杀!杀!”
那每次听来都异常斗志激昂的声音,此刻响彻天地,却震得他整个人都颤抖了,心在那震天动地的声音里被撕裂
得彻彻底底。
耳边的呼声渐渐模糊起来,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连节奏也没有了的呼吸,那从心口蔓延出来的硬生生的疼痛一点
一点的占领了他所有的意识,看着远远的白昭淮的身影,连指尖也痛得钻心。
他曾经以为被白昭淮憎恨一辈子、甚至死在他的手上便是最痛苦的事,却原来并不是。
“将军……”
齐俊动了动指尖,令牌已经被他攥得滚烫,喉咙里梗着那“进攻”的两个字,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关于他和白昭淮,他也曾有过很多种糟糕的想象,他那时觉得就算最坏的情况,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然而他却没能想到,那最糟糕的状况不是白昭淮将他如何,而是在没有了仇恨之后,在以为终于可以真心相爱的
时候,自己要亲手杀了他,杀了他们还未出世的孩儿。
那块白昭淮历尽危险艰辛送到他手中的将军令,现在却成了那人自己的催命符。
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连可以犹豫和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进……攻……”
命令下达的那一瞬,齐俊看见远处绑着白昭淮的木杆倒了下去。
那下面是一片火海。
黑压压的箭影里,他再也寻不到那人的身影。
他已经从这世上消失了。
齐俊勒紧了缰绳,拼命挥动手上的宝剑,随着飞腾而起的硝烟冲杀了出去。
他心里有一团火,烧得他几乎崩溃。
那疼痛里爆发出来的嗜血的杀念让他瞬间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切。
“啊啊啊啊啊!!!”
如风飞驰出去的一刻,耳边响起的凛冽的呼啸声震得他脑子里都嗡嗡作响,冲口而出的吼声撕心裂肺得几乎要扯
破了喉咙。
宝剑穿入肉体的手感,和着眼前一张张扭曲的脸孔终于让他完全的癫狂,刺目的红色里他狰狞得如发狂的野兽一
般,猩红的血液几乎染湿了他的盔甲,握着剑的手麻木却牢固,温热腥咸的气味刺激着他所有的知觉。
然而,即使是在这血腥的屠戮里,齐俊仍旧得不到半点的释放和宣泄,手里的剑早就已经没有了章法,在那如同
寻死一样的横冲直撞里只剩最原始的厮杀。
他经历过的所有的战场都不曾这样的疯狂过、惨烈过。
即使几乎看不清前方,即使只剩“赫赫”的嘶吼,即使只有挥动手臂的本能,即使脑子里空白一片,也还是觉得
胸膛里憋闷得要炸开一样的难受,怎么也无法停止。
他只剩下向着白昭淮最后的方向杀过去的执念。
不是为了拯救,而是想尽量的靠近。
他曾跟他说:“等着我”,他曾跟他承诺了一辈子,他就一定要做到,活着的时候不能兑现的,死了也要成全。
他舍不得欺骗白昭淮,舍不得他孤零零的死在那里。
“齐俊……”
有人唤着他的名字。
“齐俊……”
那声音清晰的响在耳边。
“齐俊……”
猛的张开眼,下意识的在那一瞬间抓住了靠近过来的手。
“将军……”
齐俊看着眼前端着伤药和白布的军医,听他又再叫了一声,才知道自己是烧得糊涂了,错把将军听成了齐俊……
松了手,齐俊转动了下眼珠,看着营帐的尖顶一动不动。
他在战场上直杀了一天一夜。
被人从死人堆里找回来时,身上几乎一块好的地方也没有,发着热烧了四天,此时才终于从鬼门关里被救回来。
只是他的人虽然活着,心却已经死得干净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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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按着您的布置,我军势如破竹,两日之内就将大月逼退回了三绝山,大月王昨日刚派使臣送来了降书
……将军,我们大获全胜……”
“……”
“……皇上刚才来过了,没有责怪您的意思,嘱咐卑职好好为您疗伤……”
“……”
军医还想再说点什么,被一边的马严举拦了下来。
此时此刻的任何信息都已经不能让齐俊有丝毫反应,他们知道只有那个人的消息才是齐俊想要的。
可惟独那个人,没有任何消息。
烧成一片灰烬的废墟里,甚至连尸骨也都找不到了。
“将军……”马严举跪在地上,接连磕了三个响头,咚咚的声响直让军医胆颤:“将军,是属下无能,中了奸计
,才会连累公子,那时大敌当前,属下不能先死谢罪,现在……属下断指为誓,等为公子抱了仇,就来给公子偿
命……”
齐俊听得耳边刺啦一声,是马严举抽剑出鞘的声音:“……严举……”
在马严举要落下剑去的那一刹那,齐俊奋力从床上翻下身来抓住了他的手腕:“…不是你的错,是我们……命就
如此……”
“将军……”
他是真的没有怪马严举的意思。
那时候的情景,即使马严举不中计,也会和留下来的人一样,中了那啐了剧毒的暗器而死。
齐俊扶着马严举动了动,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几乎全是伤,被白布包扎的地方都还渗着血,然而
他却感觉不出到底都有哪里痛,只觉得整个人都空荡荡的,胸膛里甚至能听得见回音。
他在那绝望的心死里,已经麻木了。
“扶我去见……皇上吧……”
他可以悲伤的时间有限。
战场上发狂一般的冲杀已经是将王命、百姓置于脑后,已经严重的失去了作为大将军应该有的镇定和理智。
现在他清醒过来了,就必须立即粘贴起那个无坚不摧又无比强大的形象,必须变成是那将士心里神一样坚定而顽
强的大将军。
刚要迈步,就听帐外有人道:“马副将,皇上来了。”
齐俊推开扶着自己的马严举,拄着剑,对进来的慕庭烨就要跪下去。
慕庭烨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齐俊道:“不必跟朕客气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下地来了?”
吩咐了所有人出去,慕庭烨才叹气道:“…朕懂得你现在的心情……也不怪你战场上的莽撞……”
停了停,慕庭烨伸臂到齐俊眼前,张开手掌继续道:“你可认得这东西?”
齐俊在看见慕庭烨掌心里的那一块碎成两半的玉佩的时候,就愣住了。
“这玉佩有个名字,叫做相望……”
“……昭淮……我其实,想……每天一起床就能看见你。”
相望……
那正是当初自己送给白昭淮的“相望”。
玉佩上面原本的穗子已经被烧没了,玉也从中间那一线碧绿的地方炸裂成了两半。
齐俊颤抖的手拿过东西,和在一起却发现中间碎落了很多。
当初那承诺和真心还清晰得就像是在眼前,那玉却再也拼不起完整的“相望”。
就像他和白昭淮,生死相隔,再也没有相守的时间。
“朕派去寻找的人只找到了这个……”慕庭烨看着齐俊:“朕想,你也许会想要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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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当初白昭淮住的宅子已经空了,齐俊一个人坐在床边久久的久久的看着那个人曾经盖过的被子,枕过的软枕
。
上面那个人留下的气息几乎消散得干净,齐俊却仍旧觉得摸上去还留着白昭淮的体温,就像那人刚刚还躺在上面
。
留下来养伤和善后的这段时间里他几乎一有时间就会坐在这里一个人对着那枕被说话。
他知道那个人再也听不到,却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和“他”说话的想法。
他们真正好好的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他仍有太多太多的话没有和他说。
“昭淮……你也想谦儿了吧……”
“谦儿应该又长高了不少……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长得很快……”
“昭淮啊……”齐俊颤抖着手抚摸着那端正放着的枕头,牵着嘴角露出点弧度来,轻轻的:“我们明天就回去…
…昭淮……我带你回去……”
侧身躺在那叠成人形的被子旁边,攥紧了手上那碎成两半的玉佩,齐俊闭上眼微笑着柔声道:“……昭淮……我
们一起回家……”
“齐叔叔!”
齐俊听见那稚嫩的声音的一瞬,觉得有些恍惚。
不远处将军府的门前已经站了几个迎接的人,齐静年和白礼谦都在其中。
仿佛还是当初他下朝回来时,马车里看见的那副情景。
两个孩子自在的在雪地里玩耍,而白昭淮就站在门前台阶上微笑的看着。
齐俊下意识的抬眼看去,人影里却找不到那熟悉的面容。
被白礼谦拽住了手,齐俊才从那失神里反应过来,低头看着又长高了的男孩。
男孩只牵着他的手,眼光却在他身后不停的寻找,过了一会儿小心的抬头问他:“齐叔叔,爹爹为什么没有和你
一起回来?”
齐俊蹲下身,看着男孩和白昭淮神似的那张脸,一时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