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出低低的叹息,往嘴里又灌入一大杯酒。
这时有个女人爬过来,跪在他脚边,将脸埋在他的腿间,妩媚的声音很有诱惑力:“老大……你有心事哦。”
“说说看。”七目拿掉沾在她胸上的几张美金,折成长形卷条,塞入她的下体中。
女子娇吟,尾音拖得很长很长。
这叫声,让他想起很小的时候,经过妈妈的房门前,听见的声音。
妈妈。
妈妈……妈妈秦文黛。
妈妈……
七目的脑海中不停闪过这个词,越想头越痛,痛的简直要爆炸。
那女子道:“虽然我不明白老大你的心事,但有个法子可以解决它哦。”
“说。”
“喏,你看。”
漂亮的手上托着一支针管,针尖上还滴着晶莹的水珠。
七目脑袋犹如被钝物重击,理智高高抛起,又急速下坠,最后,滴落到不知名的深处,再也起不来。
他拾起了那支针管,双唇颤抖着。
“这是……”
“这是极好极好的东西,最近打的严,都很难买到了。老大……”女子娇软伏在他腿上,声音沙哑继续诱惑,“我试过的,一针扎下去……那滋味……”
那滋味,比这辈子最棒的性高潮乘以一万倍也比不上,比任何老二射精都爽,比世界上任何一只公鸡都猛。
那种快活,要多久有多久……
七目试过那种感觉,当时温煦阳为了让他进自己的组织,给他注射过一种叫做蓝鬼5号的吗啡。
也是那晚,钟子立对他发了火,他第一次察觉到钟子立的变化。
“好东西……么?”他喃喃。
女子拿来酒精灯,点着,一切准备完毕后,将针管重新放到七目手中。
针头扎入大腿时,感觉很普通,连痛感都没有。
吗啡注入到身体里时,他也没有感觉。
几分钟后,那种飘渺的感觉才姗姗来迟。
“啊……啊……”
他闭着眼睛,发出长长的,酥软的叹息,浑身的骨头一点一点酥软下去,化成了水。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脱离了那具沉重的皮囊,浑身轻松无比。
眼前的一切全部成了幻像。
他什么都看不清了。
灵魂脱离了,在空中快活的飘着。忽地,听见耳边有人诵经。
“复次地藏,未来世中,若天若人,随业报应,落在恶趣。临堕趣中,或至门首,是诸众生,若能念得一佛名,一菩萨名,一句一偈大乘经典。是诸众生,汝以神力,方便救拔,于是人所,现无边身,为碎地狱,遣令生天,受胜妙乐。……”
他低头,往下俯瞰。
见一片青烟缭绕中,立着一座佛寺。
他坠落,前往寺中。
一宝相庄严的老和尚正在礼佛拜忏,超送亡灵。
佛坛上供着花香,十位圣贤神灵,供桌上罗列果品香火。
老和尚虔诚诵经,只为众生早得解脱。
他念,“诸恶鬼钟,饥渴迫切,历劫受苦,一切众生,当愿渴恼蠲除,早蒙解脱……”
又念,“诸修罗中,好行瞋恚,斗战不已,一切众生,当愿渴恼蠲除,兴慈,早蒙解脱……”
佛寺中挂着一盏长明灯,在风中摇闪。
那诵经的声音神秘而慈悲,夹杂着香烟,一起一落,招引着七目往前走。
他来到香坛前,立定。
佛灯如昼。
老和尚诵完经后,起身,从他身体穿过,取了净器,盛了净水,准备一堆供食,纸衣折妥,金银元宝豪华雕梁一一叠放。
七目很小的时候见过这种法事,这叫“施食”。
六道之中,饿鬼极众。他们大多枉死,或作孽太多,饱尝前世果报,遇食不能食,苦不能忍。
在“施食”那晚,家人为了让他们恩怨抵消,不继续饿着受苦,会请法师来做法,在法场悬着莲花灯,他们看见了,就来了。
老和尚把纸衣纸食全部盛载在一座高大的纸船上,然后点燃火把。
哗!
火舌冲天。
青蓝的火焰照在人面,气氛诡异。
第三十三章
青烟渐浓,风停了。
也许饿鬼正从四面八方赶来。
老和尚点着火之后,重新回到蒲团上,闭目诵经。
青磐红鱼呢喃交错。
老和尚念什么,七目听不清。
但他看见飘飘渺渺的火焰中,有人来了。
饿。
饿鬼。
身体枯瘦,头发蓬乱,目光痛苦,青面獠牙,步履沉重,满脸悲切,饥苦难忍急着抢食……
所有一切,都是苦。
七目忙合掌,低念一声阿弥陀佛。
蓦地,他双眸瞪大,在火焰中,居然看见李世昌。
李世昌脸上遍布刀痕,那刀痕七目认识,是那晚,他拿着匕首一刀一刀切下的。
刻骨之恨。
李世昌瞥了他一眼,忽地咧开大嘴。
七目哑然,朝后跌去。
只见他口中空空,喉咙是个黑洞,什么都没有。
他吞完了纸食,踏着烈火朝他走来。
七目继续朝后退,可两脚就像生了钉一样,动弹不得。
就在李世昌快要触碰到他时,火舌突然窜高,一切就消失了。
七目喘了口气,冷汗涔涔披下。
过片刻,火焰又窜高。
这次,七目又见到了熟人。
那熟人不是别人,正是温煦阳。
温煦阳的样子没变,只是胸口插着一把刀,脸色和死的时候一样惨白。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悲哀又怜惜的望着七目。
那眼神里有爱,有恨,有一个父亲望着儿子那种悲痛又希翼的东西。
七目记起和他相处的日子。
好像除了做爱,就没别的回忆了。
没有爱。
他只将自己当成一个伺候男人的杂碎。
就算命运弄人,就算他在最后那一刻幡然悔悟,也不足以抵消他的罪。
火焰一闪,温煦阳消失了。
又一个,来了。
是秦文黛。
是母亲没错。
她瘦小,脆弱,胸口一道刀痕,望着七目,祥和的浅笑着。
妈妈。
七目心念一紧,悲怆不已。
妈妈也在受苦,也是饿鬼。
火焰冲天。
母胎之中,他如掌中血,草上珠,六精五胞,毛孔骨节,一天一天凝成。十月怀胎,他吸取母胎精华长大,着地之时令她破腹损骨,令她痛如万刃之绞,血流如注,生产如屠宰一般,生死悬于一线。
如何报恩?
他用一把刀子,插入母亲心脏,报了恩,泄了恨。
他没好好侍奉母亲,还用刀子捅死了她。
犯了这滔天罪孽,居然还强自为自己找借口,让自己继续苟活。
七目心神开始不定。
火焰中的母亲,笑容渐渐收拢,换上了满面泪水。
她的眼神凄厉而怨恨,盯着她唯一的儿子。
不过是卖,而已。
妈妈生你受了那么多苦痛,你为了妈妈,卖一次又有何不可?
七目摇着头,痛苦无力。
所幸影子没持续多久就湮灭了。消失在青烟中,再无觅处。
紧接着,最后一个来了。
他回过头来。
七目目瞪口呆。
那鬼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是他秦七目!
七目想:这是幻觉!
七目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不,可它又那么真!
七目疑问:为什么他会出现在众饿鬼中?
七目确定:这明明就是幻觉。
他的心中涌出血海。
他看见年少的自己,拿着刀子切碎李世昌,捅死秦文黛,又匍匐在猎犬之下,挺臀喘息,抛弃尊严。又见自己流连于数不清的陌生人的床,还有那亵渎神灵的六道轮回游戏。
奸尸,杀人,吸毒,洗黑钱,陷害,为钱卖身,进黑道,贩毒,弑父。
这就是他的一生。
原来秦七目,一生居然过的如此肮脏不堪。
忽地,长明灯一闪,灭了。
所有一切瞬间消失无踪。
七目茫茫然,睁开眼睛,不知身处何处。
他在哪里?
这房间如此陌生,是哪儿呢?
七目迷迷糊糊的想着,从没有如此软弱过。
这时,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了。
他看见了钟子立。活生生的人。
子立怅惘的抱住他,用温暖的大手婆娑着他冰冷的脸颊,叹道:“你实在……太胡来了!”
第三十四章
“我在哪里?”
甄纯把眼睁开,对上一张陌生的路人脸,问出一句俗气的话来。
路人甲答:“你在我们少爷的房间里。”
“哦。”甄纯想了想,又虚弱问,“那你们……少爷呢?”
“少爷他……”
路人甲叹了口气,又装模作样摇摇头,颇有他家少爷的风范。
“我家少爷……他……哎……可怜哦!”
甄纯心一沉:“他怎么了?”
不待路人甲回答,屋外便响起一副熟悉的大嗓门,不过比起往日,这大嗓门显得有些疲惫。
“醒了啊?”
郝帅从葬礼上回来,踱步到他跟前,见他气色还不错,便放了心:“看起来没事了。”
昏迷三天,再不醒来他就该发飙了。
“出什么事了?”甄纯侧了侧头,看他一身素缟,人也比前些日子削瘦不少,连脸都小了一盘。
郝帅没吭声,在床边坐下。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对方。该说你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只能坐轮椅上?又或安抚,害你的人已经死了,被人剜心而死?
不论哪个说法,他都开不了口。
甄纯愣了一下,恍然明白:“莫非……”
“我老子死了。”
“……”
“你的腿也站不起来了。以后都得这么坐着。”郝帅声音越来越低,把头耸拉下,十分沮丧,“你放心,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我会对你负责的。”
甄纯摸了摸自己的腿,看到左腿裤管中一小截空荡荡的,被绷带包裹着的下面,没有肉,没有骨。
绷带上还渗着几点血渍,还是新鲜的红,像朵朵血梅。
很久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还算镇定:“意思是说,我以后就是个残废了?”
郝帅一听这话立刻急了,忙解释:“大不了以后我伺候你就是了。”
“我尿床了你也帮我洗尿布?”
“喂!”郝帅蹭的站起身,嗓门大了起来。
这臭狐狸,刚有了点精神就得寸进尺。
忽地,他的胳膊被人用力一拉,接着整个人倒下,扑进一张温暖的怀抱。
“你不要怕,也不要自责。我不怪你。”甄纯揉揉他一头乱糟糟的发,柔声细语道。语气很真诚,不像撒谎。
郝帅的鼻头顿时一酸,眼眶泛热,别扭的呵斥:“谁、谁怕了啊!喂!你干嘛抱老子啊!老子又不是大姑娘!快放开!”虽然语调不情愿,可他却没立刻离开。
他很想哭。
短短二十余载,要承受两次丧父之痛,这对一直无邪长大的他来说,实在太过沉重。
“我老子一生作恶无数,现在被他朋友送掉老命,也算报应。可他对我没的说……这恩情我没法回报……”
“我明白,所以我不怪你,也不怪……他。”甄纯说。
“钟子立呢?你也不怪?”
“不怪。”
郝帅窝在他怀里,哽咽:“可是他陷害你。”
“那不叫陷害,也不能怪钟哥。这是我欠他的恩,迟早要还。”
那恩情很小,却足以让他涌泉相报。
当年他还是个好学生,进监狱完全是个意外——撞见女同学被老师侮辱,一怒之下,失手打死强暴犯。后来开庭作审,那位被他解救出的女同学居然因为名誉,不肯上庭为他作证。
证据不足,只由他一张口辩驳无辜,当然没人肯信,更何况那个强奸犯生前是个衣冠楚楚的好老师形象。
他被关进了监狱,自此对人性失望。
监狱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却也直率,弱肉强势,充斥着暴力与性。
甄纯当年只是个学生,没学过任何防身术。由于生的好,进去没少受欺负。
每天天一黑,监狱里就开始上演污秽戏码。
所幸的是,他有脑袋,一直没被真正得手,每次总能惊险逃脱。直到最后一次,囚犯们再也不会受他骗,正欲对他施暴时,钟子立来了。
是钟哥,将他从那群犯人手中解救下来,免他尊严被践踏。也是钟哥教他搏击术,做人智慧,以及给予他在监狱中几乎不存在的友情。
从那时起,他就立下决心,这恩情,即使碎骨粉身,也必须报答。
“你也别怪钟子立,他也是情势所迫,那时候如果我不站出来,我俩都会暴露身份。”甄纯抚摸着怀里人的头发,一缕一缕将它们缕整齐。
当日他和钟子立接受警方任务时,就已注定是做弃子的命运,一旦钟子立有危险,他就必须马上站出来。
这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没有一丝后悔过。
郝帅抽抽鼻子,声音哑的像只猫:“我早就猜到你是卧底了。我爸以前跟我说过。”
甄纯小心翼翼问:“那……你怪不怪我?”
“我有什么可怪的呢?”
郝帅沮丧,他的确没什么可怪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他再不成熟,也不至于到脑残的地步。
外头天气出奇的好,这一日,居然没下雨。
阳光照进房间里,泼下一室金黄。
甄纯不舒适的眯起眼。
让他不舒适的并不是阳光,而是郝帅听到佣人说找到秦先生后,一下子就离开了他的怀抱,连犹豫都没有。
“我去看看。”郝帅粗鲁的抹抹鼻子,作势就要离开。
甄纯更不舒服了,整张脸都变了颜色。
“不许去!”
“凭啥?”
“人家又瞧不上你,你何必去自讨没趣?啊——”甄纯负气的一句话,让郝总攻的血立刻冲到天灵盖,想都没想就送了他吃了几个拳头。
甄纯捂着伤口,痛的冷汗涔涔,可他还在说下去:“本来就是,你个粗汉子,学什么大姑娘的黏糊心思。真喜欢,就去表白啊,想又不敢,还老这么粘糊糊的,有意思么?有结果么!”
话声落地,郝帅再次出手,在他嘴角留下一片淤青。
“关、关、关你什么事!册那!你他祖母的再胡说老子就废了你!”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郝帅脸一沉,被戳破了心思,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任一张大脸越涨越红,最后血色一下退尽,变成惨白。
“不管怎么样,都不关你的事。”他推开门,留下一道瘦瘦的背影给甄纯,“我晚上再来看你。”
七目坐在床上,任钟子立拿着温湿的毛巾替他擦去脸上的污痕。
一梦之中,尽是苦不如意。乍醒,有点不知人间何世,好像天不再冷,夜不再昏,人也不再年少。
一觉醒来,人间原来并未暗换芳华。
他将身软软斜倚在床头,尚不能从梦中缓过来,心里空荡荡的厉害。
“我知道你苦。”钟子立将他拥进温暖臂弯,轻声,“我答应过你的,要让你过上好日子。你能再等等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