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蓉一又取来一根烟点上,细细的烟缕轻轻腾起,身后落地窗外仍然落着雪,泛着微凉的光,就像他的眼睛一样,冰冷得一点感情也没有。
贾温猛地站起来,垂着头就出了门。柳蓉一吸着烟,扭过头看着挂在衣架上的贾温的外套和围巾,走到桌边,将烟灭了,脸色阴沉地回了房间。
那是张合照,身后是繁复华丽的城堡,尖尖的穹顶,天空如同洗涮过的干净透彻,细云轻扫。照片上有五个人,柳蓉一站在最左侧,冷着脸孔,嘴角紧绷,穿着纯黑的衬衫和修身的牛仔长裤,脖子上戴着一根细细的银色项链,可以看到分明的锁骨。
再右边是个将头发染成亚麻色的男人,笑得很明媚,耳钉闪着银色的光芒。
中间是个中发的女人,穿了黑色皮裙,蹬着一双厚底的鞋,嘴角弯着,笑得很邪气。贾温看见她是倒吸了一口气,手一松,水瓶就落在了地上。
他头脑混乱地就冲出了柳蓉一的公寓,在雪上走了好一会,才有点清醒过来,脚上的拖鞋很早就湿透了,脚冷得没有知觉了。他望着一辆车都没有的马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
冰凉的雪落到了鼻尖,贾温觉得痒,立刻打了个喷嚏。他眨眨湿润的眼睛,一直沿着马路走。钥匙,钱,手机,衣服全落在柳蓉一家了,他不想回去。
抱着手臂沿着路边走,路灯微黄的光,映得白雪有一点点的温暖。
十二月的夜晚真是冷得让人吃不消,贾温之前还喝了点酒,刚被冷风吹得一干二净,又抵不住冷,头又晕晕的了。
他一边走一边想起了以前的事。
人生一直很无聊。爱情什么的贾温他根本敬谢不敏。可是别人不。小姑娘们勤奋地递情书递礼物,却没有一个有眼色看得出他是在假笑。其实没人逼他这样,但如果他脾气恶劣地拒绝,肯定会有更多麻烦的事。
这样最省事。他总是在走出学校以后,将那些那些拆都没拆过的东西丢进垃圾桶里。记得是在高二,他放学打完球后往家走,发现搬来了新的邻居,附近的人都在亲切地招呼他:“贾温回来了啊。”
他弯弯桃花眼,礼貌地回应,看上去就像个乖巧的三好学生。
“你装得挺像那回事的嘛。”贾温听到声音诧异地回过头去。面前站了个个子很高的女生,刚刚及肩的头发,五官很精致,此刻她揶揄地笑着,有些邪气。
贾温当没听见,对她微微一笑,睁着无辜的眼,一脸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表情。
“我是说我看见你丢那些情书和礼物啦,看都不看一眼。”
“温温,你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么?对啊,你是贾温……你怎么可能在意。”
贾温摔倒在地上,吃了一嘴的雪,想爬起来的时候,被人打横抱了起来,他想公主抱也太浪漫了吧。抱着他的人身体很温暖,贾温吸吸鼻子,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你怎么睡着了啊……”
“圣诞节时有温柔的圣诞老人送孩子们礼物——
安静美好的雪地有长长的雪橇留下的痕迹——
猫哭了留下了眼泪——
冬天长还是短呢——”
贾温想起以前听过她唱,她说歌词是自己填的,贾温还嘲笑她水准不够。其实唱起来的时候很好听,温暖的调,安静的弦。
第5章
贾温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睁开眼的那一瞬间,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恍惚了很久,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他坐起来,发现身上衣服已经被换成了干净的睡衣。
发呆那会,听到有人敲门,他吓了一跳,瞪大眼往门的方向看去。
一个浅栗色短发的男人握着门把,诧异地扬了扬眉:“你醒了啊。”贾温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好半天才开口:“请问,这里是?”
那个人“啊”了一声,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转了转眼珠子,笑着说:“你是被我从雪里捡回来的。”贾温疑惑地眨了眨眼,有些尴尬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微微侧过头,无奈地笑了笑:“我也记得自己是在外面走啊……”
“开玩笑的,我昨晚在路上看到你晕了过去就带你回来了。我叫景沉。”他倚在门口,笑容灿烂,浅栗色的头发看上去柔软的丝绸,反射着温存的柔光。贾温有些不好意思地垂着视线:“谢谢。我叫贾温。”
景沉弯弯唇,声音像清澈的水:“我准备了早饭,你不介意就来吃点。”
圣诞节的一早,白雪皑皑的。贾温捧着碗吃稀饭的时候,仔细打量了下景沉。结论就是,花美男。形状饱满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细细的鼻梁,唇形美好。
贾温目光清浅地瞟过去,桃花眼透着温润的光,睫毛长而分明,笑的时候,眼角下方有轻轻的笑纹:“今天圣诞节了啊。”
景沉顿了顿,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然后像是刚反应过来一样,点了点头:“对啊,外面雪好大。”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事情,目光弥满了像小孩子迷茫时的雾气。
“你还是学生吧?外面到处都是雪,我开车送你去学校吧。你是什么大学的?”景沉收着碗筷,贾温看着他指关节磨出的茧子,答非所问:“你是弹吉他的?”
“对啊,弹了好多年了。现在快九点了。”他捧着碗筷,走到客厅边上的厨房,随即便传来了刷刷的水声。贾温走过去,趴在高台上:“我以前认识一个唱歌的,也整天背着吉他。我好像还梦到她唱歌了。”
景沉洗好碗,将手擦干,抬起头时,微微侧过头,柔软的栗色头发搭在脸侧,看上去清秀而温和。他走到冰箱边,拿出苹果汁,倒进两只透明的玻璃杯里,递了一杯给贾温:“好听么?”
贾温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后,眨着桃花眼,睫毛像细细的黑色丝绒,轻轻敛起眉,有些苦恼的模样:“算是好听吧。是她自己写的词,不过我觉得像小孩写的。”
景沉笑出声来,他单手撑在高台上,摆摆手,随意道:“唱来听听。”
贾温瞟了他一眼,咳了一声清清嗓子:“圣诞节时有温柔的圣诞老人送孩子们礼物——
安静美好的雪地有长长的雪橇留下的痕迹——猫哭了留下了眼泪——冬天长还是短呢——”
他不怎么唱歌,唱了一小段,就有些不好意思了。摸了摸后脑勺,他慢吞吞地开口:“其实这歌很好听,只是我不怎么擅长唱歌。”
贾温抬起头来才看到景沉异常沉默的脸,他抿着唇,目光捉摸不定,好久才回过神似的微微笑了下,难免牵强。贾温轻轻苦笑:“啊,唱得不好听啊。”
景沉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温和地说:“很好听。”眼里像沉了浓浓雾霭一样。
街道上的雪已经被扫雪车扫到了两边,堆得像一排排奶油蛋糕一样。景沉开车开的很慢。贾温头靠在玻璃窗上,盯着外面看,外面的行人都穿着厚厚的羽绒外套,围巾围得只露两只眼睛,走路小心翼翼。一路看下来,平均每50步就会看到一个人摔跤。
踩碎了的雪就像冰,如果不全心全意地去注意,摔得四脚朝天是难免的。这两天贾温想起了以前已经快要忘记的事,应该说是费了很大力气要忘记的,但他突然发现这些都是自欺欺人。那些记忆只是被深深埋了起来,并且是一触即发的脆弱。
因为下雪的缘故,路上塞车塞的很厉害,等贾温到学校的时候已经九点半了。他穿着向景沉借来的衣服,满脸堆笑地向他道谢,再转过头时便没了表情,轻垂着视线,他看到白雪皑皑。在知道柳蓉一也还没有来后,很没出息地松了一口气。
突然被拍了一下,贾温吓了一跳,一脸惊吓地回过头,看到的是在微微喘气的景沉,他眨眨眼,微笑着说:“这是我的号码,以后有事需要我帮忙,就打给我。”
随后递了一张小小的便利贴,上面写了他的名字和手机号码,笔迹风飞凤舞的,很好看。
贾温抽了抽鼻子,抬眼看着景沉,阳光微弱却仍然不能直视,他不得不眯了眯眼,用手扬扬便贴,扬了扬嘴角:“知道了。”
“蓉一?”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贾温觉得自己的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低下头,僵在原地,好一会又猛地抬起头看了看景沉,发现他正在冲后面打招呼,弯着唇笑。
贾温言语不能地张了张嘴,最后在听到柳蓉一一句:“景沉,你怎么在这?”的时候,难堪地皱了皱眉,咬着嘴唇,转身就想走。
被人讨厌,被那人的朋友救。
世界有点小。
“贾温,你忘了你的东西。”身后柳蓉一的声音冷漠而不耐,一如往日,他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到他微微敛着眉,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贾温收回刚准备迈开的步子,转过头去,表情很是复杂,在对上柳蓉一微挑的双眼时,迅速地别开了视线。
柳蓉一拎着一个袋子,挑着眉毛说:“过来。”
贾温调价反射地听话走了过去,然后立刻又想捶自己的脑袋——有这么听话的么?
他硬生生地停了下来,抿了抿唇,抬起头倔强地看了眼柳蓉一,可在看清面前那双分明好看的眼睛时,他鼻子无预期地一酸。
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委屈。可能是想起忻意了,他用手掩在脸前,假装咳了两声,却不料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了。
他快将头埋到了胸口,使劲瞪着眼睛,直直地看着雪地上自己那双也是向景沉借来的鞋。
感觉到有人走近的时候,贾温紧紧咬着嘴唇,头重得怎么也太不起来。
一只大手猛地拍到他的头顶,把他极力忍的眼泪给拍了出来,他甚至看到大颗的眼泪珠子落了下来,然后溶进了雪里。
头顶传来柳蓉一淡漠的声音:“你还能再没用点么,冷得哭出来。”
贾温用手捂住脸,带着浓浓哭音:“鼻子塞了,眼睛进雪了。”
“总之不许哭。”柳蓉一有手揉了揉贾温的头发,动作硬邦邦的,贾温鼻子又是一酸。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蓉一。我们下次一起去喝酒。贾温,我走了,你别哭,小意的事,不是你的错。”
“恩,以后联系。”
世界很小,走几步,转个身,以为已经与人无关了,其实近在咫尺。
眨个眼,睫毛都能弄痒对面的人。
贾温站在柳蓉一的身后等待他把办公室的门打开,被他半搂着走过来,心脏特别没出息地跳得有点快,他垂着头,几乎能看到自己的鼻尖。身前的那人,浅色牛仔裤的裤管沾到了雪,星星点点的,有的已经化成了水渍,在浅白的牛仔布上有些显眼。
贾温不敢大声呼吸,他紧紧抿着嘴唇跟着柳蓉一走进了办公室,想起刚才居然哭鼻子,他就越发想让自己隐身了,结果越走越慢,离往里走的柳蓉一越来越远。
“你傻站在门口干什么?进来!”凶狠一如往常,生硬地就像安抚人时硬邦邦的手掌。其实是有温度的。
贾温吸吸鼻子,酝酿了一会,觉得自己表情应该很自然的后才把头抬了起来,正好看到柳蓉一挂好围巾和外套,他的侧面看过去很干净,柔软而微卷的短发垂在脸侧,隐约可以看到白皙的耳廓,看不清神情的他就像个无害的小孩。
柳蓉一转过头来,漠然地扫了他一眼,然后环起手臂,指尖在弯起的手肘处敲着,扬起下巴,勾着唇冷笑:“你可以继续堵在门口当门神。”说完微微眯了下形状好看的眼睛。
贾温有些局促地往房间里走了一小步,一不小心又瞥到那人一脸不耐的样子,整个人一抖,立刻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办公桌前。
门口灌进一股冷风,贾温一个寒颤还没打完,就被对面那人漫不经心地瞟了眼,他看见那白得透明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去关门。”柳蓉一逐字地说完这句话,音节咬得缓慢而清晰,没什么表情。贾温忙不迭地又去把门关上。
“昨晚你干嘛跑出去?”柳蓉一戴上他那副黑框眼镜,整个人窝进身后的老板椅上,长腿蹬到办公桌上,一手搭在扶手上,一手撑在脸颊一侧,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贾温愣在了原地,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对他难得的关心很是受宠若惊,只是昨晚的事并不是什么好回忆,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就别开视线,很随意的模样:“没什么。”
“告诉我。”
贾温无语地盯着柳蓉一,咬了咬嘴唇:“没什么。”
柳蓉一微微皱着眉,仍然很坚持:“一定要说。”
“真的没什么。”
本以为会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贾温甚至已经准备随便说几句打发掉,却发现对方又仿佛完全没了兴趣。他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准备睡觉的模样,卷曲的睫毛在眼睑前映下一小排整齐的阴影。
柳蓉一将头侧过去,声音微弱地说:“那算了。我睡会。你安静点。”
贾温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将手插进口袋里,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外面又开始下起雪来。
天气很冷,吹出的气都是一团团的白。贾温走在学校的路上,看到很多打雪仗的学生,每个人都全副武装到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有些不长眼的学生扔了个不长眼的雪球过来,贾温轻轻侧过头,躲了过去。
对面那个扔雪球丢他的人“啊呀”一声,发现暴露之后立刻满脸堆笑,双手合十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手滑了——”
贾温眨眨湿润的眼,弯弯唇角,没有多说什么。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一段诡异的对话。
“死人,你干嘛欺负温温!”
“你是我女朋友诶!再说我真的是手滑了——”
“温温是老大的人!欺负他有的你倒霉了!”
“老大……”
贾温停住了脚步,他摸着下巴想了一会,才敢确定老板应该是柳蓉一。他默了几秒,垂着眼继续往前走,可想想始终觉得不对……
于是,他转回身子,从地上抓了把雪,捏成雪球,眯了下眼瞄准刚才那个砸他的人。拍干净手上的雪时,就听到那边传来一声惨叫:“操!谁砸爷爷!”
贾温扯起嗓门,大声说:“不好意思啊,手不小心滑了。”微笑的表情看上去特别无辜,那边女朋友狠狠掐了一把那人:“人家手滑了,你那么凶干什么,死人!”
“……”
“还有,你们老大有女朋友的,”说完还用手撑着下巴,一脸阳光地作可惜状:“不然,就带他来比比谁的手更加滑。”
微微的弯弧凝固在嘴角,因为习惯了,习惯到即使假笑别人也看不出。
女孩子噤声,脸色一下惨白,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憋出了句:“温温……对不起。”
贾温挑起眉来,轻笑了下,桃花眼泛着明亮的光,隐忍的冷漠。
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走了,他抽抽感觉快要掉下去的鼻子,将已经快要冻僵了的手放进了口袋里,要过一会才会再度变暖的冰凉。
事实上,他刚才已经火大得不行了。但一直以来,他要么不生气要么不让人发现他生气,可无论如何表面上看来都相安无事。刚才那个女孩子已经局促到说抱歉了,只因为他没能隐藏好情绪。
只要跟柳蓉一有关的,似乎总能让他破例。
破例去管,破例去生气,破例去在意。也毫无例外的在被影响。别人还是跟原来一样,整天绷着一张脸发飙,而他却已经从软硬兼施地反抗转化为完全的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