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岂是那么好动的?秦潋这个人,可真是左右逢源。
稽睿深思片刻,道:“也罢,就依皇叔所言便是,不过……”
“嗯?”
“由萧大人上书,难道皇叔不怕打草惊蛇?”
我大叹一声,此事明知稽睿会问,但是我依旧不想答,踌躇片刻,方才道:“皇上,此事是我公报私仇,我见不得
秦潋,我要除掉他。我这是明白地告诉许太傅,我要秦潋的命,他要是有本事,就跟我斗上一斗,到时候他要是失
了手,别怪我连他一起收拾。”稽睿见我调门越来越高,语气越来越狠,不由诧异道:“皇叔,你并不是一个因为
儿女情长而坏大事的人……”话未说完,我便匆匆打断了稽睿,蛮横道:“谁让他碰了啓澜,我不能容忍,何况他
是许太傅的人,一举两得,没什么不妥。”稽睿重重叹了口气,招呼福公公送了两个暖手炉过来,语重心长地说:
“皇叔,既然你已经有了萧景渊,又何必如此执着于许啓澜,这样对萧景渊不公平。”我盯着暖手炉上的八宝花纹
,一下子失了语言,黯然了片刻,道:“皇上,请准臣先行告退。”稽睿愣了愣,又命人包了些桂花糕,这才放了
我回去。
从宫里出来到现在,我的心情就如同这由阴霾至漆黑的天空一般,难受得令人无所适从。
“齐总管?”披了件袍子,我提了一盏碧纱宫灯走到老齐的门口,敲敲门问:“醒着么?”漆黑的房间忽然亮起烛
光,齐总管在里面重重地咳了一声后,应道:“殿下?这么晚还没有睡么?”
“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吱呀一声,门开了。齐总管精神矍铄地站在门前,穿戴得极整齐,瞧着我只披了件袍子,就不悦道:“殿下怎么不
多穿些?着了凉如何得了?”
“无妨,我没那么娇贵。今日心情不大好,你且陪我出去走走吧!”
“要带卫队么?”
“叫他们远远跟着吧!”说罢,我搭了齐总管的手,他接过我手中灯,摇摇晃晃地出门去了。
夜寒露重,尤其初冬的夜晚更加冷寂些,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我佝偻着背,长长吸了口气,从脚底板到头顶都似
浸在了冰水中,清冽异常。“殿下有心事?”齐总管问。我摇摇头,瞧着街道两边竖起乌木板的店铺,忽然问道:
“现在卖什么最赚钱呢?以后我们也去开一家好了。”齐总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殿下,引车卖浆之人岂是
你做得的?真是折杀老奴了。”我摆摆手,极认真地道:“至少活得爽快。”齐总管一愣,呼呼地哈着白气,也不
知道该接什么话,低了头跟着本王身后,留下一串沉闷的脚步声。
“殿下,你这是要到哪里去?”行了许久,齐总管忽然拦在我身前问。
“诶?”说实话,一路上想着心事,我丝毫不曾留意街景,停下脚步时才发现在不知不觉中竟然走进了一条小巷子
。环顾了下四周,我不禁脑中一空,头像是被冻木了,一圈圈地泛着麻。“殿下,回去吧!”齐总管拦了拦,我知
他也认出了这是秦潋所居住的巷子,不想让我伤神才劝我回去,不知怎地,我忽然有种想要去探一探的欲望,我很
想再一次爬过那道墙去看看,虽然明知道自己可能受不了那种刺激,但是又压不下这样的想法,一边犹豫着一边脚
步飞快地绕了过去,齐总管匆匆追上来,一把抓住我,道:“殿下,你这又是何苦?”
“放手!”我低声喝道,齐总管执着地摇了摇头,我死命地想扒开他的手,他却死命地抓着我,一来一往只听见哧
一声,本王棉袍面上的半截袖子被撕了条大口子,雪白的棉花露了出来,飘的脚下一圈都是。齐总管又惊又惧,他
瞬间松了手,急忙跪在地上,连声道:“老奴,老奴……”不知怎地,我忽然心灰意冷,拖起齐总管的双臂,道:
“算了,回去吧!”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萧瑟。齐总管亦轻叹一声,道:“殿下先行。”
下定决心要走,却忍不住又回了下头,明知道已是初冬,但还觉得空气中仿佛依稀飘着海棠香,回了两下头,只听
齐总管轻咳了一声,于是我只得回了头,义无反顾地冲巷子口走去。
“殿下,那批沉香丸快用完了,是继续购进还是……”
“景渊不喜欢那味道,改用苏合香吧,不过配的时候配成李主帐中香,苏合香太燥,单用对景渊身体不好……”话
未说完,我猛然感到背上黏着一条线,那么重,似乎要被压弯了脊梁,那么冷,似乎穿透了骨髓,于是我倏地回过
身,只见那被树枝切散的月光下笼着一个人,一双星目与月光交相辉映。我抿了抿唇,极费力极慌乱地道:“啓澜
,你怎么在这里?”
啓澜从阴影下慢慢走了出来,月白的袍子,下摆绣着孟宗竹,衣袂翩跹之间晃散了处处绿影。我静静地瞧着他,许
久未见,他依旧这般不染纤尘。
“殿下,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么?”他淡淡地说,我涩涩笑笑,道:“你自然是来得的,见你还好,也就好了。”说
罢,我转身,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有些天旋地转,一颗心似乎是要脱膛而出,本来是盼着见到他的,但是真
的见到了他,又急速地想要逃开,当真矛盾。
“殿下。”身后,他唤了我一声,这一声犹如历经寒冬后听到的第一声鸟叫,令整个暗巷瞬间焕发了生机,他说:
“若殿下不忙的话,我想约殿下小坐一会。”
耳边,齐总管急道:“殿下,今日你还要陪萧大人去参见秦大人的述职……”
“够了。”我瞟了齐总管一眼,似乎是在宽他的心一般,将声音软了软,道:“我有分寸,你且带着卫队跟着吧,
别太近。”齐总管轻叹一声,道:“老奴明白。”
回过身来,瞧着秋水为神的他,我装作不经意地整了整衣衫,将那条破了的袖子掩在了身后,笑道:“走吧!”
啓澜点了点头,月色愈发皎洁,我忽然想:风雷意气现峥嵘,除了“雨雪霜寒掩妩媚”亦可对“月明星繁耀光华”
。刹那之间,本王心里那颗大石变成了漫天的落英,散发着无尽的芬芳。
第三十五章
这是一间颇古怪的宅院,看上去似乎属于秦潋的居处,然而一进去才察觉中间被一堵墙堵得死死的。啓澜一语不发
,带着我进了北房,房子倒也不大,装饰成了书房,想来是鲜少在这里居住,才不设卧室和客堂。
“殿下请这边坐!”啓澜指着墙边的一套红木桌椅道,我轻哦一声,只见这书房收拾的甚是雅致,四壁皆挂名家写
意,当中放一极大的画案,零散地落了几张未完成的画,角落里置了张长榻,榻前有一小几,上供古琴,周围点缀
了博古柜格,只是不放任何古玩,叠了一堆横七竖八的画轴和书本。我搓了搓手,只觉冷的厉害,许是他长久未来
,因此室内才不生火盆。
“你等我一下。”啓澜说着话就出了门,我觉得如入冰窖,因此跳起身来走动走动,来到那博古柜格前,顺手抽了
本书出来,一看之下不由怔住了,正是本王流传在坊间的诗集子,我心中一动,正欲再翻翻,就听到一阵脚步声急
匆匆响起来,我立即将诗集子塞了回去,忙不迭地跑回小桌边坐下,刚坐稳就见厚棉帘子一掀,啓澜红着一张脸探
进半边身子来,见本王坐在原地,仿佛松了一口大气,道:“殿下……我已经叫人生了火盆,温好了酒。”
我哦了一声,笑道:“怎地喘成这个样子?”啓澜顿了顿,没有接我的话,只是安静地坐在我对面。不多时,进来
一个婆子,放下火盆摆好酒退了出去,他这才开口,道:“殿下,你可记得你我第一次相见是何时?”
“殿试吧。”那年他英姿勃发,神采飞扬,正是金榜题名的得意时节。
啓澜摇摇头,“比那还早,那年先帝在奉天殿设宴,宣正一品大员之子觐见,那日本来父亲不想带我去的,但是我
仰慕萧景渊才名,这才死缠着他带我去,然后,我看到了你,也看到了他。那日殿下身穿红衣,上绣五爪龙,遥遥
若高山独立,桀骜清举。那时我对先帝宠溺殿下一事早有耳闻,却不想当日先帝以殿下为题要在场人等吟诗作赋,
殿下可记得当日是谁做的最好么?”
我轻叹了一声,如何不记得?那日是景渊一首《定风波》力拔头筹,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莫叹余音绕梁绝,且听
清啸遏行云。红裳掩甲现朔气,风起?扶摇九万里烟云。天然风流挂眉梢,送暖,万般风情堆眼角。直望离草香归
处,归去,纵使无情也难逃。”
“先帝点了萧大人的词,我当日颇是不屑,觉得起始两句气象甚足,却不想剩下几句就很俗气了,且平仄也不工整
,直到后来传出殿下和萧大人共宿一榻的消息,我再一品萧大人那首词,才觉得妙极。”我一杯杯喝着酒,看着啓
澜自顾自讲得高兴,很想问问当日他做的是什么,但见他一脸追忆往昔的神色,也就没有打断他。不过,心中依然
十分感叹,原来奉天殿那一日,我与景渊与他的命运就紧紧地连在了一起,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萧大人一首词现在赞了殿下气质出众,接下来就是站在爱慕者的角度起讲你仪容之美,然后……直望离草香归处
……纵使无情也难逃……殿下,离草乃芍药,那一日他便对你一见钟情且暗诉情愫,而且,不过只是一面之缘,他
笔下的你跟你本人竟一点也不差。”啓澜瞧着我,双颊似火,那双眼亮得像是泼进了水,看得我倒是眼眶发酸,差
点冒出泪来,我深呼吸一口,讪讪道:“阿,后来景渊解释过那首词。”啓澜握紧了酒杯,喝得很急,道:“殿下
,其实我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喜欢我呢?你可知道这对我也是困扰。”
“为何?”我心中忐忑难安,但又觉得一丝丝的甜腻泛上了心头,他终究不是对我全然无情。
“我和秦潋,正如你和萧大人,你要是肯放过我,岂不成就两段美事?”
我枯坐着,听着木炭燃烧的吡卜声,沉默不语。啓澜轻叹一声,又续道:“殿下,你在五年前急流勇退又何苦回来
?你可知道你一出寺萧家与我父亲就将你视为眼中钉,何况殿下昔日虽然身处普庆寺,可是皇上下的决断哪一条不
是过了你的眼才实施的?现在皇上明着是请殿下出来解决党争一事,可实际上不过是想让殿下同我们鹬蚌相争罢了
,殿下也不想想,党争渊源久已,为何直至今日皇上忽然决定要铲除两党?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何况我许家一
心为国尽忠,若殿下肯回封地去,化干戈为玉帛又有何不好?”
他的袍子上飘上了半块碳屑,我伸出手去帮他弹了弹,啓澜没有躲,但是本王手不够轻,终究还是留了印子。我叹
道:“好端端的袍子,脏了。”啓澜淡淡道:“脏了洗了就好。”
“可是这世间的事未必能洗的干净。啓澜,我是当今圣上的皇叔,我曾经有机会坐上那把椅子,但是我没有,既然
以前没有,以后更不会有,如果如你所说,皇上对我起了杀心,我走到何处不是一个死呢?除非他不再是皇上,可
是就算是别人坐了那把椅子,谁又能容得下我呢?我并不怕死,如果怕死的话,这些年我不会插手政事,如果怕死
的话,我早就成为普庆寺里的和尚,如果怕死的话,这些话也便不会跟你说了。我对你的这份情意,割不断的,如
果你想利用,你尽管利用好了,但是我不妨直说,我与令尊日后必然水火不容,不过在紧要关头,我会不惜用命来
保你。”
“你……”啓澜欲言又止,握着酒杯的修长手指兀自抖个不停,我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你我走到这一步,
只是命运使然,我知道你心中恨极了我,我不奢望什么,能跟你坐着说一会子话,已是我天大的福分。”说罢,我
回首推开了窗,只见东方泛了鱼肚白,一道金边自天际压了过来,磅礴浩大,以千钧之势穿透世间万物,看着朝阳
一跃而出,我胸中不由豪情万丈,瞧着低头沉思的啓澜,我朗声道:“多谢你昨晚留我,但愿日后还有这样的机会
。”
我抬脚而走,心中略略有些不舍。
“殿下?”
我迅速转身,急道:“呃?”
“殿下今日可是去参加秦潋的述职?”啓澜蹙着眉,问。
“是的,今日述职仪式由景渊主持。”听他提起秦潋,我胸中又略有不快。
“殿下可否放过他?”
清晨的寒意自门缝中吹了进来,冻住了我半边身子,我不由抖了抖,冷笑道:“不能。”
“如果我求你呢?”
“你拿什么求我?”不知怎地,分明不是想与他争锋相对,但是见他肯为秦潋低三下四,我实在忍不住气,宁可做
了针尖,去对他的麦芒。
啓澜缓缓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腰上,低垂着眼道:“用我的人求你。”一瞬间,我心似针扎!一股热
浪冲上眼角,情不自禁放声大笑道:“用你的人求我?为了一个小小的把牌?你何时这般不值钱?”
“我本就没有值钱过。”他哀声道,忽然间,我的笑声像是被人斩断了,全部哑在了嗓子里,他那一张落寞的脸似
乎是印在了我心上,越印越深,直至塌了个深坑。我轻轻揽住他,一边摸着他的背,一边道:“你放心好了,我不
伤害他,你要我做什么,我照做就好了,只是别再作践自己了。”说罢,我松开他,低着头踉踉跄跄撞了出去,寒
风一下子灌进了嘴里,面上冰凉一片,还来不及有表情就被冻住了。
也好,至少还能骗骗自己:我不难过。
第三十六章
直到天色放亮,我和齐总管才回到府,齐总管在门房里烤了半夜的火盆也不怎么冷,倒是本王一打啓澜那书房里出
来就开始浑身打哆嗦,就算是进了卧房还一个劲直打颤。
“你怎么了?”景渊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抱着我,刚贴上来便睡意全消。“你去哪了?一身这么凉。”我往床边
蹭了蹭,替他将被子掖好了,怕他睡得暖,猛的沾了寒气又生病。
“睡不着,出去走了走。”说着,本王重重打了个喷嚏。景渊蹙着眉,忽然叹了一声道:“你总这么爱折腾自己。
”说罢,一掀被子将我卷了进来,拉着我的手贴到了自己滚烫的身上,我感到景渊猛然间抖了一下,他咝咝着笑道
:“要是早朝的时候被你这么冰一下,我立即就醒了。”我忙将手抽了出来,怒道:“别闹,生了病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