踱步至窗前,面色沉郁,不知沉入了回忆的哪一段,悠悠道:“偏偏,我记得他好多年前曾对我说过的一句话,‘
如果不想交付我的心,就决不让别人碰我的身体’。这么多年,他的初衷其实一直未变……我由此能够推断出,你
对他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
沉默。
轻笑着望向他,箫戈的目光分明是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他坦承报复楚天的计划早就在进行中,无法停止。他后
悔自己百密一疏,而那个节外生枝的对象,就是你——方遒。”
“不想你受到波及,他才心思缜密地想到这些报表,并与我商量出应对的方法……不惜以自己的身体作为交换条件
……他爱你爱到居然肯放下自己的原则,明明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啊!”
方遒将头别向一边,看不出表情。
箫戈回到办公桌前,又从文件中抽出一张纸片,“你再看看这个,今天上午刚刚收到的。”
男人接过来看了一遍,冷峻的眼神里渐渐有了不易察觉的情绪。
一张传真,用极简的语言证明了Architecture and Urbanism获奖图纸是出自方遒一人之手,就连当初G.Othrifty
Tower建筑中采纳了他的那些创意,也一一指出道明。
最后的落款,是Santiago Calatrava。
不知道秦淮究竟是用什么方法,从那个同样固执的父亲处得到了这些。
沉思间,又听到箫戈的声音,“这样一来,对外澄清以后,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你方遒,依旧是当今世界新锐建
筑师的翘楚。”
将最后一份委任状翻开推到他面前,中年男人的笑容显得很真诚,“浦江新区那片开发区是政府项目,不能停工。
事到如今,还是请你多多费心。”
似乎不为所动,坐在办公桌边的方遒只是抬眼一扫。
下一秒,他起身举步就向外走,“对不起,我先告辞。”
箫戈很是惊讶,“方遒,你去哪?”
“回家。”门前的男人停步,没有回头,“那份委任状,还有工程实施的具体细则,麻烦您送去我办公室。”
咣,并不算温和得体的关门声,证明了他离开的时候是多么的步履匆匆。
奔下楼去,开车上路,他似乎总是只为一个人这样慌不择路。
被对方的复仇计划牵累,坦白讲即使爱得再深,也不能算作毫无怨言,但刚刚在箫戈那里了解到的一切,顷刻将那
一点微不足道的别扭化作乌有。
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忧虑。伪造报表为他驱散可能遭遇的波及,甚至发动Santiago Calatrava亲自出面为他澄清…
…父子二人关系的恶劣是他亲眼所见过的,谁知道与父亲交涉这些事的时候,秦淮究竟抱持着怎样的想法?
他猜不透他的行为,一桩桩一件件,看似荒谬,事实证明却都是事出有因。
楚天已经倒台,目的地达到,这些事他完全可以和自己当面解释,为什么还要委托箫戈转达呢?
这一刻,他所能想到的,就是那个温和静默又爱憎分明的男人,将不会出现在自己眼前!
抓着方向盘的指节用力到泛白疼痛,方遒为自己此刻的笃定,心都凉了。
顾不上将车子驶进车库,他拔下钥匙一头冲进公寓电梯。
2204的门扇被推开的声音过于巨大,惊得沙发上塞着耳塞的男生猛然回过头。
丁昱的脸上泪痕交错,见他进门,急忙胡乱地抹去,声音里的哽咽还是非常明显。
“方遒,怎么了?”
他无端的流泪暂时转移了方遒的注意,他皱起眉走近,“你怎么了?为什么哭成这样?”
“这个……”男生抽了抽鼻子递出手里银色的MP3,将耳机也取下来一并送过去,“这个故事,实在是太……”
他找不到适合的形容词,顿了一下,眼圈就再一次红了。
“什么?”方遒被弄得一头雾水,正色着接过来,塞好耳机,重新按下PLAY键。
一把温润如水的嗓音研磨进耳朵,娓娓道来的是那个他在无数失眠的夜晚,守候在收音机前欲罢不能的故事。
没想到他本以为已经错过的故事还有后续。DJ的声音听起来有微妙的差别,很显然出自同一个人,只不过没有经过
后期的处理。
“刚到美国的时候,我时常无缘无故在路上停下脚步……
“他没有来,父亲倒是来了,不过并不在我所在的城市,但相对近距离的监管,让回去找他变得不太可能。
“坚持了许久,我终于放弃。关掉中文网站,收起中文书籍,全心投入建筑专业繁忙的课业,借由忙碌来逃避想念
的折磨。
“我以为,与他此生无缘,不会再见。”
“然而,就在一年后,在我下课回家必经的那条小路上,我居然又遇到他。他告诉我,母亲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
多年单纯以报复为目的的奔波周折,早已经掏空了她的身体。
“可是,激烈偏执的情感再一次支撑她远渡重洋,来到这里。他方才有机会,通过各种可能的渠道,收集我的消息
,然后,等来一个合适的时机,与我再度相遇。
“再次的相遇让我悲喜交集,想要更多地融入他的生活,就提出要去他住的地方看望他重病的母亲。
“当我跟在他背后,穿越逼仄的窄巷,进入到那个城市边缘充斥着潮湿霉味的破旧木板房里,怎样也压抑不住内心
的震撼。要知道,之前我的生活造成我对这样的地方注定毫无概念。父亲虽然严厉,却总是给予我他所能给予的最
好的一切,涵盖了我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
“他的母亲已经生了很重的肝病,病灶向脑部转移,有了很严重的幻听症,已经完全丧失了工作能力。于是,在阔
别重逢的第一天夜里,我们在昏暗的阁楼里,耳边充斥着女人三不五时一惊一乍的呼喊,疯狂地做爱,直至天明…
…
“不忍优秀的他为了生计荒废学业,我将他们母子接近我的住所,找来医生上门出诊,帮他补习,并且煞费苦心地
节约着每一分父亲给我的生活费,以支付三个人的日常所需。
“可惜,他母亲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差了,吃不下东西,并且被无休无止的头痛折磨的夜不能寐,精神趋近失常。在
这样艰苦的环境里,他竟然还修完了所有优生加速课程,通过考试,和我考进了同一所大学,同一个专业,并因为
入学成绩优异,被校方破格升级到和我同一级年级。
“高额的学费,成了他光明前途的唯一阻碍,父亲支付的生活费,和我们兼职打工的微薄收入根本不足以同时负担
大学的学费和他母亲的治疗费。
“那一晚,我们相对愁眉不展。我犹豫好久,才试探着问了一句,‘难道,不能找你的父亲想想办法?’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怪异,沉默半晌才撂下一句话,‘他不肯管我,说,他只有一个儿子。’至此,我才知道,
他已经被那个有着他‘父亲’名义的男人彻底抛弃。
“一筹莫展的伤感中,反倒是他安慰我,‘不要紧,总会想出办法来的。你明早不是要跟导师出门参观建筑博览吗
?乖,早点休息。’他的微笑,总有种坚定的力量,仿佛并不是出自一名一直生之微末,寂寞苦楚的少年……”
“我对自己说,要相信他。却还是挥不去内心的忧虑。”
“在邻市停留的三天,这种忧虑与日俱增。第四天,我实在熬不住了,遂向导师请假赶回家去。不想,路上突遭大
雨冲毁铁路,只得在一个荒僻的小旅馆里焦虑着一夜未曾合眼。
“结果,第二天我乘早班车赶回住处,一眼就见到门前闪烁的警灯。
在我离开的四天里,他的母亲被邻居发现溺毙在注满水的浴缸里。”
“因为拿不出不在场的证明,加上现场采集到的不利证据,他被警方检控蓄意谋杀。
“在警方的侦讯室我见到他,追问起事情的真相,他只是回答,‘这样也好,母亲终于得到解脱。她未了的心愿,
我会帮她完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始终面无表情,神色平静。却偏偏嗜血般的仇恨凸显出来,看得我胆战心惊
。
“要拯救他,不能让他的一生就此荒废。不为别的,只为他是我倾心相许的爱人。为了救他,我铤而走险,做了一
个疯狂的决定——出庭作假证。”
“开庭的那天,我当着法官和陪审团的面将手按上圣经,对神发誓,他母亲出事的那一晚,与他在外幽会,直到天
亮前才分开。由于一般人不会将自己的性向袒露人前,法官合陪审团似乎被我的爱感染,做出了他并没有谋杀的审
判。但因为他母亲神志不清,他要承担疏于看护的责任,并不能当庭释放,而与要缴纳高昂的保释金。
“纸向来包不住火。何况我们的爱情是在法庭上被公诸于世。父亲很快得到了消息,打来质询的电话,命令我立刻
与他划清界限。
“可惜,我投注在他身上的感情已经太多无法收回。于是在电话里与父亲大吵,他一怒之下便切断了对我经济上的
供应。
“学业不可荒废,他的保释金也不能再等,一连三天没有吃饭的我在冬天的漫天大雪里,用一家便利店扔掉的过期
冰激凌果腹求生。在冷彻骨髓的颤抖中,我终于将心一横,走进了那条著名的地下色情暗街。
“出卖肉体是一件发自内心让人产生自我厌恶的事,唯一的好处就是身为华人且样貌不俗的我很快在俱乐部蹿红。
丰厚的收入解决了燃眉之急,他终于出狱,并且在我鼓励下回到学校上课。不久之后,因为课程设置的变动,他搬
到了与我距离遥远的市东区去上课。
“我要他安心读书,同时隐瞒了经济来源的真相,只是说经朋友介绍,在一家俱乐部打夜工。
“那座城市东西两区的直线距离大约30公里,但延绵蜿蜒的海岸线决定了实际上的路程远不止这个距离。为了节省
掉不必要的交通支出,我们每周只在周六晚上见面一次,其余时间都依靠电话和E-mail联络,维系这份来之不易的
感情。
“我一直以为,但凡真爱存在,就会天涯若比邻。却不知道,人心的黑暗,即便近在眼前,很多时候,都无从窥知
……”
“这段相安无事的感情持续了近两年,他突然在某个周三跑来找我。生怕隐瞒的不堪工作被他发现,接了电话,我
就急急忙忙跑回家中。
“他一见面就直接提出分手,说他要跟经管专业的学妹订婚。晴天霹雳,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仓惶中只记
得抓紧他的衣角反复追问‘那我们怎么办?我和你算什么?’”
“他毫不留情地推开我,嘴角边一抹掩藏不住的讥讽。他说这么久他只等待一个机会,只要有人帮他一把,就能像
那个负心的父亲实施最彻底的打击报复。
“我这才知道他从没有放下过对父亲的怨恨,心知无法阻止,只是茫然地问:‘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他反问,直视的眼里是满满地厌恶和厌倦,一眼就望到底,无论如何,都藏不住。他倾身凑
到我耳边说,‘报复一个人,就要彻底切断他的后路,摧毁他的希望。那个负心人最大的希望就是你啊——我亲爱
的弟弟。”
53.十二
“所有潜藏的暗流随着一句‘弟弟’汹涌而出。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陷入了名为仇恨的暗潮最汹涌的
漩涡中。所有的情绪都被黑暗所吞没,撕碎,一时间想不起什么是爱,什么是恨……”
“我在开着暖气的房间里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来,事实上,事已至此,所有的争辩清算都毫无意义。眼前这个人是
自己深爱的人,却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我与自己的兄长上床,再为了他众叛亲离,沦落到出卖肉体……我
骇然得想笑。
“然而,我笑不出,也哭不出。唯一能做的是先于他冲出门去,留下仅剩的一点勇气去做一件事——结束自己这肮
脏多舛的生命!路上夜深人静,只有呼啸的寒风紧紧尾随……”
而后,他就听到了那个游亦儒曾经向他讲述的故事。
男人捏紧了手里的MP3,抬起眼向窗外看去——万圣节刚刚过去,公寓园区的路灯上还挂着来不急拆下去的装饰彩
灯,闪亮在初冬刚刚覆盖下来的夜色里,看在眼里就有一种繁华背后的萧索从心底透出来,再慢慢转化成刺入心扉
的寒意……
而故事中那个彷徨绝望的少年,所感受到的寒冷,是不是比他的百倍还有过之无不及?
“有时候,我难免想,自己上辈子是不是因为作恶多端而欠了很多债。于是,这一世生而为人,就不得不把这些亏
欠一笔一笔地偿还回去。
“生命太过卑微,聚敛轻易放弃的权利都没有。那一晚先后两次的自杀行为被一个好心人制止,在四壁惨白的医院
病房里安静地躺了十天,回到俱乐部,便被关进了专用的幽禁室。
“在漫无止境的屈辱折磨中,我再一次决定堵上终身的幸福,与魔鬼进行了一次交易……”
“十天的惩罚期过后,我终于脱离了地下暗街那个光怪陆离血腥残忍的圈子。我给他打去电话,要他来我家里再谈
一次。
“他以为,我想要一些金钱作为弥补,便带着金额客观的现金支票上门来。成功成为著名家族企业的准女婿后,他
的身价倍增,出手阔绰。当我拒绝收下那笔钱的时候,他只是淡淡从鼻腔里哼了一句,‘你日后不要后悔。’”
“我笑了,这场独角戏从始至终都是我一厢情愿,我把自己能给的已经全部付出了,有什么好后悔的呢。我只是祈
求他留下来,与我做最后一次爱。
“当他粗重地喘息着将我压倒在地板上的那一刻,我暗自窃喜。至少,他还迷恋我的身体。我委身在他身下,让他
顺利地进入,当看到事先藏好的摄像机代表运转正常的红灯亮起来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已经拿到了打开潘多拉之
盒的钥匙……”
之后的录音内容,方遒也并不陌生。当一场复仇的阴谋烟消云散之后,他终于通过这种方式,得以知晓对方在长达
四年的时间里,所有精心的布局。
方遒麻木地听着耳机里空茫的寂静,泪水,终于随着阵阵痉挛的心灵缓缓涌上,顺着眼角边,无声滑落。
从前的每一次,他所掌握的都只是故事的一半。而这一刻,他终于拥有了全部。
这是一场场抽骨剖髓式的绝爱。那个故事里的少年,没有从前,或许,也不再有以后……包括灵魂,都变成一片茫
茫的空白。
——适合堕落,也适合重生……
猛然抬起头,方遒疾步走向前,一把拽过泪痕未干的丁昱,极力控制住某种情绪的爆发将那MP3举到他眼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