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天日——汪小苏

但他知道黑耀一定听见了，所以他一定会幸福的。

「你住在附近吗？我以前没见过你。」瑶望着关云曦，她精致的脸上盈满了好奇。

「我曾经住在附近，后来搬家了。」关云曦看着侍者把餐点送上，脸上带着一贯礼貌的微笑。

即使他觉得这一切很是荒谬，三十五岁的生命中，他没被女人搭讪过，也没有回应过女人的搭讪。晓葳是他的初恋，他拿到博士学位回国后就跟她结婚了。

「是喔，看你的样子应该结过婚了厚？」瑶指了指他手上的婚戒，然后出指了指自己手上的，「我老公常在世界各处飞，我们很少见面，但是婚姻关系没问题啦！」瑶说完爽朗的大笑起来。

言下之意是这不是搭讪，关云曦觉得心情轻松一点，他的手握上水杯。

「你老婆应该很漂亮吧？你这种大帅哥应该也喜欢美女吧？」

一口水差点喷出来，这什么逻辑？关云曦定了定心神，苦笑的望着她，「内人过世了，现在我跟女儿住。」

「抱歉！我真没神经！」瑶似乎吓了一大跳，眼波流转，定在他脸上，「最爱的人过世了，那种痛苦一定很难形容吧。」她开口，声音轻到无法听闻。关云曦无声望着她，脑海里萦绕着晓葳末期的那几个月，形销蚀骨，皮肤惨澹粗糙的模样，半夜总听到她因疼痛持续响起的凄厉叫嚷，他无法帮她，只能隔着墙掉眼泪，她的身上一直闻的到死亡的味道……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回到现实。

其实真正痛苦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等待它来临的那段过程。如果能缩短时间，一枪毙命，会不会比较幸福呢？

离开简餐店，目送瑶回到公司，关云曦轻叹口气，转身回到公车站牌，抬手拦车。

「我不懂，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包括我。」黑瑶在公车的烟尘后拨打手机，「为什么他会回来？为什么他又出现在小耀身边？马上去调查，他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接近小耀的，记住，暗着办事，你应该不希望十五年前的事重演吧？」

十五年了，时间就像指尖坠落的砂，无声无息，迅速流逝。

只是该来的躲不掉，命运会把人带到曾经出现断层的那个地方。

第八章

关云曦在台东最大的医院醒来，他身上多处瘀青，腹部尤其严重，但没有伤及内脏，除了无法忍受的疼痛之外，并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关云曦第一个感觉是不敢相信，他不明白那个绑匪为什么没有杀他，难道最后关头动了恻隐之心？

原本不希望让黑耀知道这起绑架事件是因他而起，但又怕那个家伙再对黑耀出手，于是他报了警。

警察到医院询问他的时候黑耀都在旁边，静静的听着他描述绑匪的长相，特征，说话方式。

一个礼拜后他出院，跟黑耀坐火车回台北的时候两人相坐无话。

从那天起黑耀就变了，他总是沉默寡言陷入自己的世界，关云曦无法猜透他正在想什么。

他不时偷瞄身旁的黑耀，发现他的表情非常可怕，他知道黑耀一定很自责，虽然这并不是黑耀的错，但追根究底，不可能完全没有芥蒂。

车子快到台北车站时，关云曦望着站起身收拾行李的黑耀，无声握住了他的手，那人的眼睛接触到他，竟然无声转开了，黑耀不着痕迹的择脱他，用与平时无异的语调提醒着，「到了。」

关云曦发现黑耀在四周张起一个隐形的屏障，那双眼眸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么冷淡无感，他的心很用力的沉了下去。

「黑耀。」他忍不住出声叫他，人潮拥挤的车厢内到处都是准备下车的乘客，或站或坐，通道挤满了各色各样的行李箱。黑耀站在他前方，没有回头。

不要把我推开。关云曦想这么说却发不出声音，因为太害怕了，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一种他曾经熟悉的陌生。

「唏，我们分手吧。」

车厢突然用力晃动了一下，关云曦站不稳往前栽去，黑耀及时转过身挡住他，他的头结实的撞在他胸膛上。

「台北，台北站到了，下车的旅客请注意贴身行李，感谢您的搭乘。」车内广播被吵嚷的人声淹没，每人脸上都荡漾着到达目的地的喜悦。

关云曦望着人来人往，他相信每个人都有回去的地方，因为那个地方，人才能露出幸福的笑容，即使旅途乏味劳顿，还是能忍耐，因为目的地终究会到。

黑耀帮他把行李箱拖下车，然后把行李交给他，「拜拜。」

「你不回学校吗？」关云曦错愕的望着他。

「我要回家一趟，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黑耀说完，拉着自己的行李，转身，身影在熙攘人群中越来越远。

「黑耀……」关云曦被丢弃在全台湾最错综复杂的车站，他望着他跟黑耀之间已经插入好几个快步行走的旅客，他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小，为什么黑耀没有回头？

他刚刚说了什么？

「黑耀！」他突然呼吸困难起来，胸口好像被戳了一个洞，随着那的人越走越远，他的心好像被一点一点掏了出来。

「我不要这样！黑耀！」他张开嘴大吼一声，眼泪完全无法控制的泉涌而出，经过他的路人都露出惊讶的眼神，有人甚至嫌恶的避开，他开始疯狂向前跑，但在一个挤满人的地方移动就跟在水里行走一样困难，一直有人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撞到他，他不断的道歉，膝盖被撞得趔趄踉跄，大声喊着黑耀我求求你等等我，眼泪统统流进张着的嘴里，好咸，而且是苦的，就像海的味道。所以大海也是谁流的泪吗？

如果流了像大海般那么多的眼泪，就能挽回失去的爱情吗？

他渺小的身影瞬间被黑压压的人群淹没，他再一次被撞倒，这次他再也爬不起来，心沉入了万丈深渊，溺毙在缺乏氧气的幽蓝世界。

回到宿舍的那个晚上，他把自己紧紧裹在毛毯里，用力压抑次一次无法隐忍而冲出口腔的悲鸣，好像太久没有痛哭就会忘了怎么哭，他的哭泣没有声音只伴随着剧烈的嗫泣，眼泪像沙漠下的雨，迅速蒸发在身下的床垫里。

他的心被毫无预警撕扯成四分五裂，因为痛得太过措手不及，他变了一个人。

张宥勋跟黎晓葳都发现到他明显的改变，但他们不知道原因为何。

他常常无声望着某处，好像坠入一个无人能进的孤绝国度，他的眼睛无神的望着周遭，对所有的变化无知无感。

黑耀的东西就这么放在宿舍里，好像这些东西不拿走也没关系，而他，他也跟这些东西一样，被黑耀丢弃了。

他的高中生活，就这样，结束了。

关云曦回到黑曜的宅邸，饭厅桌上照例摆满了各色菜肴，却不见那人踪影。

「林伯，黑曜还没回来吗？」他望着正牵着关慧从花房回来的老人。

「黑曜少爷在房里。」

关云曦点了点头，从厨房拿了一个托盘就朝二楼走去，林伯有点惊讶的望着他的背影。

指关节在门上敲了两下，关云曦很惊讶自己来到这扇门前不再怀着不安惧怕甚至憎恨，他惊讶这扇门后的人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改变，而潜意识告诉他，这样的改变令他的内心感觉平静。

「林伯吗？我现在……」黑曜的声音嘎然而止，他有点惊讶的望着闯进来的人，「曦？」

「工作再忙也要吃饭，身体就是本钱。」关云曦说完把手上的托盘放在桌上，也拉着一张椅子坐在他对面，「一个人吃饭比较难消化，我陪你吧。」边说边满脸愉悦的望着还冒着热气的白饭，「还好饭还是热的。」

黑曜愣在那，看着他舀了一大口饭放进嘴里，才跟着伸手拿取餐具。「超好吃的，林伯的手艺超过我了，觉得不太甘心。」关云曦又喝了一口汤，嘴巴咂咂有声。

黑曜表情奇特的望着他，不知道这家伙葫芦里卖什么药，怎么从避他唯恐不及变成主动接近？

他眼前的这个真的是关云曦吗？想着他竟然有一个荒唐的想法想去掐他的脸看看是不是人皮面具。

关云曦查觉到黑曜脸上变幻莫测的迷惘表情，唇角漾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最近工作很忙吗？」沉默用餐一会儿，关云曦开口关心他。

「跟往常差不多。」黑曜望着对面的他，声音清淡自若，「在德国开了一家新厂，但我不太信任分公司的经理。」

关云曦默默看着他，心想眼前这个男人是否有真心相信别人过，黑曜的话不多，说出口的话往往不是他真正想的，这种人被以两个字总结叫做「深沉」，如果用四个字总结就是「老奸巨猾」。他自嘲的对自己露出苦笑，是不是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南兆注定不长命？是他天真的经营方针害了南兆吗？

「黑曜，你应该学着去相信人，如果连自己人都防，活着会很累的。」虽然这么想着，关云曦还是无法苟同黑曜的生活方式。

黑曜顿了一下，无声望着眼前的汤，手里的汤匙一动不动，关云曦差点问他是不是汤里有蟑螂。

「也许吧。」黑曜终于开口，抬起头朝关云曦露出一个寂寞的笑容，「也许因为我不相信过去的你，你才会决定离开，是我的错。」

「虽然你说这件事一定要我自己想起来，但看样子是不可能了，我想听你说，关于我们的过去，发生了什么事。」他真挚的望着他，但即使他们离的这么近，他还是怕自己望不进黑曜眼底最深之处。

他发现他真的很孬，明明已经决定好了，最后关头竟然有了退缩的念头。

「如果你想不起来就算了，代表那样的过去对你而言，是不需要的。」

一个人保有两个人的记忆是很痛苦的，尤其当爱没有结束，那个跟你约定让你相信爱的人却突然消失，整个世界遍寻不着，十五年的时光匆匆晃过，昨日如梦，黑曜不禁怀疑关云曦也许是他过去时光里美好部分创造出来的虚幻记忆，美好却嘎然而止。

他像个不相信现实会如此的人，死命挣扎，顽强执拗到自己都无法想像的地步。

「你不说就算了。」算了算时间，关云曦压下内心翻腾的情绪，这次毫无畏惧的望进他眼底．「但是你，定要告诉我南兆的事，林伯说的究竟是不是谎言。」

黑曜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错愕，连关云曦都不确定是不是错觉，那双眼睛又恢复过往的波澜不惊。

「曦……」

「告诉我！说实话，不准隐瞒！黑曜！该死的！你知不知道南兆对我而言是什么？不准用似是而非的理由打发我！看着我说！我求求你……」原本气势压倒一切的人突然揪住黑曜的衣领，一滴澄澈的液体落在餐盘上，黑曜表情痛苦的望着他。

「如果你不想说过去的事……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让我那天跟着车子滚下山崖不就好了？你凭什么突然出现然后把我对过去的认知统统毁掉？你凭什么啊！」关云曦断断续续的低声啜泣，门边突然传来一个小小的惊呼声，他俩不约而同转过去，关慧脸色发白的站在那。

「爸爸……爸爸你不要死！蕙蕙不要你死！」

小女孩细致的小脸上都是眼泪，她狂奔进来，关云曦立刻大声喝止她，「蕙蕙！站在原地！」同一秒，一个麻痹的感觉从腹部上升，等黑曜查觉关云曦竟然在食物里放了什么东西时，他已经砰一声摔在地上，连带着满桌的餐盘刀叉。

关云曦走向吓呆的小女孩，紧紧抱住她。「蕙蕙乖，听爸爸说，我们要离开这里了，你回房间去收拾你最喜欢的小熊跟衣服好不好？」

黑曜的脸色突然煞白，他用力想用膝盖顶地性起来，试了几下却是徒劳无功，他的身体好像失去了机能，像被施打局部麻醉一样，除了头，其他部分根本动不了。

小女孩忍不住眼泪点了点头，飞快奔了出去，关云曦转过身望着趴在地上的人，他的眼底荡着深不可测的决心。

「黑曜，我再问你一次，南兆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内鬼是谁？」他心疼的望着依旧想挣扎站起来的黑曜，于心不忍的开口，「这种口服麻醉剂会让人短时间丧失行动力，我不让你全身麻醉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两行泪无声滑落，「我想亲口跟你说再见吧。」

「不可以……不准走……」黑曜发现眼前慢慢模糊起来，但他强撑着一丝意识，死死的看着他，「你说了不会丢下我……」眼底的刺痛将于化为浮动的水气，暗潮汹涌。

「也许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十五年前会离开你了。」关云曦弯下腰，拉着黑曜的手臂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让他轻轻靠着一旁的沙发，「黑曜，爱情不是英雄主义，而是一种肩并肩的信任，你越是想保护我，这样的行为只会让人觉得寂寞，因为你不信任我，你不相信我也可以很坚强。」

关云曦走到门边，最后的最后，他终究没有回头。

「我会自己找出南兆的内鬼，到时候……」

到时候，我希望自己能跟你站在对等的位置，黑曜。

门，悄声合上。

「小耀，听阿棹说你又不吃饭了。」黑瑶敲了敲门，不等门内的回应擅自打开，一个人影立在阳台上，他前面是一轮很大很美的月亮。

黑瑶在内心赞叹，第一眼看见从母亲那里接过还在襁褓中的黑耀时，她以为是天使降临。

黑耀天生有一股领袖特质，这是黑家人最需要的，她跟弟弟黑棹偏偏都没有。

他们三姐弟生在控制台湾金融前十名的焱氏集团，从出生就注定拥有不虞匮乏的物质生活，她从不觉得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缺乏，所以他无法理解为什么黑耀会愿意用自由来交换另一个人的安全。

黑棹曾经假扮成绑匪绑架黑耀的学长，其实那时候黑棹的想法很简单，他只是想测试这个叫关云曦的家伙，究竟是因为什么目的接近黑耀。

那个人明明知道自己会死，竟然还祝小耀幸福，所以我输了。黑棹事后这么告诉她。

但是过了两个礼拜，黑耀突然凶神恶煞的回到家，一进门就一副杀人偿命的模样攻击黑棹。

黑棹被宅邸的警卫救了下来，但却奄奄一息，这件事惊动了他们的父亲，黑耀跟关云曦的关系终于曝光，黑家老爷震怒不已。

「就算你杀了我，也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我就是喜欢学长。」黑耀站在全家族面前，字字铿锵。

他们的母亲首先哭晕过去，堂堂焱氏集团的未来接班人之一竟然是个同性恋，这会是财经界的一大丑闻。

「我不会杀你，因为你是我儿子，但那个男的呢？他叫关云曦是吧？他父母可是普通百姓喔。」

黑家老爷这席话一出，黑瑶明显的看到黑耀原本挺直的腰杆颤了一下。

狩猎要有方法没有猎不到的猛兽，只有不够周全的方法。打蛇要打对地方才能生擒毒蟒，黑瑶知道父亲彻底粉碎了黑耀的执着，她也知道黑耀跟关云曦没有可 能了。那一瞬间她竟然对自己的父亲感到害怕，原来要建立雄霸一方的企业王国，需要的是永远都能看穿敌人弱点并加以击打的冷血手腕。

就算那个人是你的亲生儿子。

黑耀没有再回到龙翔，不久后他转到别的学校就读，每天司机送他到新的学校都会经过龙翔高中，他一眼就能认出那些红屋顶里的灰色建筑就是男生宿舍，那些都是他脑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回忆。

关云曦只要不跟他在一起，就会是安全的，这个领悟让他荒芜的心稍微降下了一场为时不久的雨。

「少爷，到了。」司机的声音唤回他飘荡的思绪，黑耀抬起头，登时愣在原地，一个女孩站在校门口，人来人往的杂音没有对她造成任何影响，她兀自垂着头把玩手上的手机，突然一片黑影遮住她眼前的光，诧异的抬起头，对上黑耀湛色的眼眸。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来烦你……」黎晓葳局促的支吾，脸上的微红说明她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今天是你生日，我只是想跟你说声生日快乐。」她手用力伸到他面前，力道太猛还撞到他的手臂。

黑耀端详着那个粉红色包装的精致盒状物，突然牛头不对马嘴的问：「你毕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