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痕并不回答,在他们之间,这样的对话已经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了,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称为习惯,更类似于开场白一般的套话,他自是不需应答的。
白无痕的屋前就很干净整洁,屋内则收拾得更加妥帖。雪白的帷幕和垂帘,素净的桌椅,还有一个简单的卧榻。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
“地牢外的那个屋子,你已经三年没回去了。”红蝶淡淡地道,又叹道,“你又何必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卧薪尝胆,也该有个度。”
“十年卧薪尝胆,何如三年一鸣惊人?”
这一次他不再沉默依旧,唇角的笑显得狷狂,墨黑的深瞳中燃着狂傲冰寒的焰光,强势而危险,令人胆寒。
红蝶惊讶地看向白无痕,这是白无痕第一次向她透露他的野心和意图。但她在感觉到一股寒意的同时,却生出更多的兴奋和痴迷。
她自己并没有发觉,她的骨子里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执拗和浪漫。越是美丽,越是灿烂,越是危险,她便越痴迷,越向往。身处黑暗而仰望阳光,深陷泥沼而渴望自由,在极致的丑陋之中成长起来的红蝶,对这样的白无痕产生了一种近乎于信仰的执着。
正是为此,她才心甘情愿地拜服在这个男人的脚下,将自己的一切捧到他的面前。
“你的武功恢复了?”红蝶语带兴奋。
“你说呢?”白无痕斜挑起眉,反问道。他左手提起桌上的冷茶,转眼间,递到红蝶的眼前,茶水已是滚烫沸腾。
这个问题,自是不必再多言。
红蝶眨眨眼,两人相视而笑。
“你倒是瞒得紧……却不知此鸟何时清鸣,冲天而起。”红蝶严肃了神色,低声问道。
“鲲鹏乘扶摇而直上,此刻尚欠东风。”白无痕高深莫测地笑道,举手将手中的热茶一饮而尽,热茶入口前的一瞬,杯壁却起了薄冰,已是凉透了。待茶尽皆入口,白瓷的茶杯已碎成了粉末。
红蝶眉头一皱,找不到头绪,便洒脱一笑,径直问道:“那……我要做什么?”
白无痕柔和了神色,将另一杯清茶推到红蝶面前,淡笑道:“东风至,则百花开;翻云覆雨,易如反掌。此时未至良机,你要做的便是……”
他看着略显紧张的红蝶,轻挑眉梢,道:“品茶!”
“品……茶?”红蝶的神情出现了一瞬空白,随后便幽怨地瞪了白无痕一眼,赌气道,“你不愿说,我便不问了,你总要记得,我……总是会帮你的。”
白无痕轻笑地看着红蝶负气灌茶的举止,笑容又加深了几分。
两人又叙了几句闲话,红蝶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他们虽是元鹰的弟子,但也是少有空闲的,便如白无痕要负责激发人体潜能的研究,红蝶也担着调制药品的任务,整个地牢的毒药、解药、伤药并不是个小数目,这的小憩已是十分难得了。
红蝶的背影已经消失在灰暗的阴影里,倚在窗前的白无痕忽然转过头,对着空无一人的屋子,淡淡地开口道:“不情之请,托你引入东风。”
“东风何在?”
屋里凭空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他身轻如燕,落地无声,若不是他低沉的询问声,定会令人怀疑一切不过是个幻影。
白无痕却不答,轻笑着问道:“大师兄,此时光临寒舍,有何贵干。”他挑着眉眼,言语间带着几分调侃。
这个高大的大汉正是三年来,状似与白无痕形同陌路的铁屠。他竟藏身在白无痕的屋梁之上,这不得不说是一件极其令人惊奇的事。
铁屠冷着脸,生硬地讲道:“有话直说!……我虽有把柄在你手里,却也不是任你调笑的。”
“你还是如此无趣。”白无痕隐去笑容,淡淡地抱怨,随后面色诚恳地道,“你确实不必看我脸色,如今我确是用了威胁的伎俩,却也是不愿失却了你这个强有力的盟友。”
铁屠依旧不为所动,只冷冷问道:“东风何在?”
白无痕叹了口气,却也没什么遗憾。他早知道铁屠不是那种可以轻易妥协的人,而且……来日方长。好猎人最重要的素质之一就是——耐心!
白无痕悠然地吟诵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大师兄向来是惜花之人,只望莫阻了夜里的春风。”
铁屠眉头一皱,复杂地盯着白无痕,默然良久,方开口道:“我一直未轻视你,却还是低估了你……你竟和外面有联络。”
“哦?”白无痕坦然地收下了铁屠的赞美,带着兴味地看向铁屠。
“自从你进了地牢,师父的研究确实有进展,但这里的犯人也死得更多、更快。犯人不够数,就得从外面找,就会进来更多新犯人。我刚收到消息,今夜来了几批新犯人,这可不是巧合吧?你是想让外面的势力察觉,或者混进来。”
铁屠下了结论,他难得地说了一大长串话,丝丝入扣,入情入理。他平时虽不常开口,但却是将事情看得最通透的人。
白无痕拊掌大赞,笑道:“好眼力,不愧是铁屠!你若是我的敌人,岂不让我寝食难安?”
“那就对蝶儿好些。”铁屠抬起眼,透出暗含的锋芒,他认真地讲道,“如此……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敌人。”
白无痕瞳孔一缩,亦冷冷一笑,仿似讽刺一般地开口:“自然。”
——到最后,我还是利用了你。
——蝶儿,你可会怪我?
32、惊喜?惊吓?
咚——咚——!
有节奏的信号鼓响起,地宫的一处洞口打开,几辆胜似囚车的马车驶了进来,经过三年,地宫扩建了许多,俨然普通村镇大小,马车在这里通行是不必担忧的。
经过重重关卡,马车在在地宫的最深处停了下来。
驾车的一个尖耳猴鳃的瘦小男子,虽不至猥琐,却也是一副刻薄相,并不讨喜。男子下了车,对着车里低声招呼道:“小二哥,到地牢了。”
这是他第一次进地宫,又是恐惧,又是好奇。他低着头,目光却忍不住偷偷地向地牢里面探去。
车门被打开,一个身着深灰色常服的精悍汉子跳下车,照着瘦小男子的头就是一拍,压低声音教训道:“孙福,管好你的眼睛,忘了我交代的话了?”
孙福畏畏缩缩地捂住头,战战兢兢地应道:“我错了,小二哥。我记得的,您交代我在外面‘多看、多听、少做’,在地宫里‘少看,少听,多做。’”
典小二满意地点点头,这几年,他已经升职成了小总管,手底下有几个小喽啰。这里面当属孙福最机灵,如今人手不够,典小二才带了他来见世面,可不想出什么幺蛾子。
这时,一个黑衣蒙面人就如幽灵一般在黑暗中现出身形,发出如僵尸一般冷硬空洞的声音:“人数都清点好了?”
突然来的变故吓得孙福,单站在黑衣人旁边就全身发毛。
典小二顿时堆笑着应道:“三辆马车,每辆车上有二十人,总共六十个。”
黑衣人点点头,又道:“老规矩,资质最好的送给铁屠统领,次一等的送给卢山统领,剩下的留给白无痕统领。”
“是,是,是……”典小二点头哈腰着送走了黑衣人,神色却苦了下来。他摆摆手,吩咐其他两辆马车分头行动,他则坐上了孙福驾的马车,长叹一声,低声道:“走吧!若让你这毛头小子单独去应付那小祖宗,定然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更何况,今夜……”
马车吱吱嘎嘎地驶进了地牢深处,那儿正是白无痕的住处所在。
******
到了目的地,孙福低头顺目地下车,他向来机灵,方才被典小二提点,马上就找准了自己的定位。这也是他受赏识的原因。
但马上他就被眼前的风景闪花了眼。
曲径通幽,仿佛世外桃源。在外面,这样的景色千篇一律,无甚可称道之处。但在这阴森的地方,就显得尤为可贵,甚至堪称仙境了。
那令小二哥视如毒蛇猛兽、恶鬼罗刹的白无痕竟住在这种地方?
孙福深刻地感受到一种落差感。而这种落差在白衣翩然的男人走出房门之时,已达到顶峰。
白衣、墨发、渊眸。五官清雅,气质轩朗,神情似冰,但有似火的吸引力。
这一刻,孙福恍惚间明白了典小二对白无痕的忌惮。
有种人是天生的上位者,在他们的面前,普通人本身就已经低到了尘埃里。哪怕他们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干,也比他们高贵而卓然。
孙福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他竟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对眼前人的冒犯和亵渎。此时,却听见身旁的典小二开了口:“我觉得我当年真是瞎了眼。总把草鸡当凤凰,却将真正的凤凰认作了草鸡。”
“落草的凤凰不如鸡,此事无可厚非。”白无痕淡淡地道,眼神在典小二和孙福身上一扫而过,隐带几分嘲意道,“这三年,你过得不错?”
典小二额上渗出一层冷汗,态度更加恭谨:“全赖公子提携。”
白无痕冷笑一声,道:“知恩图报总要拿出点章程来,要知道在我这儿空口白话的家伙可都做了花肥。”
典小二的目光不由转向了屋旁开得异常鲜艳的红花,双腿有点打颤,不由咽了咽口水。
“那是自然……小人带了孝敬来。”典小二连忙用手指了指马车,示意道。
白无痕勾勾嘴角,上前去掀马车的布帘,只听旁边典小二低不可闻地耳语:“千秋少主让小人带句话,此次有‘惊喜’。”
白无痕的手一顿,锋利的目光直直地盯住典小二,仿佛要将他剖皮拆骨,一寸一寸看个清楚。直让典小二冷汗淋漓,差点栽倒在地。
“见风使舵,我记得三年前你可狂得很。”白无痕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子,连不明所以的孙福都被吓得打哆嗦。
典小二硬着头皮,颤声道:“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典小二记起当年被阿豹那小子拎到千秋的面前之时的情景。千秋哪里像表面上那般软弱可欺的病秧子,分明是心狠手辣、天马行空的疯子。否则,怎会仅凭陌生人的一封信,就收下阿豹那个危险分子,还暗地筹划、互通有无。而他也被迫上了他们的船,从此身不由己。
“呵呵……”白无痕忽然笑得温和,道:“如此也好。脸上那对招子若是不能识人,还不如挖了喂狗。”
温柔的声音胜似刮骨的利刃,刺得典小二遍体生寒。
白无痕转开眼,将手向前探去。
‘惊喜吗?千秋还是老样子,总喜欢卖关子。’
灰暗的帘布被掀开,车内的少年们惊恐地看向白无痕。白无痕面无表情,但手掌已经将沉厚的布帘捏出了一圈圈褶皱,他死死地盯着缩在一角满面惊容的灰衣少年,虽然那人做了易容,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白振羽!怎么是你!
虽然被吓得不轻,但白无痕好歹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很快就调整好心情,面无异色地放下帘幕,转身对典小二道:“很好,非常好,你给我记住,本座日后定有‘厚报’!”
典小二不会自大到认为这话是对他说的,他也不过是个传声筒,至于白无痕话中异常的强重音和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只能装糊涂。虽然对马车里有什么‘惊喜’好奇得心痒痒,但好奇诚可贵,生命价更高。
不是吗?
33、重逢
“我这是在做梦吗?”和十几个少年一起被关在牢室的白振羽神思不属地低声喃喃道,“许是那光线太过刺眼……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后面的话语几不可闻。
明明心中迫切地渴望这是真实,但他却不自觉地找着借口掩盖这一点。
因为,再也不想尝试那种滋味。
希望破灭之时,痛彻心扉!
“抱着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在这里可活不下去呢。”艳美如蛇蝎的红衫女子打开牢门,邪笑着提醒道,媚眼如丝。
牢里陷入短暂的沉默,随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我父亲是关中狂刀,他不会放过你们的。”一个白净秀气的少年狠狠地叫骂道。
“关东狂刀?”女子歪着头重复。
少年面露喜色,得意道:“若是你们放了我,我……”其他少年的声音顿时此起彼伏,纷纷自报家门。
白振羽皱着眉,冷眼旁观,看着来人,心中不由闪过几分失望。忽见女子右手轻轻摆动,看不清动作,那叫骂的少年就变得面目青黑,倒地不起,七尺之躯顷刻化为一滩血水,女子用素白的手帕掩唇低笑,清脆的笑声在一片沉寂的牢房里格外刺耳,只听女子讥笑道:“关中狂刀?我可从未听说过这种小角色。敢在圣教圣地无礼,真是好笑。”
“圣教?魔教!”另一个少年惊叫起来,霎时一片绝望在牢房里蔓延开来。
女子满意地笑了笑,心想,“此次示威还算顺利,小师弟知道了,定然欢喜。”
“江湖上少年英侠纷纷失踪,原来是魔教下的手……这次终于找对地方了!”坐在一旁的白振羽低垂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了然和笑意。
女子按惯例告知了众人地牢的规矩,正在言谈间,就见一袭亮眼的白衣飘然而至。
“蝶儿。”男子温柔地唤道。
红蝶脸上浮现一道红晕,身上哪里还有方才那般放荡嚣张的模样,就像普通女人一样可爱地笑起来:“师弟怎么来了?我担心你分到的新人不老实,正敲打着呢。”
白无痕目不斜视,眼睛里仿佛只能看见红蝶一个人,旁若无人地道:“何必劳累,不听话的杀了便是。”
红蝶白了他一眼,道:“所以,你这儿的犯人才死得最快,还惊动了师父,你也该收敛些。”
“听你的,且让他们多活些时日。”白无痕冷眼扫过牢室,又笑道。“到我那儿坐坐,外面孝敬了些新茶。”
“嗯。”红蝶欢喜地应承,当即出了牢门,什么立威,什么敲打,全都忘到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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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振羽的指甲深深地插入手掌,绽开淡红的血花,却感觉不到疼痛,脑海里一片空白。这一次不是惊鸿一瞥,他明确而深切地感受到白无痕的存在,大哥是真的存活在这个世界的!
只此一点,白振羽就已经感念天恩;但到底,意难平!
大哥这些年过得如何?
大哥怎么会在魔教?
大哥怎么会和那不似善类的女子交好?
……
此刻,白振羽的脑海已经完全被白无痕塞满,但所幸他还残存一丝清明,未忘记他来此的目的。
所以,在被分到铁屠手下的云开偷溜出来时,仍是和神情恍惚的白振羽接上了头。
“出什么事了?”云开劈头就丢下这一句。他对自己虽粗心大意,但对亲近之人的情感波动却有着敏锐的直觉。
白振羽脸色惨白,脸上混杂着激动、困惑、惊恐等等复杂的情绪,却没有倾诉的欲望,只是颓然地摇摇头,道:“没事,等……我查清楚,再与云大哥细说。”
云开深知白振羽倔强的性子,不再多问,朗笑道:“罢了,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你也不过十八,我的小老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