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无痕原本准备的许多说辞,却没一句派上用场,白振羽什么也没问,但他却不觉得失望,反而感动得很。无论是谁,对一个一边紧抓着自己的手,一边用患得患失的专注神情紧盯着自己的人,都是不忍苛责的。
所有的语言,都只汇成了心中沉甸甸的感动。
其实,白振羽从来都没向他要过解释,他这个弟弟的心中,或许从来都没有滋生过一丝丝的怀疑。
——真是个傻瓜!
往日,白无痕下手毒辣,在地宫中恶名昭彰,不止犯人畏之如虎,便连那些黑衣暗卫也避之唯恐不及。是以,当白无痕下令不得打扰时,小屋周围更是人踪尽灭,安静得令人害怕。
过了约莫半日光景,两人的情绪皆已平静了些,白振羽卸下易容,已蜕去稚气的清俊面容与白无痕有七、八分相似,却又有绝然的不同。
白无痕的轮廓略显柔和,在不见阳光的地下生活多年,肤色呈现着一种透明的苍白,温润而沉郁;白振羽的五官却如刀斧阙凿,透着锋锐的刚硬之气,虽然冷漠,却透着纯粹的热情和活力。
相别四年,正是两人飞速成长的阶段,此时相会,对面而视,竟生出些恍如隔世之感,纵有千言万语,只余相顾无言,但即使如此,周遭也流动着温暖而安心的气息,仿佛就这样天长地久,也看不见时光的流逝。
白无痕侧过头,目光扫过窗边悬挂的沙漏,在这日夜不明,唯有黑暗的地宫之中,他只能从此物之中窥见时光。柔和的神情陡然一肃,他转头朝着白振羽微笑:“振羽,我送你一个扬名立万、扶摇直上的大功劳,可好?”
白振羽瞳孔一缩,抓着白无痕的手掌一颤,顷刻间,脸色变得煞白。
白无痕见到此种情状,不由一愣,“振羽,你……?”
白振羽的神情痛苦地抽搐几下,他紧紧地盯着白无痕,一字一顿:“那么,这次你又要到哪里去?”
白无痕语塞,垂眸叹道:“上次,我的诈死,竟伤你至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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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刚过,白无痕的小屋,陆陆续续来了几位贵客,几人虽是从不同的地方来此,却在这小屋前相遇,彼此打了招呼,相携而入。
卢山撩起门前的布帘,声音比人先至,“白老弟,什么要事,竟要邀我们一同动手?”
他迈进屋子,第一眼就瞧见了在窗边侧立的白无痕,接着就是一惊,他紧盯着坐在白无痕身边与白无痕极为相似的少年,叫道:“这小子,难道是你的兄弟吗?”
白无痕转过身,笑道:“卢二哥,好眼力!”
卢山笑脸一收,料定事情不会简单,皱眉道:“白老弟是个爽快人,不如有话直说,真让二哥心里七上八下。”
此时,铁屠、红蝶都进了屋,好在屋子虽小,却十分敞亮,足以容纳几人。
此时白振羽才发现三人身后还跟着两个被绳索绑着的男人,与他方才一样被黑布蒙着眼睛,而其中一个正是云开!而另一人是个与他年岁相差不远的瘦小少年,虽被蒙住双目,但比女子还要美上几分的美丽面容丝毫不显失色。
白无痕也呆了一呆,在心里苦笑,没想到千秋送进来的第三个人竟是阿豹,心中虽思绪万端,但实际上也不过是眨眼的工夫,白无痕就压制住情绪,朗声笑道:“卢二哥豪爽,那小弟就直说了,今日叫几位师兄师姐来,第一件事,就是师父的吩咐。几位皆知,师父设立这地宫,种种举措,皆有因由,而此事即将大功告成。”
几人脸上皆显出错愕的神色。
卢山更惊异地低语道:“师父的那个天方夜谭竟会……成真?”
这些年,元鹰虽对此事讳莫如深,但时间久了,众人皆能猜想出几分真实,虽觉得可笑,但也不敢置喙。那种可以瞬间打造出武林高手的方法竟真的存在!?
白无痕微微一笑:“有哪有那么简单?这法子虽有效,却只针对那些有特殊体质,天赋异禀之人。”
卢山迟疑着点点头,“原来如此。”
红蝶回头看了两眼蒙着黑布的犯人,恍然道:“怪不得师父吩咐要从三个牢房里挑出最厉害的棒槌,这就是最后一次实验了吧。”
白无痕点点头表示认同。
此时,向来寡言的铁屠却开了口,“恐怕不会这么简单,你的这位弟弟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铁屠从进门起,眼睛就没离开白振羽,此时转头看向白无痕,面露讥嘲,“你就一并说了吧,此处又没有旁人。”说话时,目光略微一顿,直落在毫无所觉卢山身上。
白无痕目光一凝,肃然道:“这第二件事是小弟个人所求,还望诸位相助。”他目光流转,扫过在场的众人,随即傲然而笑:“此事便是——弑师!”
小剧场:
卢山迈进屋子,看见一个与白无痕极为相似的少年,马上泪奔而去。
铁屠赶忙追上去询问。
卢山大哭:“我们彻底没希望啦!小师弟和师妹的孩子都……那么大了。”
铁屠掰着手指数日子,猛然震惊道:“刚才那个小子,是巨婴吗?”
37、陨落
烟雾升腾起漂亮的云色,盘旋在元鹰身边,令他显得更加威严神秘。
白无痕跪在堂下,心里冷笑,又是装逼的一套,还是如此低劣的段数。
他做教主时,哪里需要这些外物,俯仰之间就可凸显风华,只可惜在元鹰眼前,不能露出半点形迹,可让他憋得很了。
“最后一步!最后一步!离成功就差了那么一点点!”
怒吼声从头顶传来,白无痕应景地抖了抖身子,颤声道:“师父莫恼,依弟子看,此次却也不算全然失败。”
“哦!?”元鹰按捺住怒火,沉声问道。
白无痕抬起头,略显迟疑地道:“弟子仔细研究了几人的反应,发现失败的根源便在他们的经脉受不住内力的急遽增加,才功亏一篑。但其中有一人天赋异禀,不仅熬过了此劫,更跨入顶级高手之列。”
元鹰闻言狂喜,急忙道:“你怎么不早说?”
白无痕更加委屈地看向元鹰,元鹰回过神来,猛然想起白无痕初到的表现,不由尴尬地转过头去,低咳起来。
白无痕虽进献了那本书册,并开始试行此法。但元鹰疑心重,终究是不会全然信任的。他自己私下里也寻了几人,按照此法运作,却卡在最后一关,不得寸进。
今日,白无痕觐见之时,一脸苦色,刚说了半句“无痕辜负师傅所望,此法尚有不足,还差了一点……”。元鹰就发起怒来,竟没给白无痕说出此话的机会。
但上位者的脸皮向来是最厚的,尴尬半刻之后,安抚两句,又急火火地问道:“此人在何处。”
白无痕也不矫情,径直道:“此人名为阿豹,由豹子养大,不通人事,想来是天赋异禀,才成就了此事。不过……”白无痕苦笑一声,叹道,“效果未免太好,若不是阿豹太过虚弱,又有两位师兄在,恐怕还制不住他,怕冲撞了师父,才没有带他前来。”
元鹰点点头,道:“你费心了。”随即晃了晃了手,手腕上缠着的玉珠叮咚作响,过了片刻,几名黑衣暗卫就赶了过来,这几人手上缠着一串细小的珠链。
元鹰吩咐道:“让老大和老二把那个‘阿豹’带过来。”
黑衣人正要应诺,白无痕猛然插口:“师父,不如将其他二人也一同带过来。”
见元鹰疑惑地瞥向他,白无痕又叹道:“参与此次实验之人只有三人,阿豹成功,其中价值自是不必赘言,可另两人却皆成了废人,早已失去价值。按惯例,应该直接杀了,埋了了事。但毕竟参与过实验,拉过来和阿豹做个对比也好。”
元鹰挑挑眉,了然地笑道:“看来你与那云开的交情不浅呐,竟为他做到这种地步。”
白无痕苦笑一声:“瞒不过师父法眼。”
元鹰点点头,自以为抓住了白无痕的弱点,施恩的道:“罢了,多养一个闲人,也不是什么大事。那便将三个人都带过来吧。”
黑衣人领命离去,白无痕也松了一口气,连忙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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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量着堂下的三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元鹰不由眯了眯眼睛,心中感叹,不愧是从三个牢房里选出的佼佼者,三人皆英气俊秀,若不是落在了他的手上,日后难保不会成为一方英杰。惜才的感叹也不过在元鹰心里一闪而过,他马上将目光投向被精钢锁链缠了几圈的瘦小少年,若不是白无痕事先提醒,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貌似好女的弱小少年,竟是那般难缠。
思及这少年是唯一成功的实验品,元鹰不由激动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似缓实疾地走到少年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那方檀木座椅,白无痕低着头,掩去嘴角抑制不住的那分算计的笑意。
元鹰将手伸向挣扎不休的阿豹,忽听得身后一阵破空之声,刚想回头,身体就本能地感到危险,站在阿豹身边的铁屠和卢山一左一右疾驰过来,双手一展,两条铁链套住了元鹰的手腕,方才十足颓唐的云开猛然跃起,将元鹰踢倒在地,一口大刀横空劈了下来。
此时,元鹰已明白这些变故——是背叛!
好一个元鹰,在此种绝境之中,仍气定神闲,只见他猿臂一展,两条锁链剧烈地震颤起来,顷刻间就从铁屠和卢山手里脱手而出,将两人抽飞。随后,元鹰急忙握住锁链的两头,腰身一拧,翻跃而起,正避开云开的攻击,此时云开眼睛发红,元鹰冷笑一声,以手上两条铁链为武器,将云开的刀打成两节,一个踢腿就将其击倒在地。
失去了刀的云开,就不再是血狼。如今他手里只剩下一半断刃,但他却笑了起来。
一阵激痛从后腰间传来,元鹰大吼一声,从腰间拔出另一半断刃。
转身看去,只见那名为阿豹的少年已被另一个少年解开了锁链,那一刀,正是出自他手。
元鹰吐出一口心血,咬着牙道:“你们怎知我的罩门?”
任何武功都有薄弱的地方,而练武之人便也有了弱点,而元鹰的罩门正在后腰。
普通人自是伤不了他,但若是与他不相伯仲的内功高手出手,效果就不同了。
元鹰苦笑一声,八尺身躯猛然栽倒在地,他的眼睛斜瞥向石台上那碎成了渣滓的檀木椅,眼中最后一点亮光也随之湮灭,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惨笑道:“竟连一点退路都没有了。”
白无痕施施然地走近元鹰,弯了弯嘴角,笑道:“师父你看,徒儿说的没错吧。阿豹他真的很厉害,我们成功了!”
元鹰怒发冲冠,狠声道:“你……你……”
白无痕笑得温柔,暖声道:“师父你别生气,就让徒儿送您上路。”话音刚落,他轻抚在元鹰心口的手一振,心脉俱裂,这一代枭雄竟就如此殒命。
38、尘埃落定
豪华的斗室里一片寂静,尘埃落定之后,累存在心里的情绪反而一齐奔涌出来,几人或坐或卧没有动作,仿佛还没有回过神来。
而对白无痕来说,这情景已在他心中推演过百遍,早就是陈腔滥调,无甚可回味之处,留出了几刻时间给在场之人醒神,他便开始了善后的工作。
其实,在此刻属于他的斗争才算真正开始,但对某些人来说,已经意味着结束。
白无痕将目光扫向受伤不轻的云开,道:“云开,你们该开始逃命了。”
云开回过神来,龇牙道:“无痕,你过河拆桥的速度也太快了些。”
白无痕鄙视道:“云家的大少爷和白家二少爷深入魔窟,杀死为祸武林的大魔头,此等奇功,闷声发大财才是正理,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此时白振羽赶忙站了出来,“哥!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墨色的眼瞳里满是急切和恳求。
白无痕颤动了几下嘴唇,略显狼狈地侧过头去。
白振羽还想再劝,却被云开定住肩膀。
“无痕花这么大的功夫以身饲魔,想来所求不止如此,此时不该阻了他的脚步,功亏一篑。”
白振羽咬了咬牙,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白无痕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眼云开,走到白振羽的面前,暖声道:“振羽,回去吧。”
白振羽声音喑哑,就像是小兽的呻吟,“我是不是很没用,什么忙也帮不上?”
白无痕眉间闪过几分讶异,“你怎么会这么想?”
在白无痕的印象里,前世即使历经种种挫折,白振羽皆是自信满满,从未质疑过自己的能力,他的弟弟也有资格自傲,他确实是当时最璀璨的明星、最负盛名的天才。
白振羽低声应道:“明明差不了几岁,哥哥就已经做了这么多大事。就连阿豹也成了顶级的高手,可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了。”
白无痕瞬间了然,确实,前世他出世之时,已是十年之后,那时白振羽已闯下名头,与他并驾齐驱、不相伯仲。而阿豹亦被元鹰下了毒手,声名不显。自是动摇不了白振羽的意志,而如今他的重生,将所有一切都推前了十年,而这个时候,白振羽还是一个稚嫩的新手,也无怪他心生间隙,信心沦丧。
白无痕眉宇间皱成一个疙瘩,最后叹道:“想这么多干嘛?哥哥本来就该作为一道城墙伫立在弟弟面前,为弟弟遮风挡雨。等到你成长到足以超越我的高度时,我就要由你来照顾了,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所以……”白无痕缓下神色狠狠地揉乱弟弟的头发,抬起白振羽的下巴,认真道,“这个时候,就让我好好享受作为哥哥的特权吧。”
白振羽错愕地看着哥哥认真而温暖的眼神,目光渐渐坚定起来,他重重地点下头,承诺道:“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赶上哥哥的。”
白无痕弯弯嘴角,眯起亮亮的双目,笃定地笑道:“我相信你!”没有半分迟疑。
白无痕直起腰,展身而立,傲然道:“我等着你,振羽,即使你迟早会超越我的光芒,但这个十年,是我们的舞台。”
说此话时,白无痕的目光射向云开,神色间满是自信傲然。
云开一愣,朗声长笑,道:“是啊!这个十年,是我们的舞台!”
两人虽没有说其余的话,但分明已经定下了沉重的约定,即使不知道彼此要做些什么,但已有默契在任何情况下进行所谓的合作与交锋。
看着两人交接的目光,白振羽仿佛明了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只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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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无痕运足内力,冲着那已破碎的檀木椅的下方狠狠击下,轰隆隆的震响之后,露出一个两人宽的洞口,下面黑乎乎的一片,是一个密道。
白无痕扔给云开一个夜明珠和一份地图,叮嘱道:“待你们走后一刻钟,我们就会鸣钟示警,此密道直通兰荫镇,速速离去,这逃亡之事容不得半分侥幸。”
众人皆惊异白无痕竟知道如此隐秘之事,显而易见,这‘弑师’之事,他已谋划日久,就连后路都思虑得周全。
卢山、铁屠两人本就是因心系红蝶,而被逼参与此事,此时见白无痕胸有成竹,手段高明,在心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暗暗对白无痕更加忌惮,隐有几分臣服之意。
送走云开和白振羽,白无痕心中稍定,转头看向余下几人,神情飞扬:“此番盛举,全赖诸位相助,无痕在此拜谢。”
阿豹在此役之中,只出了一次手,也没有受伤,此时算是最开心的,他笑得天真,拍拍胸膛道:“朋友!不用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