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知道十三年前发生何事的人来说,这是极为强烈的找碴方式。丰喜为什么要寄来这种明信片呢?
(算了,睡吧,一直在意那张明信片也没意义……)
留下床边的小灯,诚再度躺下。
学生们从大楼鱼贯走出。被埋没在其中的诚走到中途,有人从背后拍了他的肩膀,他惊讶地回过头。
「讨厌,你在怕什么啊?」
站在身后的是两个没见过的女学生。她们的身材很丰满,穿着只用原色组合而成的独创服装,长相算普通。
「你是矶贝同学吧,可以跟你说一下话吗?」
「跟你念同一所高中的朋友告诉我们……」
两人兴冲冲地抓住诚的手,也不管他的意愿就把他拉到草丛边。虽然自己的身高比她们高一些,但是较为瘦弱的诚硬是被两人包夹,令他不知所措。
「呐,你跟灰谷尚真的是兄弟吗?」
「是由美说的喔。我就觉得你长得好可爱,是真的对吧?」
两人用充满期待的眼神滔滔不绝地说,诚厌烦地皱眉。
从以前就不断有这种人出现。明明诚从来没跟人提起,却不知为何周围有可怕的情报网,让别人知道他的哥哥是灰谷尚。
「好啦~~拜托你!就算只有一次也好,让我跟他见面嘛!」
「拜托!我好想看到他本人,签名我会自己跟他要。」
被两个女生抓着肩膀摇来摇去,诚不耐烦地甩开她们的手。
「你们这样我很困扰。」
诚态度坚决地说,女孩们的表情瞬间变得险恶。
「什么嘛,感觉超差的!让我们跟他见面又不会怎样!你以为你是谁啊!」
「真的超令人不爽。不要这么小气啦,五分钟就好了。」
听见两人大声叫嚣,诚明白再说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便从缝隙钻出去逃走。
「啊,他逃了!」
两人立刻追向前,想抓住诚的手。在千钧一发之际,有个体格很好的男人插手拦下她们。
「你们两个又来了吗?」
阻止两名女学生的人是讲师大和。一看到大和,女学生二人组便大叫「糟糕」,随即像脱兔般逃跑。
「不好意思。」
诚松了口气,向大和道谢。大和苦笑着回头。
「别客气,那两个是问题儿童。之前她们也惹过麻烦,得多加注意。她们为什么缠着你?」
大和是位三十岁左右的讲师,眼角有些下垂。由于总是穿着很绅士的服装,所以学生私底下都称他为「型男先生」。
「啊、是……她们想见我的家人……」
「对喔,你家里有名人。如果她们又来烦你就告诉我,我会警告她们。」
大和了解诚的情况,恳切说道。诚点点头,大和亲密地轻敲诚的头。
「你看起来就是很容易被缠上的样子……我有点担心。有什么事都尽量来找我商量吧!还有作业要尽早交出来。」
「好、好的。」
诚深深鞠躬后,便朝校门口小跑步离开。
阵阵冷风吹拂,虽然就时节来说有点过早,但诚还是围上围巾。如果刚才那两个女学生躲起来埋伏就麻烦了,不过在校门周围都不见她们的身影。
成群结队跑来要求见「灰谷尚」的人并不少,但今天遇到的那两人还挺恶劣。也不先自我介绍就一个劲地逼迫别人接受自己的意见,非常自我中心。
(不过,我也真容易被缠上……)
诚走向车站时回想起大和的话,心情有点低落。高中时他也常被人纠缠,总是身为儿时玩伴的景山八寻出面救他。八寻跟诚出身于同一个村子,高中时跟诚一起来到东京。联考那年,八寻的父亲独自到东京赴任,于是为升学苦恼的八寻也决定到东京念书。高中毕业后两人考上不同学校,八寻就读东京都内的大学,社团则跟高中一样选择橄榄球社,现在是正式选手。
诚跟八寻约好今天要去喝酒。同是儿时玩伴且住在东京的原田爱理也会去,好久没见到这两人,诚相当期待。
搭电车回到公寓后,没过多久尚吾也结束工作回来了。今天一大清早他便为了杂志拍照及电影宣传而出门。*
「你要出去?」
诚准备出门时,尚吾带着失望的表情出现在盥洗室,正在洗脸的诚说:「我昨天有跟你说过啊。」然后用毛巾把脸擦干。
「难得今天能早点回来,我本来还想跟你一起出去吃饭呢。」
「今天不行,之前已经和朋友约好要去喝酒了。」
诚已经二十岁,可以光明正大地说要去喝酒。
与表情开朗的诚不同,尚吾揉揉想睡的眼睛,一脸不满的样子。
「哥要一起去吗?我要跟八寻和爱理喝酒。」
诚站在哥哥的正前方说道。话才一说完,尚吾马上露出嫌恶的神情。尚吾和八寻的关系从以前就很糟,光是听到对方的名字便没有好脸色。
「我是想见见爱理,但是八寻……那么,我不会让你通过这里。」
尚吾挡在盥洗室入口,双手交叉在胸前。他孩子气地用长脚当成栅栏,诚愣了一会,抬起脚想跨过去。
「哇!喂,你好诈!」
正当要跨过去的时候,尚吾又把脚抬高,诚因而失去平衡。见诚踉跄一下,尚吾立刻扶住诚的腰,笑声在盥洗室中回荡。
「真是的,哥你别闹了……」
诚笑着靠在哥哥胸前,不意闻到香水味,心中一惊。这味道跟尚吾平常用的香水不同,是今天拍照时沾到的吗?如果是女性留在他身上的,那还真令人不悦。
「好吧,那你要回家时打个电话给我,我开车去接你。」
「咦,但你不是很累吗?你先睡吧,我又不是女孩子,不要紧的。」
「没关系。几点都无所谓,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喔。」
尚吾轻轻捏了诚的鼻子说。
「你真的过度保护啦……」
对于尚吾的过度保护,诚半是愕然半是喜悦,但仍点头答应。可能是因年龄有一段差距吧,尚吾非常疼爱诚。而且两人几乎没吵过架,感觉尚吾很宠他。
「因为你最近都没什么笑容,我很担心。」
尚吾的大手拨开诚额前的浏海,诚则惊讶地睁大眼睛。他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看来敏锐的尚吾早就发现了。
「那我先去睡一下。」
尚吾微笑说道,回到自己的房间。目送那高大的背影离开,诚悄悄叹息。
诚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到达车站,在大柱子旁等待的爱理挥挥手走向他。
「好久不见,小诚。」
娇小的女孩开心地微笑说道。长直发和单眼皮是爱理的特征,她就读都内的大学,目前借住在亲戚家。
「好久不见,爱理。你变漂亮了耶。」
比起刚进大学时,爱理的服装品味变得时尚,让诚有些意外。爱理腼腆地笑着,用手肘撞了诚一下。
「讨厌啦,为了不被嘲笑是乡下人,我可是很努力呢。」
「有人这么说你吗?」
与爱理和睦地聊天时,有个魁梧的男子从剪票口跑过来。
「抱歉,我迟到了吗?」
诚回头一看,不禁绽放笑容。那是八寻,他的身材还是那么精壮,头发则剪得短短的。诚和爱理都穿着大衣、围了围巾,但不怕冷的八寻只穿一件衬衫。
「不,你很准时。好久不见,八寻。」
「嗨,诚,你都没变耶。呜哇!爱理,你变得好时髦。」八寻跟诚和爱理打了招呼,看着车站内说:「我们去店里吧?预约的时间也快到了。」
「好啊。」
三人结伴走着,互相述说彼此的近况。爱理说她念书和打工两头烧,刚开始还因为一直交不到朋友而苦恼,但现在经常被邀请参加联谊。八寻则进了橄榄球社,每天都专心致力于练习中。他的手臂和腹肌都比高中时结实,让诚有些惊讶。
「那么,庆祝我们再会!」
八寻举起玻璃杯,诚和爱理异口同声说「干杯」后,三人轻轻互相撞击玻璃杯。
车站附近的居酒屋便宜又美味,是八寻推荐的店。这家店以冲绳料理为主,许多不熟悉的料理名在菜单上并列。其中诚特别喜欢海葡萄,还加点一份。
「……哎,你们也有收到吗?」
三人愉快地聊了一小时后,爱理有点神色焦虑地起头说道。
瞬间诚和八寻都敛起笑容,用试探的表情交换眼神。与同乡友人聚会是有理由的,畅谈近况不是他们的目的。
「……你是说明信片吗?」
诚虽在意这沉重的气氛,仍是小声问爱理。
「嗯,你果然也收到了?」
知道诚也收到明信片,爱理脸上浮现安心的神情。接着她用眼神询问八寻,八寻一脸严肃地从口袋掏出香烟。
「我也收到了,是丰喜寄来的对吧?」
八寻把话说开后点燃香烟,不太高兴地吐出烟雾。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为何都陷入沉默。
诚安静地从包包中拿出明信片放在桌上,随即爱理跟八寻也拿出包包中的明信片比对。
三张皆为同样的内容、同样的笔迹。
我知道十三年前的真相了,请回来集合——明信片上如此写着。
「无聊死了,这样装腔作势也太可笑了吧?」
八寻用手指在明信片上弹了一下皱眉说。
「还真像疯子会做的事,好低级的兴趣。」
他拿起手中的玻璃杯喝口酒之后骂道。
的确,丰喜——酉谷丰喜的精神很不稳定,村里的人都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才好。他跟诚等人同辈,小时候还会一起玩,但自从发生某个事件后,他的行为举止便开始变得不正常。
「……你们要去吗?」
诚注视着明信片问,八寻立即摇手说:「怎么可能去啊,这太蠢了。而且我的比赛快到了,也没时间回去。毕竟回去很花时间和交通费啊。」
「我也是……汇钱给家里和打工就让我快喘不过气,现在根本没闲钱回去。不去也没关系吧?」
爱理赞同八寻的话,讨好似地笑说。
「这样啊……我也不是很想回去啦……」
得知两人都不回去,诚低头含糊地说。他并不想回去,只是很在意。丰喜寄这种明信片究竟有什么意图?+
「你应该也不会回去吧?要是被这种明信片耍了而回去,可是会被大家嘲笑。」
八寻吃惊地说,诚也觉得他说的没错。
村里完全没人会听信丰喜说的话,但明信片的内容就是让他很好奇。十三年前的真相——他想了解更多。
应该没有人会忘记十三年前发生什么事。
当时,有个儿时玩伴——神尾健太失踪了,只在那个自古便有流言的食鬼沼留下一只鞋子。听说大人们搜索过沼泽,却找不到小孩的尸体。所以村人都悄悄议论,说这一定是触怒龙神的报应,因为那年的破土典礼,健太的母亲没有捐献。现在想想会觉得很荒谬,不过当时大家都如此深信不疑。结果也没找到健太,就这样不了了之。
过了十三年的现今,健太还是没出现。但这事件发生后,丰喜就变得很奇怪。
「都是这种明信片不好!」
爱理突然发起脾气,抢过八寻手中的打火机,然后毫不犹豫地将三张明信片叠在一起,接着点火。
「啊……」
诚因为爱理激进的举动瞠目结舌。他看着燃烧起来的明信片,八寻也满脸惊讶地看着爱理。
爱理望着摇摇晃晃的火焰,直到快烧到指尖才放手。
(爱理……)
专心看着火焰的她,瞳眸有如深沉的黑暗。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爱理的手。不久爱理像是回神般放松表情,把明信片丢到烟灰缸里。白色纸张在烟灰缸中眨眼间变成灰烬,周围残留着烧东西时特有的味道。
「这样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我们也没必要回去。」
爱理轻轻拍手,做出结论。她以不容反对的表情看向诚和八寻,确认他们没有想回去的意思。
「我去一下厕所喔。」
爱理拿着小化妆包起身。她一离开,诚跟八寻便面对面苦笑,又点了酒。
「刚才的爱理好恐怖喔。」
确定爱理还没回来后,八寻小声地说,诚也轻轻「嗯」了一声并点头。爱理从小就是个强势的女生,但不像是会连别人的明信片都烧掉的人。想必丰喜寄来的明信片让她很不高兴吧。
「对了,尚吾哥好吗?」
几分钟后爱理回来了,她的表情跟平常一样开朗。她似乎想忘掉刚才的事,开始说起大学的话题,也想知道八寻跟诚的情况。聊到后来跳出尚吾的话题,诚往旁边瞄了一眼,看见八寻在闹别扭,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嗯,他很好。他也很想跟你见面喔。」
「讨厌,尚吾哥真会说好听话。不过他真的变得好有名喔!他还在村里时我就觉得他很帅,如今他已经是遥不可及的人了。」
相对于陶醉地述说心中崇拜的爱理,八寻撇过头在烟灰缸内捻熄香烟。
「我在大学里也挺受欢迎的喔。」
「哈哈,你比不上尚吾哥啦!他才不会把你放在眼里呢!」
听见八寻说出那番话,爱理拍着桌子捧腹大笑。不过,知道尚吾对八寻存有对抗意识的诚,却明白其实尚吾不只把八寻放在眼里,也在跟八寻竞争。
「哇,诚你戴的手表好棒喔!」
大笑的爱理忽然看到诚的手表,发出了惊叹声。
「这是卡地亚的新商品嘛,这很贵耶!我知道了,是尚吾哥买给你的吧?」
「啊、嗯……果然很贵啊……」
诚表情僵硬地说,八寻不知为何坐立不安地搔着头。
「真羡慕你,有那么帅的哥哥,如果是我就会骄傲极了。之前我跟朋友说灰谷尚是我的儿时玩伴,结果大家都不相信。明明就是真的啊!我朋友好过分,我告诉他们村子的名字,他们竟然说现在这个时代还有村子吗?」
「我朋友也这么说……」
八寻也同意爱理的牢骚,捏起毛豆说道。
「可是也难怪啦,我们村子里过疏化超严重的,留在村里的年轻人只有朱实跟丰喜吧。朱实待在那种没年轻人的地方,是要怎么结婚啊?我绝对要在这里就职、找个好男人,再也不回老家。」
爱理发表宣言,仿佛早就这么想。她还在村里时便一直说「我总有一天要去东京」,因此诚也不意外。
「这里比较适合你吧?我也没打算回去。就算回去又找不到工作,只能在乡公所当公务员或务农。诚也不会回去吧?」
「我……」
诚一时语塞,手中握着的筷子在空中晃啊晃。
「看我哥怎么说吧……」
他不自觉说出真心话。八寻皱起眉头,拿出新的香烟。
「出现了,诚的恋兄情结。」
「啊,不好意思。」
爱理的包包里忽然响起来电铃声。她慌忙拿出手机,在室内一隅开始讲电话。通话很快便结束,爱理把手机收进包包中笑说:「抱歉,我差不多要回家啰。我男朋友打电话来找我了。」
她愉快地说,将自己那一份的钱放在桌上后就立刻离开。
「爱理还是这么我行我素。」
八寻虽愣了一下,但爱理一不在,他便大口吃着刚才不好意思多吃的料理。
「对了,诚。这个给你……看过以后可以马上丢掉没关系。」
跟诚面对面吃着东西的八寻从背包中拿出包装漂亮的小盒子。会是什么呢?诚打开来看,发现盒中是设计精简的黑色皮革手表。
「这是生日礼物。不过……跟尚吾哥的礼物比起来很逊……」
「咦!不会啊,我很高兴。」
诚讶异地睁大眼睛,之后露出笑容道谢。八寻从以前就常常像这样关心他,他很喜欢八寻这点。
「谢谢,我会好好珍惜。」
他脱下腕上的手表,改戴八寻送的表。其实尚吾送的表太昂贵,平常他不太敢戴,反而是戴着八寻送的表,让他比较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