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世尧看着纹炎,感觉此刻,从纹炎双眼折射的光彩区别于其它时候,温和之中带着些许严肃,让他觉得奇怪:虽然他经常以玩笑来掩盖自己的本性,但目下这般谨慎,却足以说明他的城府之深。可是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魔头,为何会有这样温和的目光?也许这才是……世间最毒的毒药吧?
第七章
江世尧想了想,然后说:“其实鄙人也是受王爷所托调查此事,公子若在此杀了他,鄙人不好向王爷交代。”
纹炎似是而非地微微皱了皱眉,心中有些动摇,他问:“既然是王爷托先生调查此事,你之前为什么不早说?”
江世尧被手中的扇面掩得只露出上半部分的脸上,宁静的双眼低垂着,谦逊有礼而又不卑不亢的神态与举止,让纹炎反倒要暗自自责:是啊,我与他非亲非故,他若不是迫于无奈,又凭什么将这么机密的事情告诉我呢?
然而纹炎却猜错了,错得离谱,因为江世尧随后就缓缓地说道:“鄙人以为公子明白的。”
啥?我明白?纹炎真是有些受宠若惊——在这个世界上,最能明白自己意图的,莫过于东方鹤飘和凌剑天,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却总是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也许过去是能够理解的,但是最近却没有那种轻而易举的感觉,现在江世尧却给他戴了这么高的一顶帽子,说以为他会明白的。这本该产生的默契,却因为自己的愚蠢而破坏了么?
纹炎想想自己也确实够迟钝的,对方已经提到过王爷和皇帝,难道他们真的是为解决自己的后悔才来?若真如此,有这样愚蠢的皇帝,也是这个国家的悲哀;而如果不是这样,自然就是打着求医的名号来调查了——连这么简单的联想都不会,还真是蠢得可以。
不过其实这也不能怪纹炎的迟钝或是愚蠢,只因为他的意识中一直认为,江世尧说什么,自己尽管相信便是,对他的话深究或是猜疑,似乎都是对他的不礼貌。纹炎想信任这个人,信任这恬淡雅致的人。
纹炎只得自嘲地笑笑:“那是江先生太抬高我了。既然先生有命在身,那我就将此人交由先生处理,不知江先生意下如何?”
“公子客气了。既然公子同是去京城,不如带此人与鄙人同行,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既然江先生这么提议,我也没什么异议,那就这么办吧。时间差不多,就让我请先生吃饭,当作刚才的赔礼道歉。”
江世尧笑而不语,向纹炎微微点了点头,突然收起扇子,向齐神医被冻住的那条手臂重重击了过去,而后不动声色地将扇子收回面前,便跟随纹炎出去。
他封住齐神医手臂血脉的举动,纹炎虽然看在眼里,但如果不作处理放任那个人继续冰冻下去,可就不止是一条手臂残废而已,到时候心脏麻痹,恐怕江先生回去也不好交代,因此纹炎也不打算阻止,两个人就到附近的一个客栈去吃饭。
等菜的时候,纹炎的手肘支在桌上,下巴来回地在食指上磨蹭着,若有所思地望着一脸晦气的齐神医,似乎对他的所作所为仍然耿耿于怀。
江世尧端坐在他旁边的位置,扇面指向纹炎,而后又在手中潇洒地转了一圈,回到了原位:“司寇公子你有心事?”
纹炎被提醒到,两眼朝江世尧的方向歪了歪,随即满脸堆笑,原本还托着下巴的手指收了起来,他坐了坐正,反问道:“何以见得?”
江世尧微微一笑,带着五分认真、五分玩笑:“司寇公子很少有这样深沉的表现,令鄙人不禁妄自揣测。”
纹炎不禁轻嗤道:“依江先生的意思,某人是一向很没内涵喽?”
江世尧听罢,不禁用扇掩面含笑,似乎是默认,只是不好意思明说罢了——至少纹炎是这么认为。
虽然纹炎自我感觉和江世尧第一次见面和第二次见面都很客气,也尽量表现得有礼有节,但看来似乎效果并不明显,像江世尧这样从容儒雅的人,如果不以与他相当的态度和修养来回赠,似乎有点对他不住,所以纹炎也丝毫不怪他默认自己没内涵——本来嘛,自己就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么直来直去,把心思都说出来了,自然没有内里了,没有内里的人,还谈什么内涵?
不过话归话,纹炎说自己没内涵,也纯粹是同江世尧说的玩笑话,他还不想因为自己的心情而影响到江世尧的心情。但是江世尧那样的问题,又让他无法不忽略刚才的想法。纹炎朝门外望了望,才看着江世尧,不立刻正眼看江世尧并不是因为不尊重他,而是想表现出自己所说的话题只是随意提起:“江先生有家人吗?”
江世尧优雅地微微歪了歪头,平静地问道:“为什么这么问?难道司寇公子想念令尊了?”
“呵,”纹炎不禁嗤笑:“想那老头子干什么?”
“令尊不是和公子一起入京么?为何鄙人没有看见令尊?”
纹炎抬了抬眼,见小二在前面晃来晃去,便招呼道:“小二,再给这桌添一壶酒。”
“客倌,您要什么酒?”
“千日醉。”
“哟……”小二有点犯难:“小店没有这酒,客倌不能换别的吗?”
纹炎不由又笑笑,似乎早有预料地嘀咕道:“果然是没有啊……那就算了。”他摆了摆手,将小二打发走,江世尧又问:“公子想喝酒?
“啊,”纹炎随口应道:“和江先生谈事,当然是要放一壶酒比较有味道。”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因此将目光对准了空荡荡的桌子。其实“千日醉”是凌剑天喜欢的酒,因为凌剑天酒量似乎不错,所以纹炎怎么算都没发现他醉上整整三年的,忽然就想确认一下酒的味道。
纹炎看了几下桌子,才回答江世尧刚才的问题,如果不是什么万不得已的事,他是不想逃避什么的,何况只是拿临君阁当借口这样的谎言,只要继续说谎就可以了:“老人家嘛,总是有点麻烦,他暂时不来,让我们和手下们先下山。”
“原来如此。”江世尧又正了正姿势,不动声色地说道:“既然令尊很快就会与公子会合,公子也不必太过牵挂。”
纹炎咧嘴一笑,解释道:“老头子我是不担心,其实我是……想念我的手下。他就像是我的家人一样,不可或缺。”
江世尧缓缓地点点头,浅笑道:“司寇公子真是体恤下属,这世上很少有公子这样的主上了。那位手下,一定非常出众吧?”
提起凌剑天,纹炎不禁有些得意地露出灿烂的笑容,向江世尧夸耀道:“他有这世上最精湛的刀法,最忠诚的心。”
“如此出类拔萃,鄙人也想见见那位。不知公子是否愿意引见?”
纹炎不由调笑道:“江先生你要见他可得作好心理准备,他虽然忠心,不过同时也拥有世上最刻薄的嘴巴,有时对着我都会冷笑。”
——第八单元·重逢·完——
第九单元:斗阵
第一章
“阿嚏!”在另一个地方的客栈,凌剑天猛然打了一个喷嚏,引得赵岚熙不由啧啧:“我说副教主,你一个喷嚏打得大地抖三抖,安的是什么心?属下经不起吓。”
卢枫以为赵岚熙是开玩笑,便也借着他的胆在一旁调侃道:“怎么平白无故打喷嚏?副教主,是哪家的姑娘在想你了?要小人去说媒不?”
凌剑天白了卢枫一眼,好声没好气地说道:“你要是觉得太闲,就给我叫后面的人加快脚程!”
赵岚熙不由朝卢枫笑了笑,凉飕飕地嗤声道:“有哪个姑娘那么自讨没趣,天下男人那么多,非要去想咱们副教主这样要么不放屁,一放起来就响叮当的人呢?”
卢枫听罢,强忍住笑,纠正道:“赵阁主,应该是想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吧?”
赵岚熙本就不喜欢有人不自量力地企图纠正自己的错误——他认为自己根本就没有错误,因为那样说完全是经过他大脑思考,故意要这么说的,所以他一点都不领卢枫“纠正”自己的情,反而弹了他一眼,将屎盆子往他身上一扣,道:“本阁一向直话直说,可不会像有些人一样拐弯抹角,说是放屁就是放屁,倒是卢总管,你是把副教主当作鸟吗?还什么‘一鸣惊人’,这只鸟恐怕也太大了一点吧?不晓得是什么品种的。”
圣心池见他措辞不雅,有失阁主仪态,心里虽是不赞成,却究竟没说什么,李书权可憋不住这口气了,见赵岚熙无事生非,忍不住想要与他对骂,话才刚要出口,凌剑天仿佛是掐准了时间似的,晓得他又要在赵岚熙面前出丑,便不动声色地抢先了一步说:“有赵阁主这样大一条蛇,自然有我这样品种的鸟。”
李书权一听,别出了苗头,顺水推舟地补充道:“是一只专门吃你这种毒蛇的怪鸟!”
赵岚熙见他们俩一唱一和地讥笑自己,立刻脸色大变,越发口不择言起来:“依我看,不是有什么姑娘在想副教主,恐怕是流落在外的教主受了苦,正在诅咒副教主吧。”
李书权随即猛地一拍桌子:“赵岚熙!你早上吃了臭豆腐还是没漱口?身上熏了那么多香料,怎么就盖不住那个臭味呢!”
“李阁主,你就少说两句吧,赵阁主只是开个玩笑。”圣心池知道赵岚熙的脾气不好劝,便把话头丢向了他认为比较好商量的李书权。
“什么?”李书权不答应了:“圣护法,你觉得他像是在开玩笑吗?”
坐在旁边一只桌子上的剑影阁总使易明郁终于也是忍不住了,猛地将手里正喝着的一大碗茶水猛地往桌上一按:“李阁主未免太大惊小怪了,教主这么信任赵阁主,就算随便拿教主出来开个玩笑,教主都不会生气,何况真要是教主诅咒副教主,那也不能怨赵阁主,他只是说出事实罢了,这样也有罪吗?如果没有这回事,那再怎么说也不会成为事实,你究竟在担心什么?”
圣心池虽是面不改色,心里却有些不悦,平静地劝说道:“易总使,你就不要再煽风点火了。”
连圣心池都不敢劝自己,赵岚熙反倒得意起来,不禁鄙夷地耸了耸肩,冷笑道:“李阁主,身为玄炽阁的阁主这样大呼小叫,你不觉得有失体统,副教主都会觉得不像话了,副教主过去在你这个位子的时候可不会这样,哦?”最后一个字,他故意用双眼朝凌剑天瞟了瞟,既像是在询问他的意见,又像是在讽刺他教导出这么不知进退的下属出来丢人现眼。
凌剑天虽然不赞成李书权这么沉不住气地想出头,但却若无其事地瞄了赵岚熙一眼,说:“他也只是觉得学我没什么出息,向教主看齐才算有志向,所以奉行教主上窜下跳的风格罢了,如此忠心又何罪之有?相信像赵阁主这么有素养的人,是不会为这种小事斤斤计较的。”
想不到凌剑天竟然拿李书权和那个更不像话的活宝教主相比,赵岚熙本来就有些愠色的脸更是难以形容,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说的难道就是这个吗?这个该死的凌剑天,不知道干了什么天通的好事,把教主给气走了,我没拿他质问,他还敢这么理直气壮!都不知道教主现在在干什么!
赵岚熙想了想,又说:“教主上窜下跳都是有人纵容的结果,历史上有些皇帝之所以会亡国,也是因为那些作为臣子的人不履行自己身为人臣的职责尽心辅佐君王,却放纵其恣意享乐、任由他昏庸无能的结果。”
凌剑天没有正眼看赵岚熙,只是拿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水,然后淡淡地问道:“赵阁主是在影射教主昏庸无能吗?”
赵岚熙付之一笑,换了一个狡猾的眼神说:“属下怎么敢呢?教主昏不昏庸、无不无能,又岂是属下一人能够妄断?”他虽是狡辩,但在座的几个人都不是傻瓜,多少都能听出他的意思,不过由于他和凌剑天素来不和,自从教主死后,这种趋势就越来越明显,也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公开秘密了,因此卢枫和圣心池等人也只是在一旁当和事佬,好言相劝,希望火势不要蔓延太快以致波及“无辜”就好。
而这个时候,凌剑天反而不在意赵岚熙对自己的百般奚落,却对他所说的字眼注意了起来——那是他在纹炎复活当天就表明的、他最不希望和听到的结果,无论教主要变成什么样,唯一不可以的就是昏庸无能!而现在赵岚熙所说的,是真的吗?凌剑天不由扪心自问:教主他真的昏庸无能吗?他可是……西琉教徒赖以景仰的举世无双的教主啊!
李书权见凌剑天不说话,忍不住又要数落赵岚熙:“你的嘴巴,说句好话会长疮吗?为什么非要惹副教主生气?”
赵岚熙本就不把他这个替补的阁主放在眼里,不由嗤笑:“李阁主不要白费力气了,与其巴结副教主这样不知好歹的铁公鸡,倒不如找匹快马去把教主找回来,讨好讨好教主比较切实可行有好处。”李书权顿时被气得七窍生烟,张口结舌,张着嘴巴想说话,却用手指指着他,半天没说出来。
凌剑天考虑着纹炎的问题,有心没心地听他们提到快马,随即一拍桌子:“马上准备快马!我们几个先进京与教主会合!”
不光是李书权,连赵岚熙也被他这猛地一拍吓了一跳。李书权大惑不解地问道:“副教主,赵阁主是跟属下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吧?”虽然他心里一点都不把赵岚熙的话当作是“玩笑”这种美好的语言,但他担心凌剑天会生气,所以也只好这么自欺欺人。
“我一刻也不想再等了,尽快找到教主是首要,而且我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必须有人给我们引路并打通关口,否则教内那么多人进入京城不是很可疑吗?”
圣心池看出,凌剑天急倒不假,不过观察他这几天的气色,身体应该已经恢复得不错,倘若不骑马,以他的轻功甚至比马更快,既然他心急,又因何退而求其次呢?再说即使在座的人都是教内要员,打通京都关口也不一定非要全员到齐,有凌剑天和赵岚熙,再加上他圣心池也绰绰有余了。
莫非是我看错了?还是他心里有别的打算?圣心池暗自思忖着:直接问他自是不妥,万一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反倒做了坏事,让其他三人去弄明白,又找不出合适的机会……不如试试旁敲侧击一下,或许他们三个之中会有人能领会。
圣心池于是开口道:“副教主身体不适,不宜长途奔波,还是让我等代劳吧。”
凌剑天何等精明,已然听出他话里的试探之意,而且还是一石二鸟的试探——一来凌剑天需要解释这个问题,二来其他三位护法也会对圣心池的话提出疑点。
果然,澹台火盼马上就笑了:“大护法,你在开玩笑吧?副教主气色这么好,哪像有伤的样子?骑马绝对没问题!”
流冰琮也表示赞同,追加了一句:“别说骑马,我看就算让副教主飞过去,恐怕也不难。”
凌剑天觉得他们似乎有些多嘴了,就算自己恢复得真的这么明显,也不用这样大惊小怪吧?便不由笑笑:“这些天仰赖东方照顾周到,调理得是不错,因此更不想因为此事就功亏一篑,浪费了东方的一番用心,圣护法的担忧不无道理,不过我想虽然不至于能够腾云驾雾,不过骑马应该还可以应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