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天泽啪啦一声打开油烟机:“单面煎还是双面煎?”
“单面。”医生跟在路天泽后面唠叨,“其实成功率挺高的,起码比你现在拖着强,要是时间一久,又恶化了。”
“糖醋的还是白的。”路天泽利落的把他自己的煎蛋做好,继续做医生的,“你上次跟我说,化疗就行了,成功率挺高的。”
他只是陈述事实,在煎蛋嗤嗤的响声里格外平静,却说得医生格外不好意思。
“我也没想到你恶化的这么快,哎,你是不是背着我抽烟喝酒的啊,不然怎么这么快?”
路天泽不理他,找出两个盘子,把蛋装好。他一个人住,也很有兴趣,两个盘子居然是不同的花色,一个是蓝色,一个是白色的,配套的居然还有筷子勺子什么的。
“培根还是火腿?”
“火腿。”
医生被路天泽的心不在焉弄得很郁闷:“你能等会儿做的吗?先回答我问题行吗?”
“我不是很有时间。”路天泽给医生弄好了火腿,又去泡了一杯咖啡,“你知道我很忙的。”
“忙能比你命重要?”
路天泽叹了一口气,从食材柜子里拿出一根青瓜,慢慢的刻成叶子的形状,又从花瓶里摘了一朵玫瑰,整整齐齐的放在盘子里,再把食物都放进去,摆成蝴蝶的形状:“我害怕。”
他的雕工实在不错,一分钟左右就弄好了一切,医生看得怔怔的:“你还真有情调啊,怕什么?”
“怕失败。”路天泽扔下围裙,把东西都放到餐桌上,“我害怕死亡,比任何人都害怕。”
他看着医生,让医生直视他眼睛里的恐惧:“我更情愿不担风险,多活一段日子,手术如果失败了,我可能直接死亡,你懂吗?”
他黑色的眼睛里确实写满了害怕,还略微夹杂着一点难受,医生越发困惑:“你真的害怕吗?你看起来不像怕死的啊。”
曾经不怕死,因为什么也不在乎,可是现在,很怕很怕。路天泽想,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完,有很多东西没有等到,有很多风景没有看,有人……还没有牵手过。
“冰箱里还有三明治,你自己拿吧。”路天泽吩咐医生,自己去酒柜拿了酒和杯子回来。
“你的药呢?牛奶呢?”医生打开冰箱,对着空空如也的冰箱大叫,“怎么就两个三明治,你又开始吃这种东西了!”
一个月前,路天泽就把冰箱都清理了,他往酒杯里倒酒:“如果我要死了,我总要对自己好点吧?犯不着还吃那玩意儿。”
医生慢慢的把冰箱关起来,饭也不吃了,往门口走去。
“我难得放一次假,为了你这种神经病浪费真是有病,有多少人想治疗却没有时间了,有多少人想看病,连钱都没有,你好好乐吧,死的时候别忘了打电话告诉我,让我也笑笑,老天有眼。”
门砰得一声关上了。
路天泽在做手术之前还是看了苏末一次。
母校七十周年纪念日,他现在勉强也算一个名人,况且给学校捐了不少东西,便也被学校请为嘉宾去参观。
他因为忙,抽出空来的时候,纪念日都过了,但是因为时间已经腾出来了,所以还是准备去看看,他前后在那个大学上过两次,还真有些感情。
因为是回学校,路天泽特地脱了西装,选的年轻的休闲服,刚过十月,他又开始冷了,找了一件宽松的烟灰色大毛衣,除了穿的略多了点,走在校园里像是研究生师兄。
他去的那天,刚好是周一,学生老师几乎都在学校,他去教师区停车的时候,看到苏末的车心里隐隐的难受。
他一次也没看过苏末的车,但是却知道苏末的车牌,自己都清楚,平日里花了多少功夫去关注,甚至连苏末的上班日期和上课教室都一清二楚的。
一厢情愿是最讨厌的事情,比这个更讨厌的就是自己一厢情愿了。
他走到教学楼的时候,正好快要上课了,几乎就下意识的往苏末上课的教室走去了。
路天泽想了很久,觉得自己一点也想不出苏末做老师的样子,只模糊觉得,大概苏末上课的话,学生逃课率会低很多。
美人么,受众总是更广点,就像他以前上学,年轻貌美老师的学生缺勤率总是低一点。
他想到了这点,到教室的时候,才发现人比他想象的还多,也不知道是学生就如此多,还是旁听的多,连过道都坐满了人。
路天泽从隔壁班搬了一个凳子,挤在教室的角落里,小小声问身边的男生:“这是什么课?”
他边上坐的男生正在看书,路天泽隐隐约约的在封皮上看到了《天龙八部》这几个字。
“我也不知道。”男生头也不抬的说,手指随便往前排指了一下,“陪女朋友来的,她非要听。”
他说完这个,才破例抬起头来,略有诧异:“你也是陪女朋友来的?”他终于找到了诉苦对象,“真是的,这些女生不知道都迷什么,学校不是严禁师生恋的吗,一天到尾围兴奋些啥呢。”
路天泽摇摇头,表示不是。
他们讲了两句话,苏末就进来了,穿着一件极其宽大的蓝色风衣,不像来上课的,倒像来走秀的。
苏末上课很认真,甚至能说很激情,备用的黑板一块也没用,只在一块黑板上写,也不擦,先是白粉笔,密密麻麻写了一黑板再换蓝色的,之后再叠加红色的,一堂课下来,黑板色五颜六色,绿色下是黄色,黄色下又是红色,像是打翻了的调色板。
大阶梯教室,坐在后面其实听的也不是很清楚,况且路天泽也没什么心思听苏末讲什么,就认认真真的在下面看着苏末讲话,做手势,写字。
苏末上课不喜欢点名,喜欢按照衣服喊,路天泽发现,他就爱叫白色衣服的人,比如“第四排穿白色衣服的女同学”、“左窗边白衣服的同学,对,就是你”之类的。
教室太大,等苏末眼睛真的滑到路天泽身上的时候,一节课都接近尾声了,BOSS果然是有职业操守的,表情只愣了几秒,就迅速收回了视线,老老实实地继续上课,除了下面的讲课声音略有些低之外,真的看不出一点情绪波动。
路天泽到底没有把课听完了,快要下课的时候,他从后门走了,因为过道里都是人,他走的时候颇花了一些功夫,甚至惊动了很多学生,以至于大家都向他行注目礼。
他跟苏末的眼神又做了一次交接,但是什么意思都没有,他眼神平静,苏末比他更平静。
出了门,还没走到教学楼门口,就下课了,路天泽略微等了等,也没有见人过来找他,就去自己以前住的宿舍看了看,又去了一趟图书馆。
时间这东西,在事物上面几乎是不变的,对这所大学来说,路天泽不过是莘莘学子中的一个,像大海里的一滴水,所以路天泽看了很久,发现记忆里的东西一点都没变,包括图书馆某个书桌上缺掉的桌角。
变的总是来来往往的人,路天泽想。
他走出校园的时候,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路过他以前常去的二食堂,里面人影憧憧,一片嘈嘈杂杂的声音。
他慢慢的走到了车库,发现苏末的车果然开走了,于是自己便也笑了笑,开车回家了。
80:白日做梦
非常怕死的路同学在手术前,差点就要求神拜佛才去医院了。
就算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的做法,但还是忍不住耐心的写好了“遗书”,又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一遍,其实也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母校他上次已经去过了,就差去相思阁喝红豆汤。
S市的老规矩,每个情侣都要去相思阁喝一碗红豆汤,这家店是老字号,开了有几十年了,路天泽记忆里就有了,在本市非常有名,男男女女,不管信是不信,一般都很乐意去凑个热闹。
路天泽跟苏秦好的那会儿,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因为苏秦很讨厌这种地方,且觉得两个男人去喝汤,很奇怪,所以两人从来没有机会去。
这次约了苏末去,结果还是泡汤了,于是路天泽只好自己去了一趟。
十块钱一碗的汤,其实里面只有两颗红豆,算是非常昂贵了,但是因为高人气,所以人非常的多,一对对情侣,喜笑颜开的。
相思阁里是仿古的,里面的服务生都是过去跑堂的装扮,连装饰都是古色古香的,头上飘来飘去的挂饰上都缀满了桃花。
路天泽一个人来的,侍者非常惊讶的看了他两眼,之后再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的却不是一般人的红豆汤,而是一碗酒。
“怎么?”路天泽特别惊讶。
“单身的只有酒。”服务生很严肃的说,“情侣才能喝红豆汤。”
路天泽看了他两眼,揣度不出什么意思,还是轻轻的喝了一口酒,又苦又涩,满嘴浓醇。
“青稞酒,失恋的就早点忘掉吧。”服务生解释,拍拍路天泽,“下次带女朋友来。”
手术还是在熟悉的那家医院做的,医生也是长混的熟人,开刀的时候只是打了局部的麻药,路天泽一直清醒着,睁大了眼睛看着头顶的灯,心里一片荒凉。
他听到医生在喊止血钳,听到有人在问要不要上呼吸器,还听到滴滴答答的器皿声,他什么都听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手术刀就在他的胸膛上,离心脏那么近,路天泽忍不住想,要是一刀戳下去会怎样。
飞出的血会不会染红他的全身呢?会画成怎样诡异的图案呢?
他想了又想,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血腥想法,就像以前上初中的时候,他看着头顶上的电风扇,总觉得那玩意儿会砸到自己头上,然后自己头颅打飞,浑身血肉模糊的样子。
那时候是夏天,他坐在后排,热的恨不得像小狗一样的把舌头伸出来喘气,窗边总有人在偷偷看他,一边看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
是谁来着?
路天泽努力的想了又想,恍恍惚惚想起那人就是苏末,那会儿他们正是一个班,两人都互相看不顺眼,苏末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都会忍不住伸脚去绊倒苏末,就像苏末午睡的时候,都喜欢恶狠狠看着他一样。
他想了好一会儿,自己都困倦了,身体像死了一样,他听到皮肉被割开的嗤嗤声,好像在做一场梦,一场关于自己再次重生的梦。
手术很顺利,路天泽睡醒的时候,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成功了。”医生笑眯眯的看着路天泽,他多数的时候都是脾气很好的人,笑起来才觉得很讨喜,是个可爱的老头。
路天泽也慢慢笑了一下:“那我什么时候出院?”
医生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又婉转的问了点别的:“你能休息多久?”
“怎么?”路天泽心里隐隐的知道了些什么,“一次说完吧,都这个地步了。”
“手术最多就切除看到的病灶,总还有残癌和区域淋巴的,复发率非常高,我的建议是你继续住着,我再给你配合化疗全面杀死残余癌细胞。”
路天泽摸着下巴,似懂非懂:“是机体受癌细胞侵袭吗?”
医生看了他一眼,有点儿惊奇:“你终于认真听我讲话了啊,就是这样。”
久病成医嘛。路天泽想,医生一定不知道,这是他第二次得这个该死的病了,第一次的时候,甚至完全活不下去。
“可是时间这么久,医院允许吗?”
医生关上病房:“反正你很有钱嘛,申请一个特殊病房就没问题了,我回头就去给你去打报告。”
路天泽进医院这个事做得极其隐秘,他提前就给亲朋好友和公司说好了,要出去旅游一年,所以他消失了,一般人都没什么反应,除了季扬。
因为某种考虑,路天泽还是带了手机,只是担心辐射,很少才开机,而每次开机,看到的都必定是季扬一连号的未接电话和短信。
一开始只是问他怎么出去玩就不打电话了,要不上网也行,之后就是高兴,说老婆要生了,再之后就是大怒,问什么小孩出生了,路天泽也不来,闹的都能翻天了。
路天泽有一天在花园里晒太阳,正跟秘书交代事情,一晃眼却看到季扬在远处对着他招手。
“我上次给你打电话,听到你身边有医生在讲话。”季扬把手插在口袋里,站的笔直,“去你公司,发现你秘书常到这家医院来就猜到了。”
路天泽笑了笑:“侦探小说看多了吧。”
季扬已经打到了门上来,总不好再瞒着,好在这家伙这几年上比大学时候伶俐多了,该问的不该问的,心里清清楚楚,倒也不算太烦。
“小光头。”季扬第二次来的时候就喜欢带着东西过来了,杂七杂八的,吃的喝的一大堆,就算路天泽不要,也执着的很,“明天要过年了诶,你还是一个人在医院啊。”
路天泽的头发早剃光了,光溜溜的一片,咋一看像个小和尚。
关于这点,路天泽倒是无所谓,以前他跟苏末常打架,经常打到头,尤其是头部挫伤的时候,经常需要把头发剃光,他光头的时候多了去了,并不介意这种形象。
可是季扬却很讨厌这种形象,特地送了他一顶帽子,毛茸茸的,上面是白色的绒毛,一圈一圈绕的很有趣,路天泽常嘀咕,像顶着一坨屎。
“有白色的屎吗?”季扬白他一眼,“是冰激凌啦。”
“选这么难看,你是不是故意的啊?”路天泽揉着眼睛,“我觉得我眼睫毛和眉毛都在掉诶。”
他摊开手掌,掌中心真是三根眉毛,炫耀似的展现给季扬看:“哎,你说,我以后会不会没有头发没有眼睫毛没有眉毛啊,无毛怪人?”
他挑起眉毛,想要做出一副怪人的样子,但他依旧是那副眉眼风流的样子,不像作怪,像是调情,烟波流转,一片水迹。
“那是我老婆买的!很好看!”季扬一巴掌拍飞路天泽手掌上的眉毛,大声呵斥,“没事别乱来,碰什么碰,真掉光了,我看你去哪里哭。”
路天泽不以为意的撇嘴:“放化疗都这样嘛,反正以后都会长出来的。”
季扬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冷笑一声。
“你这么笃定?要是细胞病变太厉害,你这辈子就都做个无毛怪人吧。”
季扬说完两人都冷场了一下,虽然路天泽迅速找到了话题,但是他总觉得季扬话里有话。
晚上刷牙的时候,他对着镜子脱掉了衣服,站在镜子前,恍恍惚惚的都不认识自己。
两条伤疤几乎贯穿了整个胸膛,上面密密麻麻的锋着针线,像两条相交纠缠的蜈蚣,而更糟糕的不是它的丑陋,而是它可能还会带来别的更严重的后果,比如死亡。
路天泽知道,其实医生是骗他的,他自己的身体他最清楚。
他整夜整夜的在失眠,胃口一落千丈,吃点儿东西比什么都困难,好像整个肠胃就坏掉了。
细胞扩散,到底扩散到了什么地步,他不知道,但是吃的越来越多的药绝对不是好的的征兆。
但是他决定听医生的话,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想知道。
人,总要给自己一点希望。
到底是有家庭了,季扬再次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新年,都开始上班了,万物都开始缓慢复苏,医院的花园里都开始泛青了,连路迎青都打电话来问路天泽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等我再看看吧。”路天泽说的含含糊糊,他的疗程已经到第四阶段了,时间越来越久,他自己都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最近忙翻了。”季扬拎着保温盒过来,系着大围巾,一副现在还是好冷的样子,“你还好吗?这是阿绿炖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