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锦把剑撤了回来,剑刃上赫然一个好大的柿子,放到嘴边啃了两口:“唉,姑娘家就是不经吓。”
“曹师兄……”跟在后面几位,见紫渔哭了,慌了阵脚,凑上来扯曹锦的衣袖,“这下可怎么……”
“放着,由她哭。”曹锦一耸肩,满不在乎。
“可是……”
“邹师弟。”
“嗯?”
“师父打发我们看门的时候,吩咐了什么来着?”
“……唔,好像是……好好看着大门,别让外人进来。”
“我们看着了吗?”
“嗯,看着了。”
“让外人进来了么?”
“嗯,没有。”
“那不就成了,哪那么多麻烦事儿——反正她个儿也没多大,不很挡道儿,马车来了也能从头上过去……”
紫渔边干嚎边眯着眼瞄曹锦,见他也不上来劝慰,很没意思——又听他这么一说,唬得忙跳了起来,缩在一边。转头看
到曹锦他们正别着头窃笑,不由大怒,正要发作,却想起先前那一剑,便没敢。腆着脸站了一会,上前讪讪地陪笑道:
“这位小哥,我是符槐枫的未婚妻,来找他的,能不能通融则个?”
——她大约一心想让自己的措辞听起来文致典雅,却没想到这么一说,听上去伴儿半文半白不伦不类了。
曹锦强忍住笑绷着脸;“你说是就是了?成名的剑客,哪个没几个妄想症晚期的粉丝,前儿个还有好几个女人打破了头
争当俺的大房呢,小爷我也就得认了不成?”
紫渔连忙从怀里掏出槐枫签的那张订婚契:“不,我不是那……这有文书,您看。”
曹锦节过来,果然是槐枫的字迹,心下一惊;对着日光看看,不似伪造的,态度便软了几分。
可依旧难免狐疑:一向没听槐枫说过,怎么就忽然从地底钻出个未婚妻来了呢?——若是个温柔婉约,或是周全大方,
乃至于嚣张泼辣的都罢了,只是眼前这个,可真是……要说小家碧玉,她没那份娇柔;要说大家闺秀,她没那份韵味;
要说张扬跋扈,她又没那个底气;正是个色厉内荏,看人下菜,却又见人说不齐活人话,见鬼讲不周到鬼话,几头不靠
岸的主。
“曹师兄,等你拿主意呢。”
旁边的小师弟见他愣神,凑在他耳边提了一句。
曹锦心想,都说恋爱的人没智商,又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或槐枫就好这一口呢?——再说槐枫平日里那个八棍子打不
出一个屁的脾气,若有未婚妻,还真就未必张扬……
蹙了蹙眉,到底怕误事,又着实不能不给槐枫面子,便道了声“先前得罪了”,带着紫渔往槐枫房间去了。
紫渔这一路走来,见路上的人都是佩剑的,又看到“首席榜”上密密麻麻地贴了人像,才知道能进这松派总舵的,便都
不是一般人了,气焰顿是矮下去四五截,连道都不会好好走了,生生变成内八字小碎步。
曹锦看着好笑,也不说她,只冷眼瞧着,看她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一路上除了招来师兄弟们的好奇,倒并没什么,可谁想才把房门口指给她,事儿就来了。
她没敲门就推了进去,刚探头就破口大骂:“骚货!你在我相公房里做什么?!”
曹锦吃惊——不会吧虽说这山上的确有些师兄师妹偶有私相授受可总也不至于大白天的就……
忙跟了进去:哪还有别人。连槐枫也不在房里。只有楚云一个,对着镜子,正在梳头。
暗自奇怪,又看了楚云两眼才明白过来:楚云的手纤长白皙,幼滑细嫩,骨肉匀停,若不看手掌里被剑柄蹭出的茧子,
没人能猜到那竟是一双男人的手;加上他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飞瀑流湍似地直铺到腰际,那腰线又极纤细曼妙——若
不是曹锦看得熟了,一晃神,说不准也能认错。
曹锦暗自憋笑得内伤,心想楚师兄啊楚师兄,你果然是移动的人型兵器。拿剑站在场上好似阿修罗再世也便罢了,随便
往那里一坐,也能影响人夫妻感情……
正想着发现不好:紫渔问了吼了四五句,始终不见楚云回答,恼羞成怒,扑将上去准备扯楚云头发了!
曹锦忙挡到她身前:“住手!那个……姑娘,这位不是别人,是槐枫的搭档楚云楚师兄。”
“师兄?……你诓我的吧?他……”
“小锦子,今儿个你当班?这么随便就放了个外人进来,不怕掌门回头罚你浸血池?”楚云终于开腔了,话是问曹锦的
。苏杭口音软绵绵的,可到底听得出是个男人的声音。
紫渔略退一步,不说话了。
“嘿嘿,”曹锦挠头,“别人我也不敢放进来的,只是……”
“在松派里,还有‘只是’这两个字?”
“楚师兄你听我说,若是别个,我可当真不敢放,可这位是符师兄的未婚妻啊!”曹锦慌忙解释。
听到“未婚妻”三个字的时候,紫渔的胸口微妙地向前挺了一挺。
楚云拿着箅子的右手一抖,“咔”地声轻响,一根箅齿断在了发间。
“哦,是这样啊,”略顿了一顿,楚云点头,伸手摘掉那截断箅,把发丝绾好,方转过身来对着她微微一笑,“有什么
事吗?”
那是一个让人无法直视的笑容,犹如满树樱花骤然飞散的那一瞬间,漫天遍地落英缤纷,绚烂而决绝,耀迷了人的眼。
纵然见熟了楚云的曹锦,那霎那也只觉得心脏被狠狠地攥紧了似地疼了一下,继而扑嗵扑嗵跳得飞快;更别说从没见过
楚云正脸的紫渔——她张口结舌,呆呆地对着楚云的脸看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其……其实也没什么事……”
说话的时候,舌头都坳不直了。
“那是他的床,你坐着等他吧。”
楚云环顾室内一圈:沙发是自己买的,椅子是自己买的,连地上的脚垫也是自己买的,实在找不到什么地方能给她坐,
最后只得指了指槐枫的床。
“哎!”
紫渔应了一声,很高兴,心想这位师兄真上道,知道我是未婚妻,不叫我做别的地方只叫我坐床咧!
她本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的性子,瞬间如涨鼓了的气球似的提起了兴致,铜锣般的大嗓门轰鸣起来,手舞足蹈唾沫横
飞,得体的不得体——多半是不得体——的话像倒豆子似的噼哩叭啦往外蹦,语速之快话题之宽泛转换之无逻辑内容之
低俗令人乍舌,从“倒追槐枫真辛苦”到“隔壁家王二娶的媳妇屁股上有一个痣”到“三月肉价涨了三厘”到“张三家
老婆和李四有一腿”不一二足。
曹锦年纪尚幼,自小习剑家教森严,何曾经过这样的市井闲话?直听得目瞪口呆,臊红了脸皮,不知所措地扯着楚云的
衣角。楚云却仍是笑,点着头“嗯”“啊”地敷衍着,由她说下去。
直说到“周五麻子家的老婆奶子可大了,好像母猪似的,跑起来胸前摇着两个西瓜,一看就是勾男人的骚货”的时候,
槐枫终于推门进来了。
一进门见自己床上坐了个女人,和楚云相谈甚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想问是怎么回事,楚云已经站起来,彬彬有
礼地向紫渔道了罪,走出门来。擦过槐枫身边的时候,楚云笑眯眯地看着他说:“符师弟,弟妹看你来了。”
这是五年多来楚云第一次管槐枫叫“符师弟”。
而那笑容,也只是冷冷地,像面具一般罩在楚云脸上。
说时迟,那时快,紫渔“腾”地撞进了槐枫的怀里,过分亲昵地勾着他的脖子,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夫君!想死我
了!”照例给他左右两边脸颊上各来了一下。
槐枫还来不及反应,楚云已经领着曹锦,一阵风似地擦着他的肩膀过去——随手带上了门。
“子桓……唉?!喂!呀……”槐枫好容易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把紫渔从身上抓下来,“等等,这位姑娘,
您是哪位?”
紫渔先还以为他说的是玩笑话,扭着身子大发其嗲,把“夫君你坏死了”“讨厌啦你怎么能不记得人家了”之类的话翻
来覆去地说了一刻钟,才发现槐枫是当真不记得了,一时雷霆大动,把订婚契往他面前一掷:“你可签了字的,现在想
始乱终弃吗?!”
槐枫捡起来一看,上面确是自己的字迹,还有双亲的印鉴,才想起半年前回家时确有这么一桩事,忙赔笑致歉。
紫渔这才得意起来,趁着槐枫道歉的当口,大肆撒娇撒泼,逼着槐枫又是说爱她,又是答应陪她逛街,又是要买贵重衣
服——槐枫何尝见过这样的阵势,早被吵得头晕脑胀,只为了让她消停点,便满口答应下来。
紫渔可高兴了,当夜便想以未婚妻的身份进驻槐枫的房间。
槐枫听了,摇摇头:“这不好吧?子桓还在呢……”
“有什么不好的,”紫渔大咧咧地横在他的床上,“你们这里房间这么多,让他去别人房里将就一下呗。”
“这……不行的吧,”槐枫犹豫,“别说你是外人,就是我们师兄弟之间,也是不许随便换房的。”
“什么?!”紫渔一听“外人”两字便炸了,掏出怀里的手帕渥着脸又号起来,“我一个柔弱女子,只身一人千里迢迢
来探你,你不招呼我便罢了,竟说我是‘外人’我……你……”
正没法处,楚云推门进来,见紫渔还在,兀自愣了一下,勾了勾嘴角:“弟妹还在啊?”
紫渔正恼怒,听了这话刚要发作,便瞧见楚云腰间的佩剑,想起门口曹锦的举动,心有余悸,才把难听的话吞了回去,
偏过头“哼”了一声,权当回答。
“说起来,”楚云摸了摸下巴,充满幽默感地扬起右边眉,“我记得上次,季彤他带回来一个女孩,结果被乱剑砍死了
?”
“哎?”槐枫瞪大了眼睛——紫渔打了个哆嗦。
“唔……似乎还有一个女贼半夜潜入小白的房间,被乱棍打成了个破布袋形,脸都认不出来了愣是不知道哪家女儿……
哎,说起来,还真是不知道怜香惜玉啊派里这些……唉?弟妹?”
紫渔一脸死灰色,打着哆嗦,拔脚就往外走。
楚云跟在她背后似笑非笑:“这么快就走了啊……唉?下山小心啊,天黑,都没灯了……唉,这姑娘性子急的……”
关上门,楚云转过身来,夜明珠灯映在他的眸子里,像落在井里的圆月,带着一点调皮的狡黠,一晃,又一晃。
“子……子桓,”槐枫这才回过神来,“真的有……”
“怎么可能啊?”楚云嗤之以鼻,“我信口胡诌的你也信?你别和……咳,你的脑子……唉,算了,关灯,睡觉。”
“子桓。”
“什么??”
“你回来还没洗澡……”
“……”
是夜子时。
槐枫横在床上,呼吸安然而平静。他的怀里没有绵羊。楚云的床上也并没有人。是的,楚云并不在房间,他在门外的小
院子里,和汪二对面而立。
“我还有多久时间?”
他问。
语调和内容不约而同地显示,这并不是一次轻松愉快的谈话。
汪二的回答就更让人压抑了:“你自己不知道?”——这是一个没有疑问意味的疑问句。
楚云眉间拧成一个“川”字,默默低下了头。
汪二终于忍不住:“从一开始我就不赞成你再来练剑,本来已经是拖多一日是一日了,你自己又……”
楚云连忙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汪二的嘴唇不甘心地开合了两三次,最终是闭上了。
“一天都不能多?”楚云望着汪二,水灵灵的眼睛里闪烁着乞求与希翼。
“哎哟咩咩,”汪二困顿地扶住额头,“我只是个医生,又不是个神仙——这样的情况,我也只能用药控制而已——还
是那句话,你要再练下去,可就真是折寿耗命的事情了。”
“……可……”楚云的手指抵在唇上,“我们说好了的,一起去把论武大会首席拿下来的,都这节骨眼儿上了,我怎么
能放他一个人……”
“所以咯,”汪二耸肩摊手,“既然你没有想退的意思,横了心的陪他玩命,还问我做什么——你只告诉我,想把你的
命浓缩到什么程度,我帮你调药,保你在论武大会之前死不了,在会上能尽全力便是。”
“唔……”楚云沉吟起来。
“说起来,”汪二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要试试禁药?——我这个只是加了点……反正说给你你也不知道,
总之如果妖体质用的话其实没什么副作用,而且你也知道,药监的头就是我哥,这块他还没我精,一定查不出来……”
“不要。”
“哎?为什么?这东西其实挺好——就是成分上略有一点……”
“不要。”楚云答得坚决,“我上场可不是一个人去的,我不能拖他后腿——我们要堂堂正正地拿首席。”
“哎……”汪二摇头叹气,“楚云啊楚云,你倒长着一张精明脸,怎么偏就这么个认死理的性子……”
夜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清响,轻易地掩去了低沉的话语,只留下浓浓的惆怅,在夜色里,静静地流淌……
“二子。”
许久,忽听楚云唤了一声。
“嗯?”
“这事……别去说给贝贝知道。”
“……哦。”
风平浪静的日子持续了两天。
楚云暗自松了口气了。
可第三天早上,就在训练场门口,看到骄傲地扬着下巴的紫渔。
哎,楚云在心底暗自感慨,真是个……unflushed。
——为了能够充分地理解楚云先生目前的心理活动,我们先来解释一下什么叫作“unflush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