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楚云扭过头来,不解地望着他。
“呃……”一瞬间沉默的尴尬,季彤偷偷地放开了手,“那个……你还没到一定要金盆洗手的年纪呢——而且你看上去
多年轻啊,和我和小白站一起别人都说看不出你大四岁的真的……”
紧张,而有些语无伦次。
楚云依旧不温不火地笑着,想要伸手摸摸季彤的头,量了下高度,最终转而拍了拍他的肩:“我身体什么情况,我自己
清楚的,只是……”
楚云顿了下来,看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季彤——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是比自己矮的。那个时候,槐枫也是比自己矮
的。不知不觉中,槐枫已经高过了自己,连长的很慢的季彤也快要和自己一般高了。还有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首组次组
的师弟,都在一天一天成长,渐渐地长到他伸手也够不到头顶的高度——是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是整个松派
总舵里最年长的现役剑客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把失误换算在年龄的增加,而不是状态的起伏上……
“哎……”楚云长叹一声,微微地侧过头去,“我当年总以为能陪他走到最后,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只是……也
让我走到论武大会完吧,让我好歹走完这程吧……”
笑容从楚云的唇角边敛去了。
静寂的冷色调和那张无表情的脸浑然一体——只有眼角边缀着的泪痣突兀地跳脱着。
长着泪痣的人,这一生中注定要有许多眼泪。季彤忘记在那个相术摊上,听那个江湖游士说过。只是他们往往连哭都不
能哭出来,所以只得把所有的眼泪,浓缩进这一颗痣里。
“谢谢。”
待要推门进屋的时候,楚云手触在门板上,低低地又说了一次。
“啊,没什么,顺路而已。”
“不,我是说今天……掌门那里的事……”楚云背对着季彤没有回头——季彤看不到他的表情。
“没什么,应该的,本来我是单剑组首席,这事也得管……”
“不,”楚云把脸再侧过去一点,“这件事本是冲着双剑组来的,要我是你,我就不趟着浑水——我现在对掌门来说,
是个鸡肋;你却正当年,他没你不行,今日之事,若不是你,恐怕……”
“师兄。”
季彤把手搭上了楚云的肩——话音嘎然而止。尖刻的骨节烙在掌心,微疼。
那一瞬间他们谁也没说话。
然后楚云向前一步,拧动了门锁。
“师兄,你到底有多喜欢他?”
楚云临近门的时候,季彤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这是一个很突兀的句子,无论时间、地点,还是情形。
然而好像问得人和被问得人心照不宣地知道是谁,而且双方竟都不是特别吃惊。
“这个啊,”楚云轻笑一声,扭回了头,做无奈状挑了挑眉,“其实,也没有特别喜欢啦,”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吐
了吐舌头,“比喜欢我自己稍微多一丁点儿,哈哈。”
一个布满整个脸,牵动每一块肌肉,大型的充分的笑容,从瞳孔,直漾到下巴尖儿。
羞涩的,孩子气的。
温暖,而幸福。
月夜下,绽开了雪白的昙花。
房里,槐枫睡得正熟。
楚云换了睡衣钻进被窝,翻来覆去几刻之后,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向槐枫那边望。
没有灯。
槐枫的侧颜,像隔着层砂纸,朦朦胧胧。
神使鬼差的,楚云掀开被子下了床,光着脚,轻轻踩过冰凉的地面,走到槐枫床头站定,低下头,借着窗口的几缕微弱
的月光,仔细打量着搭档熟睡的面孔。
五年?
还是六年了?
超过一千五百个日日夜夜,他们几乎不曾分开,出则同行,入则同室,寝食都在一处。楚云清楚地记得这张脸上的各种
表情:欢乐的、悲伤的、犹豫的、疑惑的、木然的……他甚至可以从眉间距离的微妙差别分辨出,那原因究竟是饭菜不
合口味,还是剑柄咯了手……那么多零零碎碎的片段,杂乱地堆积在记忆的房间里,一开始回想,便像风吹起了尘灰,
漫天遍野的都是各种形态常见不常见的槐枫……
仔细看时,才发现,面前这张安静的脸,在不知不觉中,比起初见时,已经成熟了这么多。
像是退潮之后露出了沙滩——少年的圆润从这张脸上褪去了,留下了深刻的轮廓。
楚云偷偷伸出右手食指,勾勒槐枫面上的线条:从额角开始,轻轻移到眉骨,移到鼻尖……
指尖和槐枫的脸,不过如薄纸般一线之隔,稍许一个颤抖,冰凉的指尖就会触到槐枫的脸——然而楚云毕竟是以右手控
制力强出名的剑客,指尖终于安稳地走到了槐枫的唇线,楚云把那厚实丰润的唇描了又描,不死心地在唇角上挑了三四
次钩,终于在沉默的黑暗里,一个人傻傻地笑了。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在槐枫的床沿边坐下来,俯下身,郑重其事地,印上了槐枫的额头。
“啪哒”一声。
一颗水珠落在槐枫左颊。
楚云吓了一跳赶忙坐直了,摁着胸口屏息凝神看着槐枫。
那水滴顺着槐枫的脸颊,缓缓向下,拐过颧骨的时候陡然加速,然后没进了鬓角的发丝间。
还好,槐枫没醒。
楚云四下转了一圈,想看看究竟是哪里滴了水——最终摸了摸眼眶,才发现,那是自己的眼泪。
手指上的湿痕让楚云皱起了眉,静寂里,飘过一声蚊足似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
站起身,正要移回被窝,手腕被抓住了:“子桓?你起来了?”槐枫的声音,迷迷糊糊,没睡醒的样子。
“嗯,起夜。”
楚云随口应一声,就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一个用力拖进了被窝:“你又冰凉凉了。”槐枫嘟囔着,把他扣在怀里收紧。
“你别。”
楚云猛地推开他。
“怎么了?”槐枫揉了揉眼睛,换了个位置,把他重新笼进怀里,“咯着你了?”
“你……”
“你冷就说嘛,”槐枫把手绕到楚云颈后,掖好被角,依旧是含含混混地咕哝着,“我还以为春天了你不冷了呢,这几
天都不跟我睡了。”
“……”楚云近乎无奈地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算了。”
“嗯?什么?”
“没什么,睡吧——时间不多了。”
——槐枫没有注意到楚云用的不是惯常的那句“时候不早了”,而是“时间不多了”。“嗯”,他应了声,把楚云的脑
袋往自己的颈侧摁了摁。
楚云温顺地把冰冷的下巴尖搁进了他的肩窝里。
次日,训练场上总算不见了紫渔。
几乎所有的剑客——无论单剑组还是双剑组,无论年长还是年幼,无论首组还是次组——都长长地吁了口气。训练量并
没有减少,甚至训练时间还少许拉长,不过这种细节谁会介意?
“呼……终于恢复正常了……”
“现在才知道原来绕山跑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绕山跑算什么,我宁可蛙跳上山,也不要再见到那么可怕的脸了……”
如此,云云。
只有槐枫仍旧面瘫着一张脸,还有楚云嘴角的笑容始终未变。
后来传出了季彤顶着压力,半夜到掌门房中,解决此事的消息,所有人——包括之前因为季彤性子急脾气差,和他不对
盘的那些——纷纷对季彤表示诚挚的谢意。季彤也老实不客气地全盘接受下来。倒不是他想掠人之美,只是楚云说了:
紫渔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槐枫的未婚妻,若是牵涉其中,恐怕槐枫面子上不好看,两人之后的相处也有芥蒂。
“哎……”饭堂里,季彤打了餐点坐下来,正看到楚云和槐枫,又坐到了一起,面对面同桌而食。楚云的餐盒照例小得
可怜,里面也依然只装素菜。槐枫嚼个三五口,就把面前的鱼肉往楚云那边夹一块,楚云便皱着眉头,做“我本来不想
吃但你硬要我吃我也只好吃下去”状吞下去,然后牙不见眼地望着槐枫笑,眼角的鱼尾纹都挤出来——看着看着,忍不
住长叹了口气。
“你哎个什么啊?”秋函坐在季彤对面,正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不吃肉就拿过来我帮你吃掉……”说着没等季彤答应
,面前的荤菜已经滑入了秋函的嘴里。
“喂……”
季彤想要反对已经来不及了,秋函眨巴着大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一脸“我真无辜帮你把肉吃掉还要被你训”的迷茫样
。
季彤望望那边挑鱼刺挑得不亦乐乎的槐枫,再悄悄面前把筷子偷偷伸进自己盘子里的秋函,再一次深深地叹气:
这世界,果然是谁想的多,谁就输了。
之后是巡回剑会。
论武大会前的最后两站。
季彤顺利地拿下了两站首席。
槐枫和楚云却两次止步四强——本来嘛,“论武大会”这么大的会事之前,状态起伏也是极正常的事情。各门派亦都打
得谨慎:一来,这是论武大会之前最后的练兵机会,自然要善加利用调整状态;二来,也需要控制兴奋程度,以免高峰
期提前经过。鲜少有人注意这一站两站的输赢。槐枫更是全不放在心上。
唯独楚云不同:掌门那席话,时时刻在他心上,每一次细小的失误,都像一粒尘灰,卡进他本就没有那么强韧的神经里
。休息区里投来的林掌门的视线,更像是一把刀子一样,悬在他的额上,总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来砸他个魂飞魄散,让
他不能不提心吊胆,如芒在背。
——而这一切,却又不能告诉给槐枫。
“就算告诉他有什么用?”季彤问起的时候,楚云一个反问顶了回去,“只是徒增一个紧张惶恐的人,何苦呢。”
“说到底,”季彤刚从比剑场上下来,拿着毛巾狠狠地一抹脸,“是师兄你不舍得罢?”
楚云扯了扯嘴角,把指甲掐进掌心里。
压力一天一天地堆积起来,逐渐到了“就算楚云也承受不了”的地步——或者他本来就不比一般人坚强多少,只是那份
波澜壮阔的简历,给了旁人“那个男人能扛起一切”的错觉,忽略了那显而易见的事实:
比起普通男人来说,这人的肩膀,甚至还要薄而窄上许多……
沉重累叠的结果是:在论武大会前最后一站巡回剑会结束后的第三天,槐枫去小白那玩了游戏回来,看到楚云裸着上身
趴在床上,汪二站在床边,“你说你是不是自找没趣自讨苦吃”的念叨——再细一看,楚云背后肩胛上方,多出一行黑
色的……字?
“师兄?”
槐枫揉揉眼,不明就里地看着那行字——这唱得是哪一出?汪二出诊忘带处方笺,把方子写在楚云背上了?
“哦你总算出现了你还知道回来啊?”楚云未曾答话,倒是汪二先劈头盖脸地倒起了豆子,“我六年前把人交代给你叫
你看着他你看你丫做的都是些什么好事?人一天天薄下去我还没和你计较,这会子居然放任他去给我玩什么刺青你这…
…”
“刺青?!”
槐枫听到这两个字,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快步走上前去,伏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却又不敢:“这是……刺上
去的……?”
“不然你以为呢?”汪二没好气,“大开春的我上哪玩儿不好非跑你们这小破屋子里来给他背上鬼画符我闲抽了啊!”
“那得……”槐枫的手一哆嗦,触到了楚云的后背,不期然听到“嘶——”的倒抽气,“那得多疼啊!”
“是啊你也知道那疼没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拦着这扎都扎下去了才来心疼有个毛用啊!”汪二一边拿某种透明的药膏往
楚云背后抹着,一边飞流直下三千尺开口闭口数落个没完。
“好了,”楚云听不下去,扭头回来扯了扯汪二的衣袖,“是我有意瞒他的,你就别怪他了。”
汪二又开始絮絮叨叨。
可槐枫却听不到了——盘旋在他脑海里的,只有那句“我有意瞒他的”——愣愣地看着楚云苍白的脸上,渐渐滑落的晶
莹的汗滴,瞪着一双牛眼木讷的站着,扁着嘴,活像个在冬夜里被抛弃在街边的孩子。
“歇了吧,你还老在那杵着做什么?”
静了约一炷香功夫,楚云开腔道。
槐枫不答话。
像被魇去了三魂六魄般,机械地一步一蹭,向楚云靠过去,撞到床边,愣了愣神,伸出手去碰楚云的纹身。
“嘶——”楚云没料到他来这么一下,全身一抖,猛然转身,像虾子一样缩起来,“别碰。”
槐枫那双偶蹄目草食动物般温良而纯真的大眼睛里,瞬间溢满了泪水,扑闪了两下就沾湿了长睫毛:“好疼。”
“傻孩子,”楚云皱着眉侧开身,努力想把纹身隐在身后,苍白的脸上,漾出一丝勉强的笑容,“不疼的。”
“可是我好疼。”槐枫说着,硬把他的肩扳了过来,用一种相当原始极动物不人类的姿态,本能地凑上去,用唇在光洁
雪白的背上找到青黑的纹身,“子桓,我好疼。”
楚云本就是极怕疼得人,被他这样一碰,疼得嘴唇都青了,把手抵在槐枫肩上,却不忍心推开他,只得咬着下唇,打着
哆嗦,忍耐着。
两个人就用这种别扭的姿式,战栗着拥抱,许久。
——于是第二天早上醒来,落枕的落枕,眼肿的眼肿,惨不忍睹。
“哇,师兄,”早饭的时候,曹锦瞧见两人,忍不住凑了上来,“这是怎么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被他这么一嚷,整个饭堂的视线都集中过来,和楚云槐枫相熟的,比如季彤秋函,也忙一脸好奇加关怀的靠过来。
槐枫沉着脸不说话。
楚云眉间略颦,用手撑住了歪着的脖子,狭长的狐目挑起来,不温不火地望过去,悠悠然一句:“你真想知道?”
曹锦一个哆嗦,手里的筷子就落了地:“不……不……不想。”
“那就别问吧。”
楚云松开眉头笑了起来,欢快的温柔的样子。
槐枫抬起头——他不舍得错过楚云哪怕一丝的笑容,因为进入“论武大会”备战阶段以后,尤其最近这两个月,楚云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