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堂上,有人指证户部账实不符,赈灾的八万两白银不翼而飞。而这赈灾银饷,自是为周逸材所调度,于是顷刻之间
,所有矛头便直直指向他。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且不论此事真假,借贪污之事打压萧泯一党却是千真万确。周逸材为
官三十载,在朝中颇有声望,若能将其除去,萧泯便少去一个有力支柱。加之周逸材身居户部要职,身系国计民生之要
事。而银饷钱粮之数,本就有些难以说清。若有心人有意做些手脚加害于他,倒也不是难事。
然而以周逸材长久为官之手段,自然不会让自己被此事打压下去,反是很快寻得一替罪之羊。那便是身为主簿的韩楼。
他称韩楼私吞钱粮,更改账簿,日积月累数年不为人所觉察,致使国库大面积亏空。又不知作何手脚,说那那为赈灾拨
下的八万两白银并非全部不翼而飞,实只一千两凭空不见,却是被韩楼用去填补他私自贪下的旧日亏空了。
韩楼彼时人微言轻,加之周逸材有意陷害,又岂会给他辩驳之机?再者成帝对二子争位之事本就头疼不已,只望大事化
小,小事化了。许是因为这一千两数量不多,并不致死罪,抑或是心中明了韩楼本是无辜,便下令将韩楼贬作雷州刺史
,将此事匆匆了结。
那贪污之事,便也不了了之。
我听罢有些讶异道:“我道你手中有些证据,方敢如此弹劾他。原来此事你竟也并全然知晓,如若萧溱应下此事,追查
于他,发现不过空穴来风,你又当如何是好?”
“皇上绝不会应下。他将萧泯一党清理殆尽,反是留下这周逸材,便足见他虽立场相异,行事手段却是自有独到之处。
如此要职,只怕皇上在朝中一时还难以找出可以顶替之人。故若只因此等贪污之事,皇上是不会将他扳倒的。”韩楼淡
淡地笑了笑,“再者,政事岂非如战事一般,不过一赌而已。料其有五成胜算,便足以为之。”
我闻他最后一句,忽然想起宇文师也曾出语类似,恍然片刻道:“那如今萧溱既已除去周逸材,那户部侍郎之职岂非要
空下?”
“不然,皇上已另作安排,”韩楼看着我忽然一笑,“正是不才。”
我愣了片刻,随即笑着对他拱手道:“恭喜韩大人。”
“秦大人多礼了。”韩楼亦是作势回礼道。
二人望了片刻,又各自笑了起来。
正此时,门忽地被推开。只听得一人缓缓笑道:“二位大人果真是情深意重啊!”
循声望去,却是萧溱。
韩楼急忙起身施礼,“见过皇上。”
萧溱随意冲他摆摆手,望了望我,话却是冲着他道:“韩大人方走马上任,不知之前的账目可曾吩咐人整理明晰?朕明
日便要看看。”
出语无理可循,分明是有意对韩楼下逐客令。
而韩楼闻言,只是一如既往恭谦应道:“是,臣这便告退。”
萧溱点点头,面上闪过一瞬满意之色。待韩楼掩门离去之后,方才淡淡道:“不知独孤将军伤势可曾好些?”
我忆起前日错怨他一事,便如实道:“自觉已是无碍,无奈御医不允下床走动。有劳皇上挂念了。”
萧溱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再无他话,反是转身要走。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叫住了他,缓缓道,“前日错怪于你,你……勿要挂心。”
萧溱微有惊诧地转过身子,看了我许久。
“将军若真有愧,”开口时嘴角忽然多了一抹笑,“朕倒是希望将军能补偿些什么。不过……”低眼望了望我,又不怀
好意道,“你伤势未愈,连床也下不得,房中之事……只怕不便罢。”
“你!”我早知对此等无耻之人不该心存愧意,不由忿然。
“朕自会忍忍,还望将军早日康复。”萧溱见我如此,似全不在意,反而笑得悠然,“这般全无反抗,到让朕不忍下手
了。”
“托皇上吉言!”我暗恨他这般轻视的语调,不由冷冷笑道,“我已痊愈,若不是你的那些御医不允,我又岂会在这破
床上卧这么些日子?”说罢一掀被角,身子已跃下床来。
却是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顷刻呆若木鸡。
萧溱见状亦是面露疑色,迟疑了片刻,走过来意欲将我扶起。
“你别过来!”我猛地呵住他,自己却缓缓撑着床板支起身子,然而右腿一着地,却是一阵虚空。身子又再度栽了下去
。
我咬咬牙,如是几番,右腿却依旧仿佛不是自己的,全然使不上力。便只能在萧溱面前一次又一次站起,又仓皇摔下。
刻意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我自知此刻,若在他眼中看到哪怕一丝嘲讽轻视,都将倍增心内的耻辱狼狈之感。
便只是呆坐在地上,双手缓缓攀向自己的右腿,脑中一片空白。
全无感觉。右腿全然没有触感。
一个意识终于开始缓缓浮出脑海。我忽然如疯了一般撕扯着腿上的绷带,死死捶打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绷带上很快渗
出了血,只是,我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期望着疼痛。哪怕撕心裂肺,哪怕再经历一次狱中之虐,也无妨。然而,回应我疯狂动作的,却只有
右腿上一片空白的触感。
萧溱走过来一把钳住我的腕,怒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丝毫没有反抗,只是木然地任他抓着。如痴如呆般盯着自己的腿,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独孤鸿,你……”萧溱摇了摇我,似乎想要说什么。
我目光仍旧死死落在右腿处,如呓语般轻笑道:“萧溱,能放开我么。你在此,我反倒更觉狼狈。让我……独自静下罢
。”
萧溱看了我片刻,终是缓缓放开手。站起身,犹豫了片刻,方才徐徐转身离去。
我听见轻轻掩门的声音,仰面向后将身子倚在床边,伸手死死覆住了脸。
第十八回:踏雪寻医
“子翩,你没事罢。”一个轻缓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我回过神来,意识到是韩楼,才徐徐转过头,隐隐望见他面上几分忧虑的神色。
不知自己已发了多久的呆。木然地笑了笑,朝他道了声“高望。”
“子翩,我听说你……”韩楼不自觉地朝我下身望了望,又小心翼翼地重复道,“……你没事罢?”
“高望你直言无妨。”我见他如此,反是刻意地笑了一声,淡淡道,“不过废了一条腿而已,此事我自己自是最清楚不
过。大不了日后坐上轮椅,最坏不过终生卧床……”
“子翩!”韩楼忽然打断我,神色又暗了暗,“你勿要如此消沉。此事……或许也并非如你想象那般无可补救。”
我低低哼笑一声道:“如何补救?如小说家所言一般,遇见神人,得一枚仙丹,然后所有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韩楼闻言沉默了片刻,缓缓道:“皇上已下令遍寻名医,总会有办法的。”
我心知他此言不过强词宽慰于我罢了,便将脸转向里侧,目光恍惚地落在被子的纹案上,“高望,御医已来诊治数次,
各种手段也已然用尽,却都道我这伤来的蹊跷,原因不明。只有我自己才知,当初右腿被萧溱挑了筋,许是并未痊愈,
加之又受了些内外伤。如此,只怕是……日后倒真如废人一般了。”
韩楼急道:“莫要说此等丧气之言,皇上定不会让你如此下去。”
我猛地转过头,盯着他道:“高望,为何你开口闭口便都是萧溱?你可知我最不愿有所亏欠的便是他?日后若回到后殷
,我迟早要……”说到此霎然顿住,叹了口气,自嘲道,“罢了,事已至此,如何再谈回到后殷。”
从不得不承认右腿废掉的那一刻起,我便恍然意识到,自己回后殷,灭南周的那番理想,似乎也都随之一同葬送了。我
不知自己是如何在数日魂不守舍的思量中慢慢将其接受,只是那感觉如同将自己原本极力抗拒的某物硬生生接纳一般,
过程痛不欲生,如今结果却是异常平静。
或许是身处南周的这段日子已让我习惯于隐忍和屈从,如今生生接受了这般结果,竟已无一丝一毫的反抗之欲。而对于
今后如何,脑中亦是一片苍茫。
“子翩,你心中所想我自然知晓。”片刻之后,韩楼缓缓开口,声音却是沉了许多,“只叹我虽有心助你,却终是力不
从心。如今别无他法,唯有寄望于萧溱而已,此点你心中自然最是明白。”
我低笑一声,不再多语。只是心下却无法平静。
韩楼此言确是不假。只是自己从心底不愿对萧溱有任何亏欠,便是怕自己日后会处于两难抉择之境。就如那关云长华容
遇曹操一般,我志在平南,若真有一日萧溱落于我手,我又当如何?是以大局为重,杀之后快,还是念及往事,以义为
上?关云长乃是性情中人,选择后者放去曹操一条生路,却也葬送灭魏的大好时机,于理实是不值。只是,若换做自己
,倒时又真能毫不犹豫地做个恩将仇报之人,将萧溱即刻斩杀?
有些迷惘,却随即暗暗自嘲。
如今思量这些又有何益?以我此境,只怕是再无那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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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数月,我不知该用平静还是颓废来形容自己。只觉此身终日仿若行尸走肉一般,常常木然凝视窗外,一望便是数
个时辰。心下明知不该这般颓丧,却又别无他法。脑中空无一物,思绪时而游移不定,已然不受控制。
韩楼时常前来,我却越来越不欲言语。他见我如此,便也只能在一旁叹息。
萧溱自我摔下床那日,便再未来过。或许他知我已无法可救,便不愿再多费心思。
纵他之前对我所为有些确是我不曾料到的,但却心知不能对他奢望什么。他之所为,不过一时兴起,率性为之。而我于
他,不过如此而已。失意将军,对他而言,许是格外有趣罢。而若一朝他忽然失了兴趣撒手,我便再不必长留于此,他
随口一言,便足以让我遂愿死节。
我纵不愿,也别无选择了。
然而如今,思量至此我反倒无所畏惧。武将废腿,不能军中指挥,不能战场杀敌,甚至不能如普通人一般行走自如。英
雄若失了用于之地,与身死又有何异?若萧溱真有此意,我自当毫不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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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清晨,我莫名早早醒来。近来睡眠总是很浅,精神也时常恍惚不已。
望了望窗外,天色未明,只有灰白的暗光隐隐透入。
屋内一片昏暗。我掀开被子,顿觉一阵寒意侵入肺腑。下意识地伸手抚上右腿,依是如预料般全无感觉。
低低哼笑了一声,披上外衣,便小心将身子挪至床畔。摸索片刻,终是寻到靠在床栏处的拐杖。
想我意气风发之时,又何曾料到连行路也需倚靠拐杖的今日?
此刻却只能暗自苦笑,将拐杖握得紧了些,随即腾起身子。虽有些摇晃,终是支撑着立了起来。
经过这些日子,身心对此似乎都已渐渐习惯,动作也竟越发熟练起来。是我已然全盘接受,还是心境已过早的苍老去了
?盯着自己落在地上却毫无知觉的右腿愣了愣,随即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到门边。
推开门,却惊见门外一片素然。
小院之中,假山素石,浅草方塘,无一不银装素裹之态。而雪依旧在落,纷纷扬扬,一如柳絮因风而起。
倚在门边凝望了许久,未料南国之地也有这般鹅毛大雪。随即又暗叹,此雪虽大,终是多了些温润气息,自有别于北国
那般霜风凛冽,弥天覆地之势。
思绪至此,却又无端触及了些旧日回忆。事关后殷,事关故人的回忆。只是我如今身处千里之外的异乡,虽时时心念归
去,但故国之人却只知我已死去。
兴许清明之时还要为我上一炷香,白白费去些眼泪也说不定。
忽然笑了笑,却自觉格外苦涩。抬眼望了望渐渐明亮的天色,正待转身回房,却忽然听闻院外一阵喧哗。
几个下人踏着落雪朝我这边奔来,见我倚在门边又急急顿住。只见为首的那名下人微喘几声,上气不接下气道:“原来
秦大人已醒?皇皇上他……”
话未及出口,便闻得院外一声马嘶。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人一马腾身矫健跃入。白马素然胜雪,其上之人一身火红,霎是惊艳。
此刻那人已一提缰绳,稳稳落在院子中央。
白马傲然独立,仿佛要和落雪浑然一体。其主也是一身英气逼人,赤红的貂裘如霞似焰,于风雪之中微微翻动,一霎仿
若要点燃周身的素白。
而定睛一看,却发现那马上之人,竟是萧溱。
萧溱高坐于马上,朝我这边望了望,随即露出一个明显的笑容。
我正不解其何意,却忽见他一提马缰,猛然朝这边冲了过来。马头一扬,片刻便已奔至我面前,迎面带起一阵凛冽的霜
风。
我腿脚不便,闪避不及。却见马身再度高高翘起,马头一转,便已横在我面前。白马高声嘶鸣,马蹄溅起一地落雪,有
如碎玉。
未及反应,忽觉一手已探至腰间。
那马上之人不知何时已俯下身来,一手扯住缰绳,一手已将我拦腰揽起。
我一惊,手中拐杖砰然落地,身子已然被他提坐在马上。
他提着马缰的双臂将我圈在其内,我被迫紧靠在他胸前,隐约能感到他胸口传来的阵阵暖意。
这种感觉奇怪而微妙。我觉得极度不自在却又无法翻身下马,便只能转过身怒视萧溱。却见他嘴角一挑,扬起马鞭“驾
”的一声,那白马便不急不慢地纵身奔出了院子。
坐定之后,我刚回身意欲问个究竟,却惊觉马一颠簸,身子向前倾了倾,两人面与面之间的距离顷刻便只隔尺寸,险些
几要碰上。触电般急急转过身子,余光却瞥见萧溱面上一闪而过的得意之色。
“独孤将军何时变得如此主动?”萧溱俯身下来,在我耳畔轻轻吐着气息,连声音里也带着几分笑意。
我望着前方,清了清嗓子,对他方才的话无视道:“看来皇上今日兴致颇高,却不知要将我带去何处?”
“难不成将军担心朕将你带至荒郊野外,再欲行不轨?”身后一个无耻的声音响起。
“你!”我强压住怒意,随后淡淡道,“皇上要欲行不轨又几时挑过地方?”
耳畔响起一声浅浅的哼笑。之后他忽然向我靠了靠,道了声“抓紧了”便再度一提马缰,身下的马便如逐风追电般纵身
飞奔起来。
第十九回:路转峰回
我一腿无力夹住马肚,身子难以平衡。在他这般忽然地加速下,身子便不自觉地向后靠去,贴向他胸前。在奔马的颠簸
下,隐隐感到身体隔着衣衫时轻时重地摩擦着。我反抗不能,只有下意识地往前挪了挪身子,后面的人却又很不识时务
地跟着贴近了些。如是几番,我终是无奈被逼至绝路,只好咬咬牙随它去了。
一路顶着漫天风雪行至城郊,身下的马忽然缓下了步子。抬起头,一眼望见不远处一处隐秘的小院。被雪染白的松林环
绕在四周,与世隔绝,倒颇有桃源隐士的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