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手中之物再度握了握,不知为何,心中却是有些犹豫。
韩远之见我仍难下决断,便再度开口:“皇上若受伤,此事传到前线,必将动摇军心。即便后殷未能及时退敌,周军却
也有自行退兵的可能。”说罢一舒广袖朝我拱手道,“将军方才言及报医腿之恩,此便当老朽的不情之请罢。”
我沉默良久,终是点了点头道:“皇上现在何处?”
“便在隔壁雅室。”
“那么,劳烦韩老为我准备一匹良驹。”
“自当令将军日行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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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缓缓推开门,一眼便看见萧溱立在窗边。
他背身对着我,静静望向窗外。褪去了火红的貂裘,仍旧身着一袭绛色锦袍,长身玉立,衣带翻飞,观之背影便觉华贵
非凡。
腿脚虽能走动,却依旧不太好使。我顿了顿,拖着沉重的右腿缓缓朝他走去。
似听闻到身后的动静,他微微转了转身子,觉察到是我,便仍旧回转身子望着窗外。片刻后缓缓道:“看来独孤将军已
无大碍了。”
“托皇上洪福。”我行至他身后站定,幽幽道,“只是,皇上为要何如此,我虽觉受宠若惊,而对此原由,却百思而不
得其解。”
萧溱轻轻哼笑了一声,回身望着我道:“这果真如此重要么?”
我定定与他对视片刻,随即亦是淡淡笑道:“正如皇上所言,确是不重要。腿伤已无碍,我自当感激在心。”
萧溱狭长的眸子弯成浅浅的弧度,随即又转过身子,面向窗外道:“你要如何感激朕?”
我并未应答,只是是抬脚缓缓朝他走近,笑道:“不知皇上希望我如何感激?”
萧溱顿了顿,转过身来,目光里似是有些诧异。笑了笑,想要说什么,却生生被打断。
我忽然伸出一手扯住他的前襟。萧溱目光里的诧异被顷刻被放大了许多,下一刻却微微眯起眼,随我手中的力道弯下了
身子。
我从他眼中看着自己此刻正带着笑意,仰起脸狠狠朝他唇边凑过去。
却在即将触到时猛然停下。
然后,萧溱身子猛地一僵,一把推开我,退身踉跄几步靠向窗边。
血顺着他的右肩不断淌下,很快在他绛色衣衫上沁出一片深红的印记。
他眉心因疼痛而狠狠敛起,伸手握住右肩头的刀柄,缓缓道:“独孤鸿……这便是你感激朕的方式?”
我在他猛推之下亦是仓皇退了数步,略略站定,淡然笑道:“上次行刺未能成功,看来果真是需要耍些手段的。”顿了
顿,又道,“我绝非恩将仇报之人,只是后殷河山危急之时,我却是无论如何无法在此袖手旁观的。”
“朕早知你不会真心归降……”萧溱右手死死握住窗沿,出语之声已然有些虚,“却未料……你当真会对朕下手……”
粘稠的腥红液体还在不断从刀锋边涌出,顺着窗台一直流到地上,已积成一滩小小的血洼。而他似丝毫不顾,只是死死
地盯着我。那一刻的目光,竟是从未有过的幽深和绝望。我身子微微一颤,不由退后一步,只觉一霎间心中却生了几分
悔意,对自己这番卑劣之举。
“或许皇上早该杀了我。”我将视线挪向别处,竭力做出面无表情的样子,随即转过身子径自走到门边,头也未回,“
告辞。”
推门而出的那一刻,我隐约听见身后沉重的声响,不知为何竟心中一乱,脑海中霎然浮现出萧溱身子顺着窗边颓然滑落
,倒在地上的样子,竟彷如亲见一般。
失神片刻,走出门看见韩远之静立在外。
“于是便有劳韩老了。”我与他轻轻别过,抬眼便望见风雪间立在院门口的朦胧素影,却是萧溱载我前来的白马。
“韩老可是要鸿骑此马离开?”我回身无奈笑道,“马通灵性,若知我伤他主人,又岂会安然从我之意回后殷?”
“此马乃良驹,日行千里,自是好过老朽院内的任何一匹。”韩远之撩起门帘回身徐徐道,“正因马通灵性,它见皇上
亲自带你前来,知将军乃是其主珍重之人,定不会违你之意。”说罢便转身走进屋子。
而他方才之言却久不能散去。我立在原地,忽然间觉得这般以德报怨之举,却是连自己也不齿至极。
顿了顿,心知既已为之,则无回头之路了。便稳了稳步子,走近那白马。
大雪弥天,白马几要隐没于其中。我立在它旁边,犹豫片刻,伸手试探般地抚上它的背脊。
白马略略挪动了身子,却并无反抗之意。然而它的背脊上,我方才抚过之处,却留下一道骇人的血痕。
看向自己右手,却惊见掌心一片殷红,部分红液已随着掌纹滑至手腕,沾湿了衣袖边缘。
想必是方才刺杀萧溱时,血溅至此。心中却无由一紧,整个人恍惚间竟愣在原地片刻。
蹲下身子,抓了一把雪,在手中揉搓。松开手,任其落回在地上时,便已尽带红渍。
站起身正待上马,隐约听到有人远远唤我,循声而望,却见韩远之立在院门,朝我徐徐挥手。
“不知韩老有何吩咐?”轻放下马缰,行至他面前道。抬起眼,却见他眉目中已有明显的忧虑之色,不觉有些诧异。
“独孤将军且莫离开,”他叹了叹气道,“请随老朽进来。”说罢便转身朝萧溱方才倒下的雅室走去。
我此刻着实不愿在见到萧溱,怕见他形状颓然,让心中我对自己的不齿之举更加不安。犹豫了片刻,几步跟上韩远之,
“韩老,我此行迫在眉睫,若再久留,只怕耽搁了时机。”
“独孤将军,”韩远之行至门畔,忽然转过身子,面目中尽是凝重之色,“你若此刻离去,皇上必死无疑。”
第二十一回:我意何求
我闻言如遭霹雳,却见他已急急进了屋子,便恍然随他而去。
屋内两名小童正侍在床边,手中各自托着一叠纱布。只是一名小童手中纱布仍是雪白,而另一名手中的却已遍染骇人的
殷红,纱布一角甚至还有红液缓缓渗出。
我心中狠狠一紧,快步行至床边。单膝跪上床畔,猛地拨开床帐,一眼望见床上那人苍白的面色。
仿若熟睡一般,五官秀俊,面容如水般沉静。然而覆盖在他右肩的纱布,其上的血迹却在不断地晕染开来。
“韩老,这是怎么回事?”我听闻韩远之也已徐徐走近,便敛眉沉声问道。
韩远之行至床边,低头望了望萧溱,低低叹道:“皇上自己将刀拔了出去,老朽方才试了些法子,这血却如何也止不住
。如此下去,只能是失血过多而亡。”
我退后几步给他让出空间,惊道:“我并未伤其要害,何至于如此?”
“哎,此处老朽着实未曾料到,否则也不会为将军出此下策了。”韩远之再叹一声,伸手轻轻揭去了萧溱右肩上的纱布
。我见那伤口并不太深,却仿若无底一般不断地向外吐着红液,不由暗暗握紧了拳。
“韩老……此种情形,可有补救之法?”
“将军可知,当年老朽在南周为官时,曾替容贵妃诊断过一种怪病。彼时贵妃外出不慎,被树枝刮伤了手腕。此本是小
伤,不值一提。然而回宫之后,御医用尽各种手段却无法替她止血。老朽亦是被成帝宣入宫中就诊,却同样无能为力。
”韩远之将一块新的纱布按在萧溱臂膀上,纱布很快便有殷红浸开。“如今见皇上亦是如此。老朽方才忆起,原来皇上
便是容贵妃所出,大抵是将这种怪病过继了去。只可惜多年过去,老朽对此却依旧束手无策。”
“那皇上岂非无药可救?”
“也并非如此。”韩远之从萧溱伤口上挪开视线,望向我道,“据老朽所知,容贵妃经历那番伤痛之后却在不久后痊愈
,并日后产下当今皇上。可见宫中定已寻得止血之药,若……皇上能尽快回宫,此伤或许便能有转机。”
我闻言沉默良久。他虽未说明,言下之意却是再清楚不过。事既至此,若不能及时回宫,萧溱便有性命之忧。然而此时
此处,能速速将萧溱带回的,却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换而言之,救萧溱,或是回后殷,二者已然只能求其一。
于理而言,身为后殷之将,山河遭难,我应当不顾一切地救之于危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而萧溱作为敌国君主,对
之又岂该有一丝一毫的眷顾?
只是,我看着他苍白如纸般的面色,心下却生了几分迟疑。
我不知这种隐隐的不安之感从何而来,只是恍然觉得若因自己一时失手,就让他这般生生死在此处,自己日后定会为之
而后悔。
站在原地握了握拳,自知决断虽难,却刻不容缓,终是开口道:“忠义之事,难以两全。我虽不愿落得恩将仇报的不义
之名,却更无法坐视后殷战事,纵尽绵薄之力,亦是在所不辞。”出语顿在在此处,并不再言。
韩远之徐徐从萧溱肩头揭起第三块鲜血淋漓的纱布,一滴腥红从一角徐徐渗出,落在浅色的被单上,晕染上几小片红痕
。
“将军之断,老朽自无异议。余下之事,便教予老朽罢。”他边说边拿起新的雪白纱布按在萧溱肩头,又很快那出几根
银针,一一刺在伤口周围。萧溱似有所觉察,身子不由一动,额间也微微渗出细汗。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却挪不开步子,便如愣住一般只是立在床前,看着那白纱又渐渐染上一层红晕,心中却仿佛跟着抽
痛。
“独孤将军?”韩远之似觉察到什么,转过身子看向我。
我死死握住衣袖中的拳头,正欲说什么,却听得床上之人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独孤鸿……”萧溱别过脸,开口声音颇为虚弱。
我行至床畔,静静盯着他,却无话语。
“独孤鸿……朕虽不愿让你走……”萧溱虚目望着我,毫无血色的面容上忽然浮现出一个不明显的笑,“只是……你今
日如此……方知强留你……并非明智之举……你若要走……便快走罢……朕……朕……”
他有几分语无伦次地说着,忽然双眼微闭,昏迷过去。
不知为何,我见他如此,只觉心内仿若被他所言狠狠拉扯着。揣他之性,方才开口,只当他意欲威胁迫我留下,却未曾
料到他竟会主动说出这番话,让我弃他而去。
他究竟为何如此?
我立在原地,隐约有些恍然。片刻之后,却忽地开口对韩远之道:“麻烦韩老替皇上简单处理下伤口,我……自当带他
速速回宫。”
“独孤将军?”韩远之颇为诧异地抬起眼,随即徐徐道,“老朽虽作此言,却并非迫于将军如此。将军栖身于此不过诈
降,纵然弃之而去,也不会有违君臣之礼。此乃将军离周归殷的大好时机,请务必三思。”
“我意已决。此事与君臣之礼,南北之势无关。”我缓缓摇首道,“忠义之间,实难抉择。只知若不相救,他必死无疑
。自知他虽是敌对,却相待不薄。而我恩将仇报伤他至此,心中已然有愧,若他更因此而死在此处,我这一世,纵有万
盛功业,却是如何也无法宽谅自己今日这般所为。至于眼下战事,我自当令寻良策。”
其实彼时心中所想不过唯一。保殷之法还可再寻,但若此刻离去,萧溱却许会因此丧命。
仅此而已。
韩远之见我言辞恳切,有几分诧异地看了我许久,末了终是微微颔首,“那么,便请将军稍候。”
******
我将萧溱横抱在怀里,轻轻推开房门。门外一片风雪,他身子裹在火红的貂裘中,映衬着面容更是苍白无力,几乎已没
有一丝血色。
心中一动,抱着他的手不由紧了紧。很快走到马边,将萧溱放坐在马前,自己也随即翻身上马。
萧溱的身子此刻全然无力,在我略略松开扶持的后几乎要立即坠下。我不由稍稍往前坐了坐,让他好倚靠在自己的胸口
。两手握紧马缰,将他圈在自己这一方怀抱中。
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之举……竟与他来时所为如出一辙。
心中陡然乱了乱,一种无以名状之感涌上心头,却又只在那么一瞬便尽数褪去。
我定了定神,无法抱拳行礼,便只能回过头对韩远之道了声“保重',随即一提马缰,疾驰而去。
那方向,却真真是与后殷背道而驰。
我望着道旁迅速倒退的山景,那一刻忽地意识到,既已做出如此决定,回到后殷,或许,便再无机会了。
后悔么?已无心思考。只知如今,若不及时赶回宫中,便真要为方才行刺之举而悔恨终身了。
余光瞥了瞥怀中之人,眉目间早已没了平日的霸气和威严,竟只剩一丝孱弱之态,仿佛折之即断。心中低低自嘲了声,
叹自己终是做不成如他这般心狠手辣之人。
******
一路疾驰,直奔宫城而去。因我怀有出入令牌,路上并未遭到任何阻拦。守门的士兵几乎并未看清我怀中何人,只道我
有急事在身,见令牌便很快放行。
不到一个时辰,我便横抱着萧溱急急奔入宫中。路上撞见几个小太监,便将萧溱交付于他们。他们见是皇上,立刻惊得
手忙脚乱,唤人的唤人,传御医的传御医。片刻之后,便见那老总管匆匆赶来,吩咐下人将皇上小心抬走,几名御医更
是提着箱子紧紧跟随。
顷刻间,此处便只剩了我一人。
空空如也。身心皆是。
低头望了望自己衣衫,之间右胸口一片红渍,忽觉整个人茫然若失。
这时,几名禁宫侍卫匆匆奔至,将我围在中间。
“长公主有令,请秦大人至皇上寝宫外候着。”
“是。”我低低应了声,便随他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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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寝宫门外等候已有数个时辰,目睹太监宫女们匆忙地进进出出,端进的是白纱清水,端出的却已尽数被染成血红。
我在侍卫的看守下,袖手而立,望着这般场景,说不出一句话。
却只能在心中期盼萧溱能安然无恙,如此也好略略消减我心内的不安。
不知多久之后,寝宫的门缓缓打开。我抬眼,见惠英长公主自内缓缓走出。
“见过长公主。”我上前徐徐行礼,“不知皇上病况如何?”
她斜睨着我,目光中的深意无可度量。忽地一抬手,一记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已然落在我面上,惊得周围人不由顿住了手
中动作。
“请恕本宫冒犯了。”她扶了扶腕子,做出淡然之态,但我却已看出她难于抑制的怒意。心知如她城府极深,极少在人
面前露出心中真意,如今有此举动,只能说是怒极所致。看来萧溱的状况并不甚好。
“公主突然给此大赏,想是必有原因罢。”她力道快而狠,我自觉右脸已如灼烧般疼痛,面上却也并不露出分毫,反而
淡淡直视她道。
“秦大人随本宫来。”萧沄却已转身离开,只淡淡地在身后留下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