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了顿,跟着她行至一间小室门口。她吩咐随行的宫女守在门外,便示意我随她进去。
“长公主特意叫我来此,不知可是有要事吩咐?”我进了屋,站定冲她的徐徐道。
她闻言转过身子,面色里有一丝余愠,“独孤将军将那般奄奄一息的溱儿带回给本宫,便不欲解释什么?”
“仅凭我一面之辞,若长公主若肯相信,自是最好。”
“独孤将军倒颇有自知之明。溱儿为何同你私自出宫,本宫不欲追究。至于他如何受伤至此,本宫自然难以信过将军,
却要听溱儿亲口所言。”萧沄轻轻冷笑一声,“不过,纵是如此,这护驾不力之罪,将军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的。”
我闻言不语。
“独孤将军并不打算为自己辩解?”见我如此,萧沄又再度开口,话语里自是咄咄逼人之气。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淡淡回应,并不想辩解太多。何况,人确是我所伤,此时心下依旧有些混乱,能做的不过
缄默而已。
萧沄嘴角缓缓挑起一个弧度,忽然道:“将军一路急急将溱儿送回,想必已知溱儿的秘密了罢。”
“原来此事尚属机密。”我故作恍然笑道。
萧沄的目色却倏然间深邃,“独孤将军,你可知,除却本宫和溱儿,知道此事的人,都得死。”她出语云淡风轻,丝毫
听不出词句间的威胁之意,“便就连方才侍候的宫女太监,连同御医,也都活不过今日。”
我早知萧氏一族手段之狠绝,故闻言并不惊讶,只是平静道:“那么我亦当布他们后尘?”
萧沄幽幽一笑,“独孤将军虽护驾不力,却终是及时将溱儿送回。溱儿现在尚是昏迷,本宫又怎么忍心早早治罪于你?
”
听闻到萧溱尚在昏迷,心中微微一动,看着她缓缓道:“公主既言出于此,想必心中已有决断。”
“将军果然聪明,”萧沄看着我,露出一丝诡谲的笑意,“不过在那之前,本宫心中有一事难解,倒想要先问问将军?
”
“公主若真有疑问,但说无妨。”
“据本宫所知,溱儿因自己那身病的缘故,处事向来小心,时时警惕,极少让人近身。便就是太监宫女也只能在门外守
候,未得吩咐不得靠近。加之他自小长于武艺……”萧沄瞥了瞥我,目光里隐有深意,“却是遇上何等高人,重伤至此
?”
我暗自忆起自己屡次面见萧溱时,诸多宫人都是候在门外,而萧溱自是独居室内,如今想来,原是这般缘故。
而萧沄话中之意,不过对我有所怀疑罢了。也不辩解,只是淡淡道:“公主对我生疑,此刻我若否认,公主自然不信;
若承认,便是弑君未遂之罪,我明知后果又岂会如此?故欲知此事,不若待到皇上醒来罢。”
萧沄未得到答案,并不上心般转过身子背向我,徐徐道:“溱儿之事,本宫本宫极少干涉。只是在事关将军一事上,溱
儿行事却屡失偏颇,从巢湖一战弃了九万大军独独将你带回,到为你更名改姓处心纳降,再到如今独自带你离宫,却是
和他平日作风大不相同。”顿了顿又继续道,“溱儿长于征战治国,对……有些事却并不了解。以为凭自己所为,他人
便会以同等报之。”忽地转过身看向我,“然而实际却并非如此,你说对么,独孤将军?”
我心下暗辩萧溱擒我不过为了致乱于后殷,降我许是希望我能为他所用,而至于带我寻韩远之医腿一事,或许……不过
一时心血来潮,或许自有他不为人知的道理罢。
却不知萧沄忽然与我说这些又是何意,便只是反问道:“依长公主之言,我倒是圣眷颇深?”
“这点将军自然比本宫清楚。”萧沄定定地看了看我,面色里似笑非笑。
正此时,门外一名宫女匆匆求见,神色有几分慌乱。
萧沄撇开我示意她进门,那宫女似是她贴身所用,急急一行礼便凑至其耳边窃语了几句。
我望见萧沄忽然变了颜色,随即沉着面色转向我,目光里仿若凝聚了千尺寒冰。忽地一开口,扬声一唤,数名侍卫便匆
匆进来待命。
“将他绑于禁军营边的立柱上。皇上一日未醒,便一日不得放他下来。等皇上醒来再做发落!”萧沄沉声吩咐过侍卫,
目光冷冷地落在我面上,语气中已然是抑制不住的微怒,“便请秦大人在那里好好待上些时日罢!”
“皇上情形如何?”我自知在劫难逃,便也并无反抗,只是任侍卫将手反剪在后。猜测那宫女定是来告知萧溱病况的,
心头一紧,却是不觉脱口道。
“秦大人还是自求多福罢。”萧沄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声音忽然沉了沉,“或是祈祷皇上早日醒来,让你少受些活罪,
”面色一沉,“若皇上有个三长两短,后果大人自能预见!”说罢径自拂袖而出,不再给我开口的机会,许是急奔萧溱
寝宫而去。
见她这般,方才那宫女所言,此刻我已大致能猜出几分,却终究不知萧溱到底如何。
“秦大人请罢。”心下有些空空的,在原地小立片刻,忽然听闻侍卫开口,回过神来低低一笑,便身不由己地任他们推
出门去。
第二十二回:情衷初试
北风卷地,雪落纷扬。皓月千里,长夜漫漫。
我身子颓然地向前倾着。鬓发沾了些飞雪,散乱地搭在额前,自知已是格外狼狈。身子上一件薄薄的里衣形同虚设,早
已灌满了寒风,而被牢牢反绑在立柱上的手,也已在这冰天雪地里全然失去了知觉。
耳边充斥呼呼而过的风雪声,有如哭号。我闭起眼承受着不断拍打在面上的碎雪,周身却已麻木得无法做出任何反抗。
垂着头,恍然欲睡,身子却又僵硬到难以入眠。
真是漫长而无尽的折磨。这还只是第一日而已。
朦胧间,忽然感到有什么搭在肩背上,随即一丝暖意徐徐传来。
初还道是自己产生的幻觉,便不作搭理。只是渐渐地,自己肩背上的触觉越来越明显,才徐徐睁开眼,却看见韩楼近在
咫尺的面容。许是镀了层月色的缘故,一眼望去更是清雅非凡。
“高望?”我不由讶异地轻呼一声,声音却有些沙哑。
韩楼小心地理了理搭在我身上的貂裘,见我醒来,只是淡淡笑道:“子翩,方才你毫无动静,我只道你已经昏死过去了
。”
“死不了。”我知他此刻有意出语调侃,好让我心绪略略放松些,便也只是徐徐笑了笑,“高望,你何苦冒着风雪半夜
前来,小心被人看见受我牵连。”
“无妨,此时哪里还会有人在外逗留。”韩楼裹了裹身上的裘衣,虽是笑着反驳,话语中已然有了些嗔怪之意,叹了叹
道望向我眼道,“子翩,你又是为何将自己弄至这般田地,在此遭这般罪?宫中只知你因犯过失,被绑于此示众……这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过是我将萧溱刺伤,又送了回来而已。”我低低哼笑一声,在韩楼颇是惊讶的目光中将事情的原委缓缓道出。
韩楼闻言沉默了很久,才徐徐开口道:“子翩,你为了救皇上,而放弃了回后殷的大好时机?”顿了顿,不等我反应又
叹了叹,盯着我的眼再度问道,“你到底还是不愿亏欠于他?”
“他亲自带我寻医在前,我却刺杀他在后。他有不测,毕竟还是要归咎于我。”我不知为何自己竟避开了韩楼的目光,
“此事……我一时亦是难以说清。如今已至这般田地,解后殷之围才是当务之急。”
感觉到韩楼盯着我看了许久,欲言又止。末了听闻他轻叹一声,低低道:“子翩,我信你是理智之人,不会为……无关
之事绊住了手脚。”
我扬起脸望向他,不解其话中何意。却见他蓦地收了笑意,徐徐道:“此次出兵乃皇上密谋,我也是在大军已经攻克了
寿、庐二州后才得知。昨日又闻后殷光州守将缴械投降,如今五万大军加上后殷降兵近一万,一共六万人马盘踞在淮水
以南,北上之意已是路人皆知了。只叹我身在此处,心急如焚,却无力回天,只盼等你回来一同商议,可如今……”说
罢顿住,低低叹息一声。
“子翩,你方才所言,可是说此次进攻乃是萧溱一手谋划?那可知带兵之将又是何人?”我沉吟半晌,忽然问道。
“正是。此事除却兵部尚书等相关人员,对其他所有朝廷命官亦是守口如瓶,想是意在袭敌于措手不及间。”韩楼微微
摇摇头道,“据我所知,此征拜大将军徐一贲,现正驻守光州。”
“徐一贲?”我闻言暗自思索片刻,忽生一计,便盯住韩楼的眸子沉声道,“高望,我身已至此,无力脱身,有件事却
要托付于你,或许能解后殷之围。”
“子翩请讲。”韩楼有几分疑惑地端详了我的神情,终是谦声道。
我将身子往前探了探,伏在他耳边低声耳语数句。末了他抬起头,沉思许久,看向我道:“我定当一试。”
我笑了笑,道了声“拜托”。心知纵然此举绝非根本之计,却是我在目前之境下唯一能做的了。
******
二日后深夜,雪势已缓去许多,只是风却不减凌厉之势,依旧“呼呼”地在耳边来回叫嚣。而我四肢早已全然麻木,任
风吹如刀割,却也毫无知觉。
好在神智依旧清醒。
韩楼来时并未首先提及正事,反是从怀中掏出一个酒壶,莞尔道:“我早该想到,此时子翩最需要的还是此物。”说罢
已揭了盖子送至我面前。
我仰起脸,本能地张嘴接住壶嘴流出的酒汁,近乎贪婪的吞咽。
极烈的酒,却也是我此刻最最需要的。一壶下来,肺腑间如灼烧一般,手脚也渐渐多了些暖意。
自觉已能开口说话,便冲韩楼笑道:“知我者,高望也。”
韩楼收起酒壶,闻言亦是淡淡笑了笑,“子翩,你交代之事我已办妥。如今宫中已有传闻,说皇上三日未朝,乃是宫外
遇刺,现已危在旦夕。另有说法更甚,只道皇上已驾崩,只是秘而不宣而已。另外,我已派可信之人前往光州一带,将
此消息四处传播。”
“如此甚好,我自然信得过高望。”我徐徐笑道,“而后之事,便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
“子翩,此事你有几成把握?”
“据我对徐一贲的了解而言,七成,足矣。”我顿了顿又道,“再者,此举不过为撼动军心而已,绝非根本之计。倘若
后殷在山河遭侵之际,仍如之前连失三州一般无决战之心,任人宰割,便纵是我回去也无济于事。”
韩楼闻言点点头,不再言语。
“高望,你方才说,萧溱……已三日未朝?”沉默片刻后,我忽然开口问道。
“正是,只道是偶感小恙。”韩楼淡淡回道,又抬眼望了望我,意味深长道,“却不知真实情形如何。”
我无奈地笑道:“他若不好,我便离不了此地。”
我并未将萧溱身有怪病之事告诉韩楼,故他对萧溱情形亦并不十分清楚。只是我此刻心中却有些矛盾。萧溱越早醒来,
我托韩楼放出的谣言便越早失效,如此一来便难以撼动周军之军心。然而,他若不及早醒来,除却我亦是要在此遭罪不
说,他之安危却依旧悬于一线。
每每想到后者,心中怅然之感难以言喻,只知我舍弃了回后殷之机送他回来,要的绝不是那般万事付诸东流的结果。
******
再度见到萧溱,已是数日之后。
此时天已转晴,白日里禁军又再度操练起来。我远远地在立柱上观看,也承受着他们目光的扫视,自知形容狼狈却以并
不在意。
雪褪之后,寒冷也减去不少,此身可说已无冻死之虞。只是数日未曾进食,虽凭着昔日行军练就的耐苦之身强忍下来,
然而手脚间却已使不出半分力气,只能将全部精力用在对抗这腹中无物之上。
每日恍然看着禁军操练,却不由忆起往日自己操练兵士之景。人最怕的便是追昔抚今,以今日不堪之境遇,又岂堪再度
提起当年点将台上的勃发英姿?
然而,我却绝不会甘于如此。自知只要仍有此念,我便终有一日将踏上归程,重振雄风。
纵然前路渺茫,只有此点是我一直坚信的。
这日黄昏,操练的禁军已尽数散去。斜阳余辉,照得周身一片橙黄,却远远不及白日温暖。我凝了凝神,垂下头,自觉
精神被这光芒弄得有些恍惚。
闭了眼正欲小憩,却忽然感到有脚步声顿住,面前的光一霎被遮去了些。
缓缓抬起头,看见萧溱很近地立在我面前,肩头随意地披着一件貂裘,静静地看着我。夕阳在他隐隐勾勒着他的眉眼,
轮廓清俊异常。他目光落在我面上,幽深沉静,眉间竟好似微微敛起。
我不由微愣,一瞬间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咬咬牙,挺直了身子,徐徐笑道:“恭喜皇上康复。”
萧溱依旧看着我,面色并未有丝毫变化,只是忽然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指我喉间。
剑光划过,然后停在我下颚处。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目光,连眼也未曾眨一下。此时感到喉头多了一丝细微的疼痛,却能下意识判断那不过是皮肉之伤。
“独孤鸿,朕这一剑,若是换做他人,则必死无疑。”萧溱看着我,一字一句道,面上却全无表情。忽地又一转剑锋,
朝我身后砍去。
身后的铁链应声纷然落地。我身子一软,不受控制地下坠,如烂泥一般狠狠栽倒在他面前。
以手死死撑住地面意欲站起身来,不愿在他面前露出丝毫狼狈之态。而如是几回,手脚依旧仿佛不是自己的,使不上半
分力,便只是一次次地倒向地面。
忽然一双手握住我的双肩,将我扶坐起来。我随着它的力道微微后仰,倚靠在立柱之上。
萧溱蹲下身子,双手依旧抵在我肩头,目光冷冷的,却仿佛要将我看穿一般。
“看来皇上果真虚怀若谷,”我并不避讳他的目光,仰起脸望了望他空空如也的身后,轻轻嗤笑道,“不仅不置我于死
地,反是独自前来将我放开,便不担心我不会再次行刺于你?”
“你不会。”萧溱原本沉静的面容上忽然浮现出一丝不明显的笑意。
“你何以如此肯定?”我挑了挑眉,脱口而出道。
话音刚落,忽然下颚被人钳住,接着萧溱的面容在一霎欺近放大。我退避不得,唇已被他轻轻吻住。他身子随之压了上
来,把我死死抵在立柱边,我手脚无力,在他的压制之下动弹不得,只能任其施为。
他以手捧住我面,绵长深远间似是愈加尽情。
我自觉思绪有一刻竟要被他牵动着恍惚起来,顿了顿又忽地清醒过来。猛然向前一欺身,却是更加疯狂地给与回应。
明显感到萧溱身子一震,轻轻推开我,神色里似是有几分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