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却隐隐听到身后的微弱之声。回过身子,见萧溱已朝内而卧,口中却再度重复了方才的二字,声音依旧
有些轻微的颤抖。
便只好走回,轻轻坐到床前的地上,头倚着床栏,脑海中空无一物。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耳边轻喘之声逐渐变为均匀绵
长的呼吸,这才缓缓闭上眼,却毫无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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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的时候身上裹了条毯子。回身一看,床上的人已不在原处。
瞥了瞥窗外,天色已黯,想来将近傍晚时分。
蓦地站起身,方走出里室,便一眼看见端坐在御案边的萧溱。
神色自若地批阅着厚厚的奏折,仿若无事一般。见我走了出来,只是淡淡笑道:“将军醒了。”
我犹豫着行至他面前,盯着他问道:“你白日……为何那般?”
“将军今日对朕倒并不生分了。”萧溱轻轻一笑,边批阅奏折边道,“白日之事,将军还是尽快忘记为好。”
“皇上昨日之态颇为罕见,”我改过了称呼,上前一步,看着他徐徐笑了笑,“只怕我一时难以忘怀。”
“所以便一宿未曾离去?”萧溱的手顿了顿,将朱笔搁在砚台上,抬眼望向我,面上多出一丝笑意,“朕可以将其理解
为将军对朕的担忧之举么?”
我不知自己几度起身探他前额之事,是否被他觉察到。故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哼笑道:“皇上多虑了,我不过奉命而为。
”
“你说……是朕让你留在此处的?”萧溱略略皱了皱眉,又似并不在意,很快展颜道,“也罢,朕记不太清了。”
“既然皇上已无大碍,我便告退了。”心下虽然蹊跷,但见他似乎并无意让我知晓其中缘故,加之天色已晚,已在此逗
留太久,便意欲告退。
“慢着。”萧溱却忽然叫住我,徐徐走近我和并肩而立,却并未看我,只是直视着前方幽幽道,“朕昨日……乃是止血
药物所致,偶尔如此,并无大碍。”
我猛一转头看向他,“为何要告知于我?”
“以免将军对朕心怀愧疚,”他亦是转过脸,露出无耻的笑,“相应地,将军今日所见所闻,便勿让第三人知晓。”
我此刻方知原来止血之事对他而言亦是大伤元气,倒难怪他这几日对朝政似有些力不从心之态。而此事如同萧溱软肋,
却是不能为外人所知。而至于在萧沄也刻意隐瞒虚弱之态,或许是他心内的一点傲气在作祟。只是,他对我却好似极度
放心,这让我心内隐隐不安。我想不出他如此信我的理由,只觉他或许已有把握全然将我控制住,故并不担心我会做出
任何忤逆的举动。
“是。”思索片刻,我低低道。如今暂且顺其意应下,心下却知,若我一日得以离开此处,萧溱此症或许将成为我手中
对其而言致命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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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连数日,萧溱以身体不适为由,久未上朝。
我不知他是有意避开群臣奏议,意欲独自决断战和之事,还是因药物之效身体不适,已无暇顾及政务。只是他许久未招
我入宫,加之朝中又无事,却让我得了几日清闲。无事便邀韩楼至府中后院小酌,或赏花月,或论国是,倒也分外闲适
。
然而这看似安宁的数日之后,萧溱却忽然宣布了接受和议的决定。
当日朝堂之上,他从容威迫,举止如常,看似已全然恢复。淡淡颁出圣旨时,众臣未有太多的惊讶,而我和韩楼亦是暗
自舒了口气。撇开我二人立场而言,却也知此举相对于贸战而言,虽中庸,却也可靠。即便不知后殷为何如此退让,急
欲求和,心下却明白萧溱这般顺水推舟,不仅得以收回光州,又能得一名质子,确是明智之举。
只盼后殷能乘此机会好生休养,来日再重振雄风。
于是之后的事,便颇为顺利。后殷得到消息后,迅速派使臣前来商议细节。为了防止被认出,我便刻意未曾露面,只是
在暗中默默关注。
萧溱似乎对纳贡的数额并不在意,只是在收回光州以及和亲之外加上一条互通商贸。后殷使臣商议再三,觉得此事亦是
互惠互利,便也应了下来。使臣回去后月余,后殷驻守光州的军退全数撤离,退居淮水以北,并传来消息说,和亲的隽
玉公主,将于明年元月启程,前往南周。
初次从人口中听到“隽玉公主”这四字时,我心内不由暗自一惊。
记得她乃是建盛帝嫡出的皇妹,过去在后殷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彼时她还年幼,却已出落得温婉可人。如今应已初长
成,只是却落成这般政治联姻的牺牲品,让人不由扼腕叹息。
正独立在后院思量之际,忽地觉察有人行至身后。
心下只道是是下人而已,便并不回头,依旧只是望向远处道:“何事?”
身后并无回答,我疑惑着正欲回头,却忽然感到一双臂膀从身后将我圈住,一个带着温热体温的身子随即贴了上来。
我身子一僵。那气息,那无耻之举,自是再无别人。
伸手掰他不知何时已握住我腕子的手,谁知他却并不放开,反是使尽全力一般,将我牢牢箍在臂膀之中。我背身而对,
无法使力。如是几番,终是罢手,冷哼道:“皇上今日似乎兴致非凡?”
然而身后却仍是无人答话。我忽地感觉到他温热的鼻息喷薄在我耳根处,转过头,他已将脸埋在我颈窝。
心下一动,隐约竟觉得他神色有几分落寞。
谁知下一刻他忽然抬起脸,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在我脖颈处轻咬一口。我方知刚才不过幻觉,胸中一怒,使力欲将他推开
,他却自己先放了手,转身退至石桌边坐下。
“几日不见,独孤将军一向可好?”萧溱好不生分地拿起石桌上的茶壶斟上一杯茶,放至唇边淡淡笑道。
“甚好,有劳皇上挂心。”我以手在脖颈处蹭了蹭,不冷不热地回应道。
萧溱嘴角挂着一抹笑,闻言只是低头徐徐呷了一口茶,神色悠然从容。本以为他此番并未叫我入宫,反是亲自前来,应
当是有要事才对。谁知他倒如无事一般如此气定神闲,我站在一旁许久,终是耐不住性子冷冷开口:“皇上今日特意前
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并无吩咐。不过挂念将军,前来一探而已。”萧溱面上的笑深幽了些,抬眼目光掠过我,略略环顾整个院子道,“这
院虽小,其景致却是清雅非凡,想朕当初将此宅给你,倒颇有些忍痛割爱。”
“君子不夺人所爱。此处既是挚爱,皇上自可拿回,我自当拱手相让。”我对他那般无所事事的寒暄颇为不耐,便没好
气道。
“那倒不必。既是挚爱……”萧溱声音低了低,忽地又展颜一笑,语气之中甚是悠然,“此宅配将军,倒十分合适。”
“那便谢过皇上了。”我顿了顿,斜睨了他一眼,转言道,“观今日皇上之态,想必近来十分闲适,倒不似前些时日政
务繁忙,难以抽身?”
“和议事济,兴许会有些太平日子,自是省去了不少麻烦。”萧溱淡淡道,忽然看向我,“保住了后殷,这不正是你所
期望的么?”
“议和一事,后殷虽百般退让,而南周若此时发兵却也无法确保制胜。况且兵者凶器,答应议和,与民安定,对南周利
大于弊,这一点皇上自是比我清楚。”我冷笑一声,徐徐道,“你如此决断自有你的考量,却不要说得好像为了区区独
孤鸿作此决断一般,倒顺水推舟让我欠你一份恩情。”
“独孤将军果真敏锐过人。”萧溱闻言低眉一笑,随即又再度盯住我幽幽道,“无论是谁,也不能让朕为了他而改变自
己的决断。”
我和他对视片刻,听闻此言心中倒并不觉惊讶。他之独断狠绝,我在此一年里,早已不以为怪。只是却不知他为何要将
此事特意告知于我,倒好像是警告我不要坏他大事一般。
“不过……这和议,朕却是不得已而为之。”正思量着,却又听他徐徐道。
“可是长公主之意?”我听他此言,不由脱口而出。这朝中想来能让萧溱做身不由己之事的,恐怕也只有扶他上位的萧
沄而已。
“非也。她虽确有和议之意,却并不会插手政事。”萧溱晃荡着手中的茶杯,语气忽又转为淡淡地,“说起此事,若非
独孤将军那一刀,如今南周铁骑许是已越过淮水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话中之意。大抵因我一刀所致,使他身子连日不济,稍有缓和之势,若再忧心战事,恐不利于康复。加
之议和其实利大于弊,故便决意放弃北上计划,得其时日修养。萧沄主和,恐怕亦是出于此种考虑。
忽然想到他醒来后罢朝的那些时日,许是再那药物副作用下又受了不少折磨,便如我那日亲眼所见一般。
心下莫名有些复杂。听闻他此言,既知此事歪打正着也算成全了后殷和议,心中既有些羞愧却也并不后悔。便只是看了
看他若无其事的样子,顿了顿道:“这倒确在我意料之外。不过此番既收回光州,又抱得美人,却也一举两得。”
萧溱忽然哼笑一声,“那个秀玉公主,你可认识?”
“是隽玉。”我纠正道,“数年前有过一面之缘。”
“如何?”
“彼时尚是年幼,温婉可人。如今长成,应当已是亭亭玉立。”
“是么?”萧溱看了看我,“看来你那一面之缘,似对其印象颇佳?”
“政治联姻已是不幸,还望皇上能善待于她。”我并未回答他,只是自顾自说道,“不过或许此事对皇上而言又是一箭
三雕,亦是皇上充盈后宫,延续香火之机。长公主主和,或许也有其意……”
萧溱的目光一直定定落在我面上,此刻却忽然开口打断道:“朕娶她并非所愿。”
我心下觉得他这话来得着实突兀,不待应答,却见他又站起身子朝我走近几步,盯住我徐徐问道:“独孤鸿,你当真愿
意见朕如此?”
他狭长而幽深的眸子定定地落在我眼中,我自觉心中忽然一动,顿了顿,终是带着浅笑答道:“自是如此。平战火之事
,于后殷,于南周,于天下,自是……”
“朕不要这些天下之论,”萧溱再度打断我,幽幽道,“抛开那些,便就依你心内之意,告诉朕,你心中所想又是如何
?”
我沉默片刻,忽然笑道:“岂有不愿之理?自当祝皇上伉俪和谐。”说罢朝他长长作揖。
垂着头听见萧溱冷哼一声,似有怒气般转身离去。
抬起脸时面前只剩空无一人的石凳,忽地觉得心中亦是空空如也。陡然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自己的感觉已会在不
知不觉中被他带动,会因他而掀些波澜。
任目光直直落在前方愣了许久,终是自嘲地笑了一声,走出小院。
第二十五回:连理之期
城郊十里,旷野辽远而苍茫。
霜风凛冽,隐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近回荡。穿过颓败的枝桠扑打在面上,温润却冰凉。
我随萧溱到来之时,一眼便望见许多宫人臣子远远并立,许是已恭候多时了。
视线之中还有无际的连天草衰,凋敝之态稀疏蔓延至天际。翠色的生机在其中暗自消长,混入无边的枯黄与赭褐之中。
这便是南国的冬季。即使是在最寒冷的元月之期,目之所见也并非尽是荒凉的颓败与荒芜。
屈指而算,这已是我在此度过的第二个冬季了。二载有余的时光里,自己不知不觉间似已习惯了这种气候,连同其他那
些自己原本以为并不能安然接受的,一并变得习以为常了。
许是在或高墙深院,或车水马龙的宫城之中待了太久,如今陡然见了城郊的这般景致,一时间除却心胸旷达之感,却不
知怎么竟有些莫名怅然。
既觉阔别,又如重逢般,忆起旧时戎马的满目苍凉。追思起来,自己竟已远离了这么些时日。
朝帘外望了许久,肩背已有几分酸痛。转过身子向后靠了靠,下意识地往左边看去。
身旁的人没有半点动静,如雕塑一般安坐着。此刻他长睫微垂,斜斜地靠向另一边,似在闭目养神。只是眉目间似微微
敛起,神色里隐有一派不同以往的肃然。
自上轿起,便无一句言语。
我虽不知是何缘故,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萧溱的转变。
似是从那日离开我府邸之后,便极少与他见面。偶尔传我前去,也只是三言两语地委我以公事,态度生分疏淡,倒与旁
人无异。
我虽觉蹊跷,却也绝不会开口相问。只在心中暗道,若一日他对我彻底失了兴趣,或许便也不再执念于这般无谓地留我
在此。
如此也罢,倒应是我心中所盼。
但今晨却忽然接到他的诏书,以护驾为名,传我随行,出城十里。
迎接后殷和亲公主南至。
我心知以目前后殷被动之势,萧溱出城十里相迎,也不过形式上的礼仪而已。文武官员,相关联的虽有不少随行,也只
为添添排场罢了。而萧溱让我行护卫这般与平日毫无关联之事,更是莫名之至。
只道他如往常一般强词夺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他我也早已习惯,便并未推拒。
然而事实上,此行他虽命我与他同轿而坐,贴身护卫,方才一路上却一言不发,仿若视我如无物。近一个时辰的时间里
,和他二人相对,在这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只觉突兀的沉默不断地增添着尴尬的气氛。
不觉再度转过脸看了看他。帘缝处透入的光在他面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影,随着轿子的颠簸微微晃动。他不知何时已睁开
了眼,却只是定定的望着前方,目光有些空洞,清俊的面容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正此时,我感到身子一顿,自觉轿子已停在众人之前。
这才意识到急急收回目光,谁知萧溱忽然又转过脸,与我四目相对,却依旧什么也没说,目色如沉潭一般,幽深而冰冷
。
我不由略略一僵,动作顿了顿,随即很快跃出轿子,按着腰间的剑柄静静立在一旁。
一个小太监匆匆赶来,走上前替萧溱掀开轿帘。
萧溱缓缓走出轿子,眉目泰然,面含浅笑。一身火红的貂裘,色泽于这一片衰朽的冬景之中,自是分外艳丽夺目。
群臣急急下拜,冲他异口同声道着“参见皇上”。
萧溱淡淡一笑,吩咐他们起身。抬眼朝远处望了望,便径自从群臣让出的小道之中行过,走向不远处另一台大轿。
轿外立着的丫鬟和侍卫见状立刻齐齐跪下。
萧溱轻轻一抬手,示意他们平身,随后又徐徐走到轿前,轻轻掀开帘子,朝里面伸出手。
我虽和众臣立在一旁,却清楚地看见他面上的一抹笑,温文清雅,竟是我从未曾见过的。
“看来皇上似已想通,如此自然最好啊……”低头茫然地盯着腰间的佩剑,恍惚间听到附近老臣的低低议论之声。
“可不是么?如此看来……啊!”另一个声音道,忽然生生被一阵强抑着的惊呼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