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喘几声,冷冷笑道:“皇上这般趁人之危,可还尽兴?”
“这是你欠朕的。”萧溱已然恢复了神色,盯着我挑起嘴角道,“朕已为之受了你一刀,此举不过讨债而已。”
我已平静了呼吸,闻言只是哼笑一声,并不作答。
谁知萧溱却又忽然伸手将我一把拉近,收起笑意,盯着我的眼一字一句徐徐道:“独孤鸿,你既刺伤朕,为何又未曾离
去,反是将朕送回,白受这般折磨?”
“莫非你竟希望我径自离去,让你死在那里?”我冷笑一声反问道。
“为何?”他并不理会我,只是重复着方才的问题,“即便那时朕有意教你离去?”
我自嘲道:“现在想来,以你之性,百般困我于此,又岂会主动教我离开?不过是一计欲擒故纵罢?”
“可是你终是没有离开,可见此计已然奏效。”萧溱淡淡一笑,随即紧了紧捏在我肩头的手,缓缓问道,“你并不愿朕
死,可是如此?”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嫌那一抹夕阳太过刺眼,别过脸淡淡道,“你若不悦,现在将我
杀之后快亦不甚迟。”
“你知道朕不会,正如朕知道你不会一般。”萧溱望了我片刻,面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笑意。站起身,冲我道,“待会儿
会有人送你回府。你且回去休整几日,再来上朝。朕准你几日假。”说罢径自转身离去,并不给我回应的机会。
他修长的身影徐徐走远,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渐渐没入斜阳下已有几分昏暗的天色里。
我坐在原地,觉心中似被什么填满,却又隐有空荡怅然之感。
第二十三回: 战兮和兮
建盛十一年十一月,也就是数月之后,驻守光州的徐一贲派人八百里加急传回消息,说后殷军队已重新占据光州。此消
息一出,立即震惊朝野。
据说,本从寿州匆忙撤退的后殷残部忽然掉转方向西进,直指光州,而光州内缴械投降的殷军也顺势倒戈,里应外合,
内外夹击,徐一贲应付不暇,只得弃城投往寿州。如今,二州皆不敢贸然发动攻势,便只是之这般对峙着,已有数日。
然而几日后,后殷却派去使者,献书求和。徐一贲不敢怠慢,便连夜派人将消息传回。
推算时间,后殷发动反扑大致是在萧溱昏迷后数日。府中的后院里,韩楼放下手中茶杯,“子翩,你说你我生出的谣言
,可曾有效?”
我坐在他对面,抬眼望了望小院的景致,淡淡笑道:“徐一贲此人,我曾与他交战,对其人略有知晓。武勇有加,谋略
不足,惯于被他人指挥,自己则少有主意。故知萧溱有事,必当方寸大乱。若此战主帅若换作其他人,此策我便不会一
试。只是此策成功与否,却看不出成效,纵徐一奔因此而有了过失,却也不会让朝中知晓此事。”
韩楼微微颔首笑道:“看来我们放出的风声,不似在打消周军的气焰,反倒像助长了殷军的势头。”
“不过在我看来,二者其实并无差别,如今势头逆转,自是最好。”我把玩着手中茶杯,淡淡笑了笑,“再者,后殷此
番,诈败,诈降,反扑,夺城。出其不意,里应外合,其势锐不可挡,若非早有预谋,便是临时得高人相助罢。你我之
策,不过推波助澜而已。”顿了顿,又道,“却不知后殷此战主帅何人?”
“宇文锋。”韩楼不假思索道,“我在后殷之时,并未听说此人,想必是后起之辈。”
我思索片刻道:“我亦不知此人,不过他能出如此奇策,自然不是池中之物罢。后殷人才济济,或许并不需你我在此白
白费心。”说罢一口饮尽杯中茶。
韩楼望了我一眼,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他明白我心中所想。因为我们一样,即便身在异乡,也无法不对后殷安危日日牵挂,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却
不知待到归返之时,后殷是否还会需要我们。
盯着空杯自嘲地笑了笑,心中有几分怅然。却再度听得韩楼在耳边徐徐道:“子翩,纵然如你所言,你我却绝不会对此
弃置不理,可是如此?”
抬眼于他对望了片刻,二人忽地会心地笑出声来。
便是如此罢。总有些事,是教人做了,纵毫无回报,亦是无怨无悔。我低低一笑,斟满了杯中的茶。
“子翩,此次后殷请和,其条件不仅包括退还光州,更是主动提出南北联姻,结世代之好。”顿了顿,韩楼再度道,“
后殷此时势头正盛,不趁势追击,反是主动议和,此事你如何看?”
“大抵是知晓目前以自身之力,纵是乘胜追击,亦无太大把握。”我说罢又暗自沉吟道,“只是去年此时我出兵之时,
朝中一片主战之声。以如今的情形看来,似与先前大不相同……却是有几分蹊跷。”
“或许后殷需要时间休养生息,若南北能以此为契机,再无战事,自然是最好不过。”韩楼看向我,面露疑虑之色,“
只是,南周蓄势北犯,对于这议和,却不知萧溱会否答应。”
我啜了一口清茶,将茶杯顿在唇边,敛眉半晌道:“若单凭议和便能真正换取永久的安宁,却也值得。只是,以萧溱之
野心,只怕不会就此应下。”
“以目前之境,相持太久,待到天寒之季,对南居的周兵而言自是不利。增兵寿州,或者退兵议和,皇上也只有此二种
选择。子翩,依你看来,皇上可是会选择后者?”
“萧溱之意,我也无法尽数揣度,然而能肯定的是,他既已出兵夺回失守之地,就绝不会甘于这南北分治的局面。”我
站起身来略略舒展手脚,望了望远处天际,“我身子也已无大碍,明日且去朝中走动走动,看看风声如何。”
******
次日衣着朝服,五更上殿,立于群臣之末。
萧溱依旧是高座于殿上,神色肃然威穆,已看不出丝毫伤病的痕迹。目光扫视群臣,似乎在我这里略略听了片刻,又换
做直视。
他自恢复之后,对外依旧只道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只字未提我刺伤他一事,亦未有任何追究。我心想他此举或是为
了隐藏自身异病,但却不解他为何不将知情人之一的我也除去。只觉我既已知他秘密,又常伴左右,想取他性命,似乎
是易如反掌。又或许萧溱这般漏洞百出不过是表面现象,其实只怕早已布局得滴水不漏,绝不会给我机会再伤他分毫。
无从知晓。只是扪心自问,以如今之境况而言,贸然杀萧溱绝非明智之举。或许我终有一日会手刃于他,亲手了却这南
北纷争,但绝非此时,绝非战事正有缓和之机的这个时刻。
立在人后,遥遥静听群臣奏议。
只是今日话题,似乎便只有一个,那便是议和。
殿下众臣你一言我一语,住和主战争执不休,而萧溱却只是静静高座,一言不发。我远远盯着他旒珠下的眼眸,却也无
法从中窥得其一丝心境。
就客观而言,兵者凶器,既然对方正有此意,南周若顺水推舟应下,除了重得光州外,亦是能有时间休养生息。另外,
后殷主动提出送公主前来,便相当于交付给南周一名质子,此举足见其求和之心。故应下和议,对南周自是有诸多益处
。
然而,后殷之举却无意暴露出自身弱势。急于求和,可见纵然上一战告捷,其内部也许已然空虚,若萧溱趁此机会增兵
反攻,或许亦能重创后殷。
故此事对萧溱而言,乃是一个两者皆可的选择。只是他的选择,却大大地关系到后殷的安危。于我和韩楼的立场而言,
自然是希望萧溱能应下此事。只是我们所能想到的,萧溱自然也不会忽略,却不知他要如何掂量,如何权衡。
片刻后,萧溱示意众臣静下,清了清嗓子却道:“诸位爱卿,此事……容朕思量片刻,再作商议。”
我以为他心中已早有决断,谁知开口竟似并无主见,又瞥见握住龙椅的右手竟似使出了很大气力,指节都有些微微发白
,胸中忽生异样之感。
“此事先搁下,诸位还有何事上奏?”顿了顿,萧溱见众人一时沉默,不由缓缓道。
这时,一个老臣走了出来,弓身道:“臣有事要奏。”我定睛一看,乃是丞相司马洛。
“丞相请讲。”萧溱恭谦道,语声却好似有些轻微。
司马洛犹豫了片刻,才徐徐道:“臣所奏之事……乃是望皇上早日择数名后妃,充盈后宫。”此言一出,立刻有许多臣
子上前附议,粗略看来,都是身居要职的老臣。
萧溱的面色立刻沉了下来,“此乃朕的私事,不劳丞相大人操心。”
“皇上既然是皇上,此事便不再是私事。”老丞相司马洛闻言并不退缩,反是直言道,“皇室若香火不继,此乃关乎我
大周江山之要事。还望皇上明察。”说罢再度一揖。
大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似在等待萧溱的反应。而他依旧不发一言,似在沉默,又似在隐忍,然而我眼见他握住龙椅
的手越来越紧,心下愈发觉得有几分不对劲。
正思量间,忽见萧溱站起身子,一挥广袖,淡淡说了句“退朝”,便头也不回地径自离开。
众臣之中微微有些哗然,便就连我,对萧溱今日之举,也觉得颇为古怪。没了平日力压群臣之势,倒反似在处处退让。
退朝之后,很快寻得韩楼,问过数语,方知原来萧溱身为一国之君,却从未娶过妻室。许是承袭其父,对男欢女爱之事
甚为淡泊。过去如此倒也无妨,只是如今萧泯已死,萧家便只有他这一个男子。传宗接代之事,兹事体大,自是要早做
打算了。
我听罢不免有些讶异。虽然身在南周已一年有余,但除却南北纷争之要事,对于其他竟一概不知。而如今知晓萧溱这等
私事,一时间竟不知做何言语。
“不过此事与你我倒无太大关系,皇上会否应下和议,才是重中之重。”韩楼自顾自地说道,忽然转向我压低了声音,
“子翩,你可曾觉得,皇上今日有些反常?”
我猛地回过神来,抬眼盯着他问道:“高望你也有此感?”
韩楼轻轻颔首,正待说什么,却被我忽然打断,“高望,你先去罢。我……去趟御书房,和议之事,许是仍有转机。”
说罢冲他寥寥一拱手,人已转身走出几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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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门而入时,见萧溱正端着一碗汤药送至嘴边。见我进来,手顿了顿,继而仰起脸一饮而尽。
“你今日主动前来,可是劝朕接受后殷和议?”萧溱在我目光中徐徐放下碗,斜睨着我道。
我看见他额间隐隐沁出的汗珠,不由收回了本欲出口的话,只是淡淡道:“原来皇上之伤并未痊愈。”
他闻言低声一笑,站起身来看向我道:“知道此事,你是喜是悲,抑或是深深懊悔?”
“皇上洪福齐天,自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萧溱微微敛起眉,徐徐走到我面前,盯了我道:“你为何总是做的这般屈从恭谦?是为了藏起你骨子里的那点傲气,还
是……”轻轻抬起我的下颚,迫我与他对视,“……还是故意与朕做出生分之态,好让朕看不出你心中真实所想?”
他深深地凝视着我,眸子明亮异常。我看着他有几分疲惫和憔悴的病容,以及略带苍白的薄唇,心中莫名一动。想起他
方才朝堂上的失常之举,这才意识到自己彼时那一刀,对他而言原是那样深重。
“不敢。”他力道很轻,而我并未挑开他手,只是对上他的目光淡淡道,“皇上多虑了,此不过君臣之礼而已。”
“也罢。”他笑了笑,轻轻收回手,转身走回御案边,叹道,“如此也罢。”
我立在原地未作应答。此番前来本确是意欲一试,看能否在他未作决断前劝其和议,只是陡然见他如此,一时却不知如
何开口。心中正盘算如何继续,却忽地听闻门外老总管尖细的声音——“长公主驾到。”
语罢便见萧沄疾步推门而入。我退至一旁,淡淡地朝她行礼,准备告退。她瞥了我一眼,却道:“独孤鸿,你留下无妨
。”
我便只得站在一旁,听得萧沄略带几分怒意冲萧溱道:“本宫听说,皇上今日方退朝便一道圣旨罢免了司马大人丞相之
职?”
“皇姐所言不假。”萧溱徐徐站起身应道,态度虽是恭谦,闻言面色却沉了下来。他此刻面色平静而肃穆,全然没了半
点方才的虚弱和疲惫。我盯着他,心知他不过在隐忍罢了。
“可是为了今日堂上他上疏劝皇上充盈后宫之事?”萧沄走近他,一字一句道,“皇上可知,他之所以敢有此举,乃是
得了本宫授意。”
“朕早该想到,”萧溱哼笑一声,“只是皇姐又为何如此?”
“香火之事,兹事体大,皇上心中自然明白。皇上此番遇险,虽是有惊无险,却让本宫不得不有所忧虑。”萧沄看似不
经意地瞥了我一眼,“本宫虽无心干涉政事,只是此事,却不能坐视。若不让人将此事提上日程,恐怕皇上也容易将其
忘至脑后。”
萧溱垂着脸,闻言只是沉默。许久缓缓道:“朕自当收回罢相的成命。”
“也罢,便请皇上三思。”萧沄见萧溱有几分退让,微微颔首,又转向我道,“独孤将军,皇上既然器重于你,便劳烦
将军帮忙劝劝皇上。”
说罢径自推门而出,并不待我回应。
然而门方掩上,便听得身后重重的声响。回头循声看去,身子却忽然有些僵硬。
第二十四回:情衷再试
萧溱双手死死撑在御案边,呼吸急促,身子摇摇欲坠。
心下一惊,方知他方才为何急急遣走萧沄。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扶住他的臂膀道:“萧溱,怎么回事……我去喊
御医。”
他却忽然将我手轻轻一抓,示意我不必如此。
我感觉到他五指冰凉,抬起眼却见他面色苍白如纸,额间更是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无妨……”萧溱轻轻道,“扶我……去里室……便可……”
我本能地立刻将手伸直他腰间,顿了顿,还是一把揽住他的腰。他一手死死拽住我的,颇有些踉跄地在我的搀扶下走入
里室。
我小心让他平躺在床上,替他掖好被子。他浑身颤抖不已,汗如雨下,沾在微垂的长睫之上,本就柔善的面容此刻更添
几分弱态。
迟疑片刻,问道:“当真……如此便可?”
萧溱抬眼望了望我,轻轻颔首,又徐徐闭上。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有些揪痛。平日里见惯了他那般居高临下的样子,又几曾料到他还会有如此一面?
虽不晓是何缘故,却知若换做自己,定然不愿别人看到这般模样。见他渐渐平复下来,便站起身准备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