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九原地转悠,随意扫了一眼窗外,八月十五,月色正浓,脑中灵光突然一闪,「万物以荣,天地之交,天气以急,水
冰地折。」
不自觉地念诵出来,「阴阳交,中间文,落流水,颠倒成。」
陈九突然抬眼,正对上齐啸天的瞪视,「就是这篇!」
陈九只会背诵,道理却是一点儿不懂。不过,齐啸天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他没背错,就是这篇!
齐啸天揪着陈九的手肘,「你怎麽会的?!」
陈九眉头不禁紧锁,齐啸天的表情实在古怪,当然了,他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陈九最烦这种个性,放着紧要事情不管,却偏要去纠结那些次要事情。没有什麽好气,陈九随口冲齐啸天吼道:「你是
来治病的,先治好了他再说!」
「你,整篇都会?」
齐啸天仍是质疑,陈九一撇眼,「是不是只要让他按着心法口诀做就行了?」
齐啸天点了点头,陈九不再理会,坐到床旁,盯住慕容无射,「我是整篇念完,还是一句一句地念?」
陈九声音很轻,他知道慕容无射一直在听,也听得懂。
睫毛眨了两下。
「你想一句一句的?」
陈九又问。
睫毛再眨。
「那你听好了,我念了。」
陈九深吸一口气,「万物以荣,天地之交,天气以急,水冰地折……」
24.
整篇念到一半,慕容无射突然浑身颤动,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流下,背上的衣服瞬间就湿了全部。
陈九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耳里已听到「噗」的一声。
一口黑血,喷溥而出。
慕容无射随即侧倒在床上,周身虚软。
陈九吓了一跳,「怎麽样,怎麽样了!」
齐啸天迅速扑了过来,三指搭上慕容无射的手腕,诊了好一阵子。终於……
「应该没事了!」
幸好。
陈九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
七手八脚地弄慕容无射躺好,陈九坐在床边,总算踏实下来。齐啸云说慕容无射没事了,那就应该是真的没事了!
齐啸天出去配药,墨染和紫檀在外面烧火。关於陈九为什麽会背武当内功心法的事情,谁也没有再次追问。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吧,陈九和自家教主交情匪浅,刚才陈当家的一席话,相信自家教主也都听了一清二楚。那他们还
纠结什麽呢,等教主伤好了,是非对错,定有公断。
陈九坐在床边,屋里只剩他和慕容无射。
陈九清楚,他和慕容无射曾经提过几次武当,却从未说过同顾飞云的深厚关系。而且最重要的,还是他刚才在武林大会
上的那一句话……
陈九有些担心,慕容无射对名门正派意见一向颇大,而他刚才只想着救人,刚才竟没有丝毫顾忌!
那现在,他应该怎麽办呢?他要怎麽解释?
慕容无射会不会拿他当成敌人,针对他,甚至是一刀就地解决。
陈九想了好几种办法,却唯一漏掉了提前跑掉。他宁愿被他还是想要看着慕容无射醒过来,伤势那麽严重,如果不亲眼
看着好转,他不放心。
陈九一直在床边等着,直到後半夜,外面一阵骚动……
「陈当家的,快点儿过来!」
陈九没等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墨染拉出了老远,陈九看着紫檀奔向床边,直觉不好,「你们要干什麽?!」
「别说话!」
墨染低声吼了一句,他已经将陈九拉出了後门,粗鲁的把人往猪圈里一推,「没叫你就别出来!」
猪圈!
陈九险些气得肺炸,为了躲避江湖追杀,墨染竟然将他推进了猪圈。真是,天杀的!
心里虽气,但陈九也不是糊涂类型,猫着腰,蹲在圈角,很隐蔽的位置。
没过一会儿,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响,陈九微微起身,偷偷瞄了一眼。大约十来个人,手持长剑,围着房子转了两圈。
「没人……」
「後面也没有……」
两边接头。
「走吧,去那边找找!」
「他受了伤,一定跑不远的!」
陈九皱了眉头,这些人是来找慕容无射的,是武当派的?还是威远镖局的?
人走了一会儿,陈九才想着起来,腿有些酸麻,狠狠跺了两脚,才稍微恢复了正常。
小心回到屋里,慕容无射已经被放回了床上,刚才紫檀一定是带着他逃去了别的地方,这院子总共就那麽大点儿地方,
如果仍在附近,是绝对藏不住的。
走到床边,陈九摸了摸慕容无射的锦被,「用不用带他去别的地方?」
陈九觉得不太放心,那些人不傻,找过的地方也可能再重找一遍的。
墨染突然冷冷一笑,「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陈九心中一凛,突然发现紫檀并没有在屋里,他去了哪里?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紫檀是去……
陈九不敢再想。
「陈当家的,如果武当发现你和幽冥教混在一起……」
黑暗之中,墨染的双眼反而亮得出奇,他是在提醒陈九。
这个问题,陈九没有回答,坐在床旁,终於轻轻一叹,如果武当发现他和幽冥教在一起……
他会尊师重道,但是武当,可绝不会轻饶了他,说不定会将他大卸八块,或是游街示众,警告世人。
陈九心中凄惨。
25.
第二天正午,墨容无射终於清醒过来。身上的毒素清了干净,又服了一贴药之後,再次睡去。
完全的恢复健康,应该第五天了。
五天的时间,陈九一直留在农舍,齐啸天在第二天就回了幽冥教,而墨染和紫檀,也经常有事情忙碌,很多时候,农舍
里就陈九和慕容无射两人。
慕容无射坐在桌旁,倒了一碗粗茶,「我听说顾飞云收过一个俗家弟子……」
陈九点头,「没错,就是我!」
慕容无射眉心轻蹙,「你不会武功!」
「我是不会,他从未教过我武功!」
慕容无射眉心再蹙,「那他教你什麽!」
「内功心法!」
陈九拿过茶碗,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像夫子教授礼仪篇章一样!」
「所以,武当的心法你都会背!」
陈九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我只会背!」
慕容无射转着茶碗,「即使只会背诵,也还是武当弟子!」
陈九「啪」的一声撂下茶碗,满脸愤怒,「武当弟子怎麽了,你还是魔教教主呢!」
「魔教教主怎麽了?!」
一掌拍在桌上,慕容无射同样愤怒。
陈九气急败坏,「怎麽了?我说过你什麽?!你竟然来说我!」
陈九最见不得假仁假义,什麽武当弟子,酸溜溜的,透着讽刺,瞧不起人。
慕容无射嘴角挤出一丝笑容,说不上是什麽意味,「我又没说什麽!」
潇洒走出内室。
只留下陈九一人,干瞪白眼,他又没说什麽?慕容无射是什麽意思!
「武当怎麽了,陈当家的你怎麽跟穷酸秀才一样!」
「穷酸秀才?」
晚饭时候,紫檀打了两只山鸡,一只野兔,听见陈九描述下午的事情,就有了上面的对话。
「我是穷酸秀才吗?」
陈九指着自己的鼻子反问。
「是啊,只有秀才才会这般计较名份!」
「那,你们都不计较吗?」
紫檀点头,「一碗饭,两个菜,我们还像以前那般对你!」
慕容无射倒的确没说什麽!
得,这倒是自己小心眼了!
陈九摇了摇头,认命地拿起那只被烤得金黄的山鸡,给慕容无射送去。
那人才受了重伤,山鸡,就算是大补了。
陈九陪了几天,慕容无射的话一直很少,陈九拿不准他是不是正在生气,他好像对谁都少言寡语的。
「你让你的小厮假扮成了你的模样?」
手中的飞信已被粉碎,慕容无射微微抬头,「你不怕顾飞云知道了?」
陈九抿了抿嘴,「我是怕他的!」
这是实话。
「你们千里酒庄每年孝敬武当多少银子,帮他打通多少官道!」
慕容无射摇了摇头,「这样,你倒怕他?」
陈九尴尬,「他始终是我师傅啊!」
慕容无射不解,「你当初,怎麽会拜了他为师?」
轻轻一叹,「那年洪灾之後,我爹找人为我卜卦,人家说我一定要拜个师傅,不然,命里还有几劫……」
陈九摇了摇头,「我爹挺相信的,於是就托人引荐了武当,是当时的洛掌门让我拜师的!」
慕容无射讥讽一笑,「那老头是怎麽说幽冥教的?」
老头。
26.
陈九皱了皱眉,慕容无射是在说顾飞云吧,虽然顾飞云的做法他也看不习惯,但是,老头……
不尊重。
人家始终是长辈。
慕容无射很敏感,他没说再什麽,心里也不觉得错了。
顾飞云是什麽个性他很清楚,叫他一声老头,算给他面子了。
陈九始终默不做声,像是非要慕容无射改口一般,极牛脾气的。
心中没来由的一揪,慕容无射递过一个青果,主动给了台阶,「你知道威振天是谁杀的吗?」
「你不是说不是你吗?!」
陈九语气加重,他早就问过这个,也一直相信慕容无射不是凶手。怎麽今日,慕容无射旧事重提!
慕容无射轻轻一笑,「这件事情,也不知道是威远镖局乱泼脏水,还是武当另有图谋!」
话里有话。
陈九听不明白,「你是什麽意思?」
「威振天是威大海杀的,是他儿子!」
闲话家常一般。
陈九眼前顿觉一片血光,「他儿子?!」
是不是真的!
慕容无射轻轻一笑,「威振天只有一个儿子,但为何一直不肯确认他二当家的身份?」
陈九摇摇头,以前他并不关心这些消息,直到前些日子打算前来武林大会,他才临时恶补了一些。
按理说,威振天的确应该早早立下继承人,威大海的本事并不差劲,也不是不成气候,为什麽会这样呢?
慕容无射讽刺一笑,「威振天根本不是威大海的亲生父亲……」
绿帽子。
威夫人竟给响当当的威远镖头带了一顶响当当的绿帽子。
「这件事情只有威夫人知道,威振天,他也就是怀疑而已。」
「威夫人担心事情败露,也担心威振天知道了之後会对威大海痛下重手……」
慕容无射看了一眼陈九,「他们计划了很久,你不要看那个女人柔柔弱弱的,其实,她骨子里本事的很呢!」
陈九皱了皱眉,慕容无射似乎知道很多……
手上的一枚青果已经快被揉烂,陈九眉心紧皱,不是他多心,而是……
自从他坦诚了与武当的关系之後,他和慕容无射之间的相处就多了一些什麽,好像,是那种叫做防备的东西。
「不管怎麽说,我也救了你的命!」
心里想着,嘴上便脱口而出。
话音刚刚落下,陈九恍然意识到不妥,他怎麽想着想着就说出来了呢!
陈九真情流露,慕容无射也不介意,轻轻一笑道:「你说的没错,你救过我两次,按理说,我应该好好谢你才是!」
陈九满脸通红,「我救你,不是为了要你谢我!」
慕容无射淡淡一笑,「我的命是你救的,若你什麽时候想要,我不会犹豫一下!」
语气激昂,慕容无射显得极有魄力。
只可惜,陈九不是江湖人士,他理解不了这份意思,「我想要什麽?要你的命吗?」
「自然!」
慕容无射点了点头,「我记得洪灾的时候我们结拜过兄弟,兄弟的命,本来就是要放在一起的!」
隐约,是有这麽回事。
陈九晕晕乎乎的。
慕容无射竟想把命给他,命,应该是最珍贵的东西吧!
心中赞叹,这人还真是有胆!
陈九生於富贵人家,但对於江湖,尤其是侠丹义胆之类的,他竟是天生的有几分稀罕。从小,他就好奇这些。
此时,慕容无射的几句话,已经轻易地勾起了陈九的澎湃热血。他真想和慕容无射一起行走江湖啊!那样,一定痛快!
说干就干。
陈九双眼亮晶晶的。
慕容无射顿时理解了,「我明日就回幽冥教,你要是愿意的话,就一起走吧!」
陈九飞快地点头,像是青头小夥一样跃跃欲试。
慕容无射满脸无奈,转身坐到一旁,任由陈九神采飞扬下去……
27.
老实说,陈九并没有什麽跋山涉水的机会,不是他犯懒,而是他真的没有时间,他很忙的。
千里酒庄的事情太多,经常缠得他脱不开身、挪不开步,即使他偶尔能够出来转转,也全部都是为了生意事情,跑来跑
去,赶趟得要命,根本没有闲情停下脚步,四处游玩。
「你想去哪里?」
出了武当地界,慕容无射主动问了陈九。
「苏州……」
陈九眨了眨眼,苏州景色好,吃的东西也多,他想仔细体会一下。
慕容无射不置可否,却特意绕了个圈子,来到了陈九期待的江南水乡。
坐在白月楼的二楼,慕容无射拿起手边的青铜酒壶,陈九刚才要的是茶,他们现在到了江南最有名的酒楼,喝茶,太少
见了。
看了一眼陈九,「你不喝吗?」
陈九犹豫一下,最终仍是摇头,「我还是茶吧,听说这种胭脂茶,一样是地方名产呢!」
慕容无射不以为意,也许陈九是看惯了酒,无所谓了。
自从进入苏州地盘,陈九就痛快地扔了人皮面具,这里没有人认得他,还戴着那些劳什子干嘛!
苏州的秋天很美,陈九原本想先逛一圈儿,可是,还不到正午,人就有些饥肠辘辘。
苏州河边有不少菜馆,陈九特意选了一家人少的。这边,应该有不少好吃的东西。
最有名的,当属苏州的「三白」,白鱼,白虾,以及美味的银鱼。当然了,应景的大闸蟹和鲜嫩的鳗鱼也不能少。末了
,慕容无射仍是觉得不甚尽兴,又特别多点了一坛黄酒。
「你还是不喝?」
慕容无射端起茶碗,他和陈九一起生活十余天,他顿顿有酒轻酌,而陈九……
「我一喝就醉……」
头一次坦诚,陈九挺不好意思的。
慕容无射目瞪口呆,「酒公子」一喝就醉?!那还叫什麽「酒公子」?!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啊!」
陈九沮丧,「我真的是一喝就醉,不信,我喝给你看!」
震惊之余,慕容无射忘记了阻挡,由着陈九灌下一杯黄酒。
起初,陈九故意东拉西扯,刚开始的几句话还能说得靠谱。但是後来,脸变得通红,舌头也跟着不利落起来。
慕容无射傻眼,酒醉之後的陈九像是话痨一般,他能不能一掌拍晕他?看看,那人现在已经跑到邻桌,跟人家划拳去了
!
颇感无奈,慕容无射唯有赶快叫来小二结账,然後直接将那个「醉酒闹事」的公子哥拎回客栈。
简直是,太丢人了!
慕容无射从未侍候过人,拉着陈九回到客栈房里,毫不留情地就是一甩,直将人扔到了床上。
「哎呦!」
揉着被撞到的头顶,陈九皱了皱眉,「痛……」
慕容无射咬牙切齿,接过店小二送来的醒酒汤,接连给陈九灌了两碗。
陈九一边喝,一边笑,「你也喝啊!喝一碗!」
「你醉了,还喝什麽!」
陈九大力摇头,「我没醉,我哪里醉了!我好着呢!」
酒醉的人永远不承认自己醉了,这是老话。
慕容无射恼火得不行!
站在床边,突然又觉得好笑,「你是酿酒的,怎麽酒量会这般差劲?」
陈九侧躺着,一手撑着头,双眼极其真诚地看着慕容无射,「我不差劲,我能,能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