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早已疲累不堪,喃喃道“臣……臣不敢埋怨陛下,郭解的作为虽然律法难究,却终究不容于情理,陛下的作为,也
是……天子的本分。臣只是……只是觉得愧对郭解,心里……心里非常难……受。”说罢一侧头,便沉沉睡去。
刘彻抚摸着卫青铺散的乌发,微微一笑。
醒来时,已是正午。
面前是刘彻满是促狭笑容的脸。
昨夜的零散片段出现在脑海,卫青不禁满脸通红。
刘彻见他害羞的样子,心中大呼秀色可餐“仲卿,你终于醒了,朕可等你好久了。”说罢俏皮地眨了一只眼“说真的,
这么多人里,朕还是最喜欢仲卿。”
垂下头,再垂下头,唯有这样,才能将那个突如其来的悲怆神情掩饰,才能将那份身为玩物的悲哀强行吞进腹中……
命运,永远无法摆脱么?一个奴隶,无论怎么拼命、怎么努力,无论外表看上去如何风光,永远只能是天子无数玩物中
的一个……
良久,感觉到有些不对的刘彻半眯着眼睛,托起卫青的下巴,却见那脸上除了恭顺,再也找不到任何情绪……
那晚之后,刘彻和卫青间那道若有若无的莫名隔阂消退了大半。
刘彻一直认为,为了郭解的事情,卫青一定对自己心存不满,没料到他却如此通情达理,虽然心中愧疚、难过,却丝毫
不埋怨自己。
他当然是通情理、识大体的人!如果他是心胸狭窄、因小义忘大义的人,自己怎么会如此信任和重用他?刘彻拍了拍自
己的头笑起来。真是关心则乱!
第69章:哭宫
张骞带回了炼制精钢的配方,还带回了大汉的丝绸、瓷器在西域能够卖上好几十倍价钱的消息。这让做梦都在琢磨怎么
加强军力、筹集军费的刘彻和卫青喜出望外,卫青更是每天早早就安排处理好内朝的事务,转身就往考工令的兵器作坊
跑。
刘彻从来没见过卫青这么迫不及待,在他印象里,卫青是个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的人。
有一次,刘彻亲自巡视兵器坊时,见卫青正光着膀子,抡起大锤打制钢刀。熊熊炉火将他的每寸肌肤都映成红色,汗水
如小溪般划过优美的面颊,划过生动的肌肤跌落尘埃,清澈的笑容更似从骨子里透出来,照进刘彻心底。刘彻恨不得自
己变成一滴汗水,这样就可以在那充满情感和力度的美好身体上毫不掩饰地爬来爬去……
“王顺,叫人去看看卫青是在内朝还是在考工令的兵器坊。”如果在兵器坊的话……说不定又有好景色可看,刘彻咽了
口口水,一脸诡笑地站起来。
“陛下,皇太后刚才差人来,说是宫宴已经备好,问陛下何时过去。”内侍跪在殿门口禀报。
刘彻泄气地坐回去,自己居然差点忘记这事。
两多月前,王太后开始生病,太医们想尽无数办法也没能治好,王太后的病一日重似一日。
近半月来,不少诸侯王开始如京探望王太后的病,刘彻心知现在正是推恩令刚刚开始实施的重要时期,为了拢住诸侯之
心,凡是前来探病的诸侯王,刘彻都会以王太后和自己的名义在长乐宫宴请,当然,出席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这几天来的诸侯王不少,刘彻几天前就定下了宴请的日子,今天却忘了。当即换了正装,摆驾长乐宫。
十多个诸侯王早已坐好,见刘彻来齐齐离座跪拜。
刘彻满面春风,一个个掺扶起来“哎呀,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快起来快起来。”
诸侯王们躬身低头,把刘彻让上主席“各位叔伯,各位兄弟,今天是家宴,大家远道而来,都不要客气,来,朕敬各位
一杯。”刘彻说罢高举起酒杯,诸侯王们立刻双手捧杯,齐声道“臣等谢陛下圣恩。”
乐声渐起,清越空灵。
临淄王手握酒杯,饮了一口,悄悄把头侧向一边,以袖拭泪。
刘彻见他如此摸样,不知他想耍什么花招,便转脸跟坐在左上手的淮南王聊起来,只做没看见。
临淄王见刘彻没有理睬他,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索性趴在案上放声大哭起来。
刘彻再也无法装没看见,转眸望向临淄王,虽然面无表情,眼里却渐渐透出一抹冷厉。
“临淄王侄,你这是怎么了,陛下一番美意,你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啊?”衡山王拉长了声调,斜睨着哭得死去活来的临
淄王。
临淄王立刻强压住悲声,擦了把脸,离席快步来到刘彻面前跪倒“臣君前失仪,请陛下降罪。”
刘彻的嘴角勾起一个毫无笑意的笑容“王弟如此悲伤,莫非朕的酒品味不佳,入不了王弟的口?”
“臣不敢,陛下,陛下的美酒甘美如琼浆,臣之所以如此失态,就是因为这酒实在是臣今生品尝到的最美味的酒啊陛下
!”临淄王的话语里还带着哭腔。
“哦?这到奇了。”
“去年臣等入京朝拜,也曾蒙陛下赐宴。那个时候齐王和燕王都在,臣记得齐王连饮数盏,高呼好酒,燕王当席起舞,
何等豪迈。今日的酒较之当日,品味更胜一筹,臣在想,若二位王兄如今还在世的话,面对如此美酒,不知该如何豪情
快意。故而伤情,请陛下降罪!”说罢伏拜于地,双肩不住抖动。
听他这样一说,刘彻心中一沉。
当年主父偃曾经游历燕赵,得知了燕王的不法之举,一年前找机会揭发,燕王因而被定为死罪,畏罪自杀。推恩令下后
,刘彻任命主父偃为齐相,他又揭发了齐王与自己的亲姐姐通奸的事,齐王害怕自己会象燕王一样被判为死罪,遂自杀
,因为没有后代,齐国国除。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泣声,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变成了哀号。平日里容止高贵的王爷们此刻一个个泪流满面哭声凄厉
,哪里还象有半分形象。
刘彻暗自冷笑“朕说今天怎么一下聚了这么多人,原来是早就串通一气,来将朕的军来了。”心中虽然极不舒服,却半
分也没流露出来。
“陛下,齐王兄燕王兄冤枉啊!”胶西王跌跌撞撞地冲到刘彻面前,磕头如蒜,满面泪水。
胶西王是刘彻的哥哥,也是刘彻姨母所生,在兄弟中算是亲近的,没料到他也会跳出来。
“两位王兄虽然有些小错,但罪不致死,陛下。可恨那个主父偃百般逼迫,捏造罪名,令两位王兄惨死,陛下,你要为
两位王兄做主啊!”
“陛下,那个主父偃居心叵测,他是要杀光我刘氏宗族,其心可诛。”
“主父偃为人嚣张跋扈,行事倒行逆施,诸侯士大夫无不怨声载道,陛下千万明察!”
“陛下啊……”
“陛下……”
“……”
“……”
殿堂内充斥满闹哄哄地哭诉。刘彻双手握拳,强压住想要拍案而起的冲动。这些人竟敢联合起来逼朕!
“哎,不要这样,有话可以慢慢说嘛,都是一家人,朕不帮着你们还帮着谁呢?来人,掺扶各位王爷归席。”刘彻强吸
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亲切温和。
“各位王侄,今天蒙陛下恩典,宫中赐宴,不要让肖小之徒扫了兴,来来来,我们一起恭祝皇太后圣体早日康复,恭祝
陛下万寿无疆!”一直一言不发的淮南王此时开了口。
刘彻暗自冷眼瞟了淮南王,万寿无疆,哼,恨不得朕现在就死了才是吧!
长乐宫中,乐声又起,天子的笑容,温和有如春日……
第70章:廷议
天际刚刚现出稀薄的曙光,未央宫巨大的身影被晨曦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沉重而庄严而又异常冷漠。
卫青把马缰交到阿旺手中,乌云盖雪的头靠过来,撒娇似的在卫青身上擦了擦,卫青抚了抚乌云盖雪的脖子,脸上露出
一丝温柔的笑意。
“长平侯,早啊!”
卫青回过头去,御史大夫公孙弘正笑容可掬向他抱拳施礼,身边的主爵都尉汲黯却只是略略点了点头,神情淡漠。
卫青抱拳还礼“公孙大人、汲大人早。”
“近日朝中事务繁忙,长平侯为国操劳,可要千万要保重,多注意休息。弘见侯爷辛苦,心中不忍不安哪。”公孙弘脸
笑成了一朵花。
卫青忽然觉得后背发凉,寒气丝丝上冒。
对于公孙弘,卫青十分熟悉,他经常和汲黯一起觐见刘彻,提出自己对朝政的看法。每次都是汲黯提出观点,公孙弘接
着做详细的解释。公孙弘为人聪明,极其善于逢迎刘彻的喜好,刘彻对他也颇为器重。有的时候,公孙弘和其他大臣约
好向刘彻奏事,其他大臣说完后,他总会观察刘彻的神色,如果发现刘彻面色不悦,就会反过来发对大臣们,令跟他一
起来的人十分恼火,暗地里对他切齿不已,他却毫不在意。
尽管如此,但卫青也不得不承认,公孙弘处事干练、为人机警、善于体察圣意,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良相之才。
论年纪公孙弘足够做卫青的祖父了,论职务也在他之上,每次见到卫青却客气得近乎阿谀,这令卫青感到十分别扭。
强挤出笑容“多谢公孙大人关心,下官不要紧。”说罢右手引路“公孙大人先请。”
“不敢不敢,长平侯先请。”
“公孙大人的高望重,还是公孙大人先请。”
“既然长平侯如此客气,那弘就得罪了。”汲黯见他二人推来让去,寒着脸摇了摇头,拂袖大步而去,公孙弘几步追上
,和他一起进了宫门。
汲黯见他跟来,不禁瞟了他一眼道“公孙大人,汲黯还真是不明白,你堂堂御史大夫,见到个车骑将军,用得着溜须到
这个地步吗?”
公孙弘干笑了两声“他可不仅仅是车骑将军,他还是当今国舅、长平侯。”
汲黯哼了一声“怕不是吧,就这么简单?”
“汲大人,你想想,这个卫青虽然只是车骑将军,手中却握着太尉的大权,我区区御史大夫,见了他不该客气点么?”
“我看哪,你不是对他客气,你奉承的是天子对他的亲信才对。”说罢又摇摇头“不是我说你,公孙大人,你这个人不
缺才华,就是太狡猾虚伪了。”
公孙弘也不辩解“还是汲大人了解我,要说朝里,我和你的关系要算是最亲近的,你这样评价我,自然不会有错。”
汲黯见惯了他的德行,不再答话,只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日的早朝繁杂冗长,各种事务仿佛一下都聚到了一起,朝臣们早已不知悄悄换了多少姿势,才勉强坚持住没有揉膝
盖。
殿上的天子却丝毫没有疲态,一边沉思一边听完奏报“还有什么事情么?”
“臣还有本奏”须发皆白,一派仙风道骨的公孙弘从臣列中走出,拜倒在丹墀之下。“臣收到两份弹劾齐相主父偃的奏
折,呈陛下过目。”说罢躬身将奏折递到王顺手中。
“奏折上说什么?”刘彻面无表情。
“赵王着人呈上折子,告发主父偃一年多前收受了十多名诸侯子弟的贿赂,所以才向陛下提出推恩令,其主要目的是让
这些给他行贿的诸侯子弟封侯。另一折子是齐国太后着人呈的,说主父偃任齐相期间,逼迫齐王自杀,求陛下为她伸冤
做主。”
一听公孙弘的奏报,神情萎靡的朝臣百官顿时来了精神。
前几日诸侯哭宫的闹剧很多人都知道,刘氏宗族联合向天子施压,此事非同小可,大家都在悄悄观察刘彻的反应。
卫青依旧低垂目光,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一般,头也不抬,心中却翻涛涌浪——该来的终于来了。
自从知道诸侯哭宫的消息后,凡是脑袋转的快点的人就都知道,现在的天子面临三个选择。
第一是对诸侯们不予理睬,这样的话积怨必会越来越深,诸侯们势必抱成一团,极有可能会酿成不测之祸,到那个时候
,要么是九鼎易主,要么是宗亲遭戮,刘彻绝对不会蠢到去冒这个险;
第二是废止推恩令。这也正是诸侯们的目的,这样一来,诸侯的利益和势力就能够得到保全,也会继续对中央政权形成
无形的压力。诸侯问题困扰汉朝多年,汉朝几代天子都想方设法打击控制其势力,但都没能成功,景帝时期的七王之乱
令很多老资格的大臣都记忆犹新。大家都明白,诸侯问题不能不解决,但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削藩,“推恩令”是把软刀
子,既达到了削弱诸侯的目的,又不至于把诸侯们逼得走投无路。不过刀子软了,见效也就慢了,即使现在诸侯们已经
开始把土地分封给自己的子弟,但只要现在的诸侯王还活着,他们对这些土地的支配权还是绝对的。因此,“推恩令”
要见到大的成效,至少也等上十多二十年,在这之前,诸侯的势力依然不可小觑。刘彻费尽千辛万苦才把“推恩令”执
行到这一步,诸侯问题眼看有了解决的希望,他绝不可能放弃。
第三便是严办主父偃。诸侯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反对“推恩令”,毕竟这是天子的决策,美其名曰是恩典,反对的话不仅
忤逆了天子,也得罪了自己所有的子弟,因此哪怕明明知道是慢性毒药,也只能捏着鼻子灌下去。但又实在不愿意眼睁
睁地看着自己任人宰割,于是便把矛头对准了“推恩令”的倡导者和重要执行者主父偃,借告发、打击主父偃来干扰“
推恩令”的实行。从今天的这两道奏折来看,诸侯们可谓用心良苦,告发主父偃提出“推恩令”是因为他收受贿赂,这
就从根本上动摇了推恩令的合理性;告发主父偃在执行“推恩令”的时候逼死了齐王,则为诸侯们找到了一个同气连枝
闹事的理由。刘彻为了安抚诸侯的同时顺利实行“推恩令”,最有可能的便是严惩主父偃,既可以堵上诸侯们的嘴,又
给了他们个台阶,出了口恶气,也再找不到闹事的理由。
这其中的权衡,卫青怎会不知道,只是他不清楚刘彻到底会如何处置主父偃。
刘彻把公孙弘呈上来的奏折细细看了一遍,头也不抬“公孙弘,你说这事该怎么处理?”
“臣以为,主父偃深受君恩却贪赃枉法,逼死齐王更是罪大恶极,应严加惩处。”
刘彻侧过脸看向卫青“卫青,你的意见呢?”
卫青的目光在刘彻身上飞快地一扫,躬身出列“臣以为,此事事关重大,应该彻查清楚再做定夺。”
好一个彻查,你是觉得齐王的事值得怀疑吧,刘彻暗自一笑,可惜要自己查的重点不是这个,点头道“长平侯说得有理
,此事事关国家重臣,必须彻查清楚。这样吧,先把主父偃拘押进京,公孙弘,查办官员是你的事,这事你马上就办。
”公孙弘刚要施礼答“诺”,刘彻悄悄瞟了又低头不语的卫青一眼,又道“对了,你手下有个叫臧宣的中丞,朕看这个
人挺干练的,这事就交给他去办吧!”
公孙弘领旨入列,心中却大为疑惑。赵王和齐王太后的两份奏折三天前自己就呈报给了刘彻,刘彻看了后迟疑片刻,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