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我拍拍他的肩膀,“无论如何,愿我们取得胜利。”
我从他身边走过,弗朗西斯在我身后惊讶地说:“我们?米凯莱托,你会跟我们一起上战场吗?”
我没有说话,走上台阶。
我走进王宫,迎面看到几个纳瓦拉的将军骑着马从王宫中走出。
我在宫殿前的环形阶梯下看见西泽尔的战马。
西泽尔正在系披风,我原本只打算远远地看看他,却没想到他就像是能感应到我的视线一样,忽然抬头,直接找到我的所在。
他的动作定在系披风扣带的姿势上。
我一愣,加快脚步走到他面前。
他没有戴面具,脸上暴露着明显的的伤痕,半侧的额头,颧骨,眼尾满布深浅不一的红色痕迹。另一侧的脸还有下颚仍旧雪白细腻,轮廓精致。
这样惨烈的伤。
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心中刺痛愧疚,凝视着他的脸。
“米凯莱托,我今天要出发,去图德拉……”他说。
“嗯。”
“你留在这里吧。”他显出疲倦的神色,合上眼睛。
“什么?”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脸色苍白,睫毛微微颤抖。
“米凯莱托,”他说,“你知道小时候……当我知道你可以发出声音的时候,为什么不许你和其他人说话吗?”
“……”
“因为我就是不想你和鲁克蕾西亚说话。”
他睁开眼睛,黑色的眼珠像是凝固了一样,静止不动地盯着前方,“你总是这么耐心,陪在她身边,每次看到,我都嫉妒得快要发疯……”
我震惊地浑身僵直,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我发现你总是无法拒绝我的要求之后,我开心极了……于是我想方设法,让自己成为你最特别的人,把你牢牢束缚在我的身边……”
西泽尔缓缓说着,脸色越来越灰败,“从很久之前我就开始发现,有许多事情,我都想错了。”
他说:“我不是我的兄长,佩德罗·波吉亚那样的人。我没有他那样的才能。我以为自己可以拥有你的人生,我以为自己无所不能,我以为自己的使命就是统一整个大陆,成为这个世界的王……这一切想法,等我意识到有多幼稚可笑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回头了。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就明白,我所拥有的一切——众人的拥戴,战无不胜的神话,至高无上的权力,最终都会如梦醒来,一无所有……我早有准备,也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只有毁灭而已,但是我仍然要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为什么?”我颤抖着嘴唇,为他那语气中绝望又疯狂的决心,而感到恐惧。
“米凯莱托,”西泽尔终于转过来,看着我的眼睛,“我真喜欢你的眼睛,冰一样的蓝色,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我曾经想要这双眼睛永远属于我,哪怕是到地狱去,我也要带着你一起,绝不把你交给任何人……”
西泽尔的手捧住我的脸,眼泪忽然从他黑色的眼睛里流出来。
“但是我忽然发觉,我做不到。”
“我做不到,米凯莱托。”他重复道,“当昨天我看到你靠在鲁克蕾西亚膝上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我们小时候。那一年,你和鲁克蕾西亚坐在草地上,你给她编花环,她给你唱歌的样子……我终于明白,其实我……我……”
“我输给她了……”
他梗咽的声音无法说下去,我用吻堵住他的嘴,“你胡说!西泽尔,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注定这一辈子都属于你了。当你还闭着眼睛,昏睡在床上的时候……”
“米凯莱托,你离开我吧,待在魔王的身边,能有什么幸福可言呢。”西泽尔紧紧地抱着我,“到鲁克蕾西亚的身边去。如果你这么爱我,就留给我最后一个希望。”
“你不会输的!”我狠狠地握住他的双肩,“西泽尔,我已经决定了,不论我们之间还有什么阻碍,我永远不再离开你的身边!只要我们在一起,你是不会输的!你振作起来!”
西泽尔怔怔地看着我:“是啊,我不会输的……”
第十五章:摩雅城堡
战争在纳瓦拉和阿拉贡的边境上再次开始。
经过短暂的停战,费迪南调动了整个西班牙的兵力,阿拉贡和卡斯蒂利亚的军队合起来是纳瓦拉的五倍有余,大量的物资运送到前线,还有源源不断的支援从海外运来,而在北方,在朱利乌斯二世的敦促下,法王也隐隐作势,纳瓦拉已经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正在这时,欧文从马德里给我传来的一封信。
接道信后我只身穿越战线,彻夜疾驰,赶到马德里。
在马德里的宫廷里,弗兰是得到伊莎贝尔女王宠信的为数不多的几人之一。弗兰因为当年的事情极度仇恨伊莎贝尔,但在这个时候,他又选择把这份憎恨深埋心底,因为只有得到女王和国王的支持,他才能击败波吉亚家,得回摩雅公爵的封号、领土还有臣民,来复兴那座业已废弃的城堡。
想必他亦是度日如年。
我到达马德里的时候,正是深夜,大雨如注,街道上没有一丝光亮,下马之后我疾奔欧文告诉我的地点,从一户大门紧闭的大宅阳台攀上去,进了庭院,然后再翻进仓库。
我一进去,里面就亮起了火光。
“米凯莱托?”欧文的声音喊道,“你来的时候安全吗,被人发现了吗?”
“没有。没有被人跟上。”我走过去,解开湿透的斗篷,摘下帽子:“你说的是真宗会的人吗?是杀手?很厉害吗?”
欧文没有戴面具的脸从在一根蜡烛的光照里显现出来,十足陌生的脸,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吃惊道,“哈,这居然是我头一次见你的脸。”
欧文的脸上一对浓黑的眉毛纠结着,神色肃然,没有跟我废话:“没错,是真宗会的人。他们是隐修者,不是杀手,但是比杀手厉害得多。我不敢跟他们正面交手,弗兰一个也敌不过他们许多人。”
我点头,“所以你叫我过来?但是弗兰都敌不过他们的话,我恐怕也不是对手。”
“我知道,”欧文点点头,“乔托和塔奇安娜也在往西班牙赶来,弗兰受了重伤。”
“……”我沉默了片刻,“他在里面吗?我看看他。”
欧文点点头,他举着蜡烛,带我往仓库深处走去。
走到最里面,欧文弯下腰拉起地窖的门,我跟着他走下去,一面问道,“这里安全吗?真宗会的人不知道你们藏在这里?”
欧文说,“安全只是暂时的。”
我啧了一声,“真宗会的人一定要斩尽杀绝吗?你们不是宣称无杀戮无纷争吗?”
欧文沉默着,他推开地窖最底端的石板,迎面一股血腥气扑鼻而来。
我皱了皱眉。
欧文说:“是的。真宗会唯一的宗旨就是无杀戮无纷争,所以,违背这个宗旨的人,用真宗会的智慧和力量去掀起纷争并且制造杀戮的人——真宗会是一定要斩尽杀绝的。”欧文说着,将手里的水壶往地上一扔,水壶在地面上滚过一段距离,停在一个人的脚边。
欧文喊道:“喂!你还没死吧。”
黑暗的角落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哼笑:“哼,没那么容易。”
欧文冷笑:“不过我看也快了。弗兰,你不把自己的命玩掉就不甘心吗?”
黑暗中的那个人沉默着。
欧文转过身走出石室,“你再撑一会吧。塔奇安娜和乔托都在赶过来……”
“你们别管我。”弗兰打断了欧文的话,“我就算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欧文停下脚步,他欲言又止地踟蹰了一会,然后摇摇头:“即使你这么说了,我们谁都不会看着你死的……弗兰,没有什么不能回头的事情,如果你觉得活着还有一丝意义的话,就回头吧。”
说完欧文拍了拍我的肩膀,冲我点点头。
我嗯了一声。
欧文把蜡烛交给我,走出地窖。
我想了想,朝血腥味的来源走去,走到那人的面前,我弯下腰,单膝跪在地面。
我手里的蜡烛照亮了坐在角落里的男人。
他一只脚支起,一边受伤的手臂搁在膝盖上,低着头坐着,白色的长发颓废散乱,黏着黑色的血块。
他的呼吸急促混乱,额头映着蜡烛的光,挂着发亮的细密冷汗。
“呵呵,还真是落水狗的样子啊。”我嘲笑着,伸出手撩起他的头发。
弗兰立即抬起完好的另一只手,啪的一声打开我。
“滚。”
他说。
“啧啧。”不知怎的,我心里忽然有种解气的感觉。
我把手里的蜡烛搁在地上,坐在他对面。
我打量着他胸口的一大块伤,胡乱地缠着布条,还不断有血渗出来。血的腥味不仅仅是从他胸口的伤而来,他的呼吸中都充满了血气,看来真是支持不了多久了。
我就跟他面对面地坐着。
我也不说话,弗兰渐渐开始不耐烦起来,“米凯莱托,你给我滚出去。”
我笑了笑:“怎么,被我看到凄惨的样子,觉得丢脸?”
“……”
“哈哈。”我笑出声,“弗兰,你现在这样,死了会比较好吗?”
弗兰低着头,费劲地呼吸着,没有回答。
我继续问:“如果你真的想死的话,我可以帮你忙。让你没有什么痛苦地到地狱去。”
弗兰还是没有说话。
“我给你专门带了东西过来。”我说,我从衣服里拿出三个瓶子,放在他面前,“弗兰,放在你面前有三样东西,都可以给你解脱。”
弗兰抬起头。
我指着那三个一模一样的,装着紫黑色药水的瓶子:“一瓶是坎特雷拉,毒死三百人的分量,一眨眼就能让你见上帝;一瓶是紫毛茛的种子榨出的汁液——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就是拜这个所赐,我永远也想不起六岁之前的任何事情……”
我把三个瓶子的木塞都打开,推到弗兰的面前:“你选吧,任哪一样,喝下去,你就轻松了。”
弗兰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三个瓶子。
仿佛是重伤使得他的头脑开始变得笨拙,他被这个语言陷阱给绕了进去,显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来。
他呆呆地看着地面上那三个瓶子,看了很长时间,然后问:“还有第三个瓶子呢?”
我笑道:“难道前两个不可以吗?死掉,或者忘掉所有的前尘往事,对你而说都是解脱。你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弗兰听罢,伸出手,抓住了那瓶坎特雷拉。
他的手停在半空,却一直没有喝下去。
“怎么?”我语气嘲笑,“你其实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死了也无所谓?其实还是想活着的吧?也不想忘记一切。”
弗兰还是举着那瓶坎特雷拉,冰蓝色的眼珠呈现出一种放空的状态,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弗兰。”我抓住他握着瓶子的手,“你拼命想要重建柯雷拉家族的领地,你做梦都想复兴摩雅城堡,究竟是什么理由呢?”
弗兰任我捉着他的手,一言不发。
我说,“就算你成为摩雅公爵,对你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意义吧。你从前就跟我说过,你是真宗会的人,真宗会的人认为清醒地活着,比一切权势财富都更为重要,你也一直相信这一点。”
弗兰听罢,在我的手下渐渐攥紧了手指,“我活着……一无所有……”
我摇摇头:“就算你得到摩雅公爵的封号,柯雷拉家也仍旧只有你我二人而已,摩雅城堡早已荒废。弗兰,要说一无所有,我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你还有关于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的记忆,关于摩雅的记忆——那个新月形状的、紫灰色的城堡,你曾经给我描述过的那些记忆,我都没有,而且永远也找不回来了。我从来不知道家是怎样一种感受,那些东西你有,我没有,然而我却从没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过。弗兰,你有真宗会的一切,你还有绝不看着你去死的朋友,为什么你却要拼命去追着那些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影子呢?”
弗兰垂着头,肩膀和手都开始渐渐颤抖:“不会再回来了……吗?永远……”
“永远不会了。”我淡淡地说。
“不会了……永远不会……”弗兰喃喃地重复着,失焦的蓝色瞳孔凝视着手里的坎特雷拉,“既然如此,为什么我还不去死呢?”
“因为活着更好。”我说,“活着,你还可以去摩雅城堡,可以去玫瑰堡,可以去罗马的酒馆和地下会堂,你可以去一切地方,见一切人。死了,就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弗兰的目光渐渐落到实处来:“活着更好……”
他低下头看着地面上放在最后的一个瓶子:“第三瓶是什么?”
“可以减轻你痛苦,延缓衰竭的药,让你可以撑到塔奇安娜和乔托来。”我拿起那瓶药水,递给他。
弗兰接过瓶子,仍旧静止不动。
“弗兰,”我说,“我可能从来没有叫过你哥哥……那是因为,我没有一丝一毫关于你的记忆,但是——”
弗兰抬起头看着我。
我说,“当我在罗马,在西班牙广场第一次看到你的脸的时候,我却觉得似曾相识。那时候我无比激动,因为我发现自己可能有家人存在……”
我停顿了一下,“我知道你对我感到憎恨,愤怒,因为我不能体会你所体会到的痛苦,因为我对摩雅,对柯雷拉这个姓氏,毫无感情——但是我并非毫无感情。没有人愿意孤独一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死了——弗兰,我就真的再没有一个家人了。”
弗兰听到这里,双肩一阵剧震。
过了好久,他缓缓地抬起手,将那瓶药喝了下去。
不一会,欧文推开石室的门,走进来道,“塔奇安娜已经来了。乔托很快也会到。”
我起身,对欧文道:“那正好,让塔奇安娜帮弗兰处理一下伤口吧。”
“啊?”欧文举着烛台,露出一脸震惊地样子,他看看弗兰,见弗兰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愣愣了半天:“啊……好啊。”
他急忙转身又出去叫塔奇安娜。
塔奇安娜随即很快走进石室,她带着治伤的器具和药品,走过我的身边时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低身半坐在弗兰身边:“你这个欠教训的家伙……”
弗兰笑了一声:“对不起,没有下次了。”
塔奇安娜解开弗兰身上的布条,开始处理伤口。弗兰忽然抬起头,对我说:“我打算离开。”
“离开?”欧文吃惊道,“离开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