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马德里。”弗兰说,“我打算回摩雅城堡去住一段时间。”
欧文说:“你也打算离开真宗会吗?”
“不知道。”弗兰摇摇头,“如果玫瑰堡还允许我回去的话……我也想回去。”
欧文点点头。
说到这里,弗兰继续对我说:“米凯莱托,如果你还想知道家是什么样子的话,就到摩雅来吧。”
第十六章:公爵夫人(上)
弗兰第二天就离开了马德里,放弃了他在伊莎贝尔女王宫廷中的一切。
欧文和弗兰一起走的,塔奇安娜和乔托则返回玫瑰堡,与真宗会的人商议羊魔的去留。
一天之后我便立即从马德里赶回纳瓦拉南方的战争前线。
此时,战线已经由图德拉往北移动了数十哩,从再次开战到现在,四个月过去,艰难维持的相持状态已经崩溃,纳瓦拉南部有六座重要的堡垒失陷,阿拉贡和卡斯蒂利亚的军队逐渐逼近潘普洛纳地区。
而在纳瓦拉王的宫廷里,已经有一大批的贵族和廷臣在高呼求和。
我从弗洛伦萨和罗马两地的眼线那里得知,纳瓦拉王再次写信给朱利乌斯二世请求教皇的调解,而德拉·罗维雷则要求纳瓦拉王解除西泽尔对纳瓦拉军队的指挥权,并且将西泽尔交给罗马教廷。
纳瓦拉王的回应仍未得知,西泽尔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紧急返回纳瓦拉的宫廷,但这时国王胡安·阿尔伯特却已经离开潘普洛纳,前往了阿尔法罗。
西泽尔走下王宫前的阶梯,仆人给他牵过马,他拉着缰绳,然后停住,回过头看着我:“米凯莱托。”
“嗯。”我应答着,心里隐隐知道他要说什么。
西泽尔说,“纳瓦拉王去阿尔法罗,是准备要向费迪南求和。”
“求和……其实是去投降的吧。”我耸耸肩,不甚在意道。
“米凯莱托,我已近让鲁克蕾西亚回费拉拉了。”
“西泽尔,别说了。”我语气轻松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你真的想让我和鲁克蕾西亚一起回意大利吗?到时候你可别哭着追我回来啊。”
西泽尔一听,皱起眉啧了一声,翻身上马。
我和西泽尔又立即赶回了阿尔法罗。
在阿尔法罗城外,一座城堡前,飘扬着红色的王冠旗帜,纳瓦拉国王卫队的士兵正在城堡中的方场上列队。
西泽尔一下马就直接登上城堡的高阁,去和纳瓦拉王当面交谈。
我在楼下的大厅里等西泽尔,极其意外地,竟然在走廊上听见几个女人的声音。
怎么会有女人?
我转过头去。要知道,这座城堡是阿尔法罗战争前线的要塞,在这里听到宫廷女官用纤细的法语讲着矫揉造作的句子,实在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几个穿着宽大蓬裙的女人从我面前走过,一面若无其事的摇着扇子,我目瞪口呆。
“您好,阁下。”
带着法语腔的意大利语,语调优雅端庄。
我震惊地再次转过头,一个穿着印花蝴蝶兰长裙的贵夫人合着双手,朝我走来。
“是你!夏洛特……”
贵夫人走到我的面前,不亢不卑道,“请称我为瓦伦蒂诺公爵夫人。阁下,我不得不说,你实在是缺乏教养……”
“……”我被她呛了一句,一愣,然后问,“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还有你的那些女伴?”
夏洛特反问道,“为什么我不能出现在这里?”
我冷哼:“这里是战场。你别以为我们还会顾忌你们那拖在地上像抹布的大裙摆,还有那麦秆一样的腰肢,小心一点,别一不注意被人撞折了。”
夏洛特瞪着我。
不怎么漂亮的脸显出僵硬的神情,虽然明显地愤怒着,但却保持住了平静。
“我知道,您认为是我做的。”她冷着脸说。
“什么?”我皱眉。
“哼。”她居然冷哼了一声,我感到惊讶。
然后夏洛特道,“您认为是我,挑唆我的兄长,纳瓦拉王投靠朱利乌斯二世;也是我,指使手下的人出卖西泽尔,让他在那不勒斯遭遇埋伏——我没说错吧,心胸狭窄的男人。”
我出乎意料地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夏洛特淡淡道:“您如果不是被嫉妒冲昏了头脑的话,就是一个十足的蠢货了。”
“蠢……货?”我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个几乎像是换了一个人的瓦伦蒂诺公爵夫人。
“怎么了?”夏洛特面不改色地说,“很惊讶?您以为我不知道怎么骂人吗?或者说,我真的像您说的那样,是个没大脑的女人吗?”
“我……”
我张了张嘴,夏洛特扬着头,看着我:“我是瓦伦蒂诺公爵夫人。阁下,恕我直言,您对女人的认识实在是浅薄可笑。无论是女王,还是公爵夫人,每一个公主都有很多张脸。如果您认为我们只不过是一无是处的摆设的话,哼,您才是真正没有大脑的那一个。”
“天呐。”我低声叹道,“我从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锋利的一张嘴……”
夏洛特神情平淡地说:“都这个时候了,我还有什么好矜持的。”
说着她冲我点了点头,从我身边悠然走过。
这时楼梯上传来西泽尔的声音:“米凯莱托?”
我赶紧一转身,西泽尔站在楼梯顶端,看向这里,一眼看见了夏洛特,露出吃惊的神色:“夏洛特?”
夏洛特向他弯下腰,行了一礼:“公爵大人。”
西泽尔走下阶梯:“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不是在法国,在沙吕吗?”
西泽尔向她伸出手,夏洛特搭在他的手上起身,“西泽尔,如果你身陷危险的境地,我怎么可能还在法国若无其事地待下去呢?”
西泽尔牵着她走向走廊的角落处,避开周围的视线,“我很好,你不需要担心。”
夏洛特抬起头仰视着西泽尔的脸,“你受伤了。”
西泽尔说:“早就已经没有关系了。”
“让我看你的脸,西泽尔。”
夏洛特向西泽尔的面具伸出手,西泽尔抓住了她的手腕,“我不想让你看,夏洛特。”
“我要看!”夏洛特攀住西泽尔胸口的衣服,“西泽尔,求求你……无论是什么伤,我也要看见……”
西泽尔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摘下面具。
夏洛特只看了一眼,马上低下头闭起眼睛,然后,细小的哀哀哭泣声传进我的耳朵。
她靠在西泽尔的怀里,又摆出一副悲伤哀婉的模样,我就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头痛地皱起眉。
心里狠狠咒骂着这个女人。
该死的。
你还真有好几张脸啊!气死我了,这个臭女人……
第十七章:公爵夫人(下)
西泽尔又开始柔声细语地安慰起他娇弱的妻子。
夏洛特轻轻依偎在西泽尔的肩上哭了一阵,然后用手绢掩着嘴,抬起一双含泪的绿眼睛,说,“我爱你,西泽尔。”
我在不远处大声呸了一声。
夏洛特接着说:“不论你受了多重的伤,遇到多大的困难,不论这一切变成什么样子,我永远爱你。”
我用力朝墙壁踢了一脚。
西泽尔抬起夏洛特的脸,温柔地说:“我知道,谢谢你。”
夏洛特低下头,执起西泽尔的手,在他的手背上吻了一下:“我要去和我的兄长交谈,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永远支持您,公爵大人。”
西泽尔抚着她的脸:“夏洛特,我不需要你为我做这些……”
夏洛特摇摇头:“我心意已决,我这次来,就是想要和我的兄长见一面。”说着她提起裙子,向西泽尔低首行礼,然后往楼梯上走去。
西泽尔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微微忧虑地蹙眉。
“米凯莱托,”西泽尔转过身叫我,“你跟她一起去。”
我一愣,怒道:“为什么?”
西泽尔说,“我和纳瓦拉王已经交涉过,他现在完全被朱利乌斯二世和费迪南吓破了胆,一心只有求和,他不可能被夏洛特说服的。”
我哼了一声:“那她爱去就去啊,为什么要我跟她一起?”
西泽尔说,“她听不进我的话,抱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她只是一个女人,一旦激怒了她的兄长,恐怕不会有好下场。”
我握紧拳头。
西泽尔走到我身边,手放在我的脖子上,声音平静:“米凯莱托,带她出来,然后让她和露易丝一起,回到法国去。”
说完,西泽尔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心痛地看着他。
西泽尔身上笼罩着一股好像已经预见了自己结局的人才有的,那种无比平静安详的气质,黑色的眼睛毫无一丝波澜,直视着前方。
我咬了咬牙,“好。”
说着我用力握了一下西泽尔的手,跟在夏洛特的后面奔上楼梯。
在国王的房间门口,我赶到夏洛特身后。
夏洛特看见我,先是一愣,然后点点头。我和她一起走进纳瓦拉王的房间。
房间里,身材高大的胡安·阿尔伯特正在书桌旁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承受着巨大压力的模样。
夏洛特向他深深地行了一礼:“兄长大人。”
纳瓦拉王挥了挥手:“夏洛特,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已经够烦的了。”
夏洛特行礼后却没有起身,而是屈身在地上,仰起头,望向她的兄长:“陛下,我来,是为了请求您,不要接受教皇和阿拉贡国王的要挟,不要放弃这场战争。”
“啧!你知道什么,”纳瓦拉王大声道:“夏洛特,你是要我看着我的国家,看着纳瓦拉毁灭在我的手里吗?”
“即使陛下向阿拉贡国王求和,纳瓦拉就能得到保全了吗?”夏洛特冷静地说,“今天也许费迪南只是要求二十座城堡,纳瓦拉的南部城镇,再过五年,十年,他就会想要潘普洛纳,想要纳瓦拉的王宫,想要您头上的王冠了!”
胡安·阿尔伯特听罢,身体一晃,扶住桌子。
他嘴唇颤抖,低声说:“住嘴,夏洛特……”
夏洛特从屈膝的姿势里站直了身体,她无视国王的命令继续提高声音道:“如果这场战争就是纳瓦拉的终点,那就让它成为终点吧。如果我们的领土要被占领,那么就让敌人占领去。但是我们不能放弃抵抗,哥哥!西泽尔会战斗到底,因为战斗到底我们还有一线希望,如果末日要来,我们就一起坦然面对吧!不要当懦夫!陛下!”
“闭嘴!”国王大吼道,“卫兵!卫兵进来!”
夏洛特吃惊地瞪大眼睛。
房间的门砰地一声打开,国王的侍卫冲进门,国王大声命令道:“把公爵夫人带下去,关到塔楼上,不准放她出来!”
我本想拔剑,但一看侍卫众多,还在国王面前,便忍住了。
我跟着那些侍卫走上塔楼,等他们将夏洛特推进房间,我便立即上前迅速地敲晕了门前的看守,没有弄出一点响动。
我推开门,夏洛特坐在床上,脸色气得雪白,两手紧握,瑟瑟发抖。
我歪歪头:“快省省吧。夫人,跟我走了。”
夏洛特还是坐在那里,咬着牙说:“哥哥他……居然不听我把话说完。”
“那可真是遗憾,”我耸肩,“您那一番话倒是挺慷慨激昂的。”
夏洛特一听,转过头来,绿眼睛灼灼发亮地瞪着我,“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松!”
“不轻松怎么办?我还能哭吗?”我笑着说,“别在那儿发无谓的脾气,走吧。”
夏洛特起身,快步走到我面前,然而迅速地抬起手打了我一耳光。
我淡淡地瞅着她,没有躲。
那一掌并不重,我被打了也没什么反应。
我垂下眼睛瞅着她。
夏洛特狠狠地看着我:“如果我大哥投降了,西泽尔就彻底陷入死地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明白。”我说,然后我抓起她的手腕将她拉出房间,她用力想挣开我,我一把携住她的腰,将她拎下了塔楼。
“放开我!”夏洛特气急,我捂住她的嘴,带着她疾步走出城堡。
城墙边停着一辆样式普通的马车,我携着夏洛特上了车,然后冲车夫喊道:“先进城。”
车轮滚动起来,我这才放开夏洛特:“失礼了,夫人。”
夏洛特肩膀一阵颤抖,怒气难以平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就像你刚刚说的,如果这是我们所有人的终点的话,就让我们坦然去面对。”
夏洛特睁着一双绿色的眼睛,看着我。
我接着说,“我已经为结局做好准备了,夏洛特,无论等在明天的是什么样的局面,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西泽尔也是一样。”
“为什么?”夏洛特蹙起眉,“我不明白……”
我说,“对西泽尔来说,这就像一条他并不想走的路终于走到了终点,而终点是什么样子的,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了。他只是决心把这条路走到底而已……”
夏洛特听罢,大睁着眼睛,露出一副恍然大悟,又怅然若失的神情:
“原来,是这样的啊……”
她转过头,看向马车的车窗外,马车穿过城门。
夏洛特静静地看了许久,又轻声说,“但是,如果他的路走到尽头了……我又该到哪里去呢?”
“露易丝还在等你。”我说。
夏洛特一听,转过头。
我说,“我会送你离开阿尔法罗。然后,这辆马车会带你去潘普洛纳,你带上露易丝,去法国,到沙吕去。你们会平安无事的,露易丝需要你的保护。”
“露易丝……”
夏洛特怔怔地睁着眼,两行泪珠从她的绿眼睛里滚落出来。
离开阿尔法罗之后,在城外的驿道上,我叫车夫停下马车,走下车,然后将剩下的事情一一叮嘱车夫和护卫。
我关上马车的车门。
夏洛特推开车窗,对我说:“米凯莱托,我还会是瓦伦蒂诺公爵夫人吧?”
我一愣,随即点点头:“是的,您还会是。”
夏洛特接着说:“我永远都是瓦伦蒂诺公爵夫人,对吗?”
我说,“是的,您永远都是。”
绿眼睛的女人眼里含泪微微一笑:“保重,阁下。祝您幸福。”
说着夏洛特将手从车窗出向我伸出来,执着地伸着。
我看了片刻,然后无可奈何地执起她纤细的手,轻轻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
——她是继鲁克蕾西亚之后,第二个逼着我行吻手礼的公主。
马车向潘普洛纳驶去,我目送马车在驿道上渐行渐远,叹息一声,挥手道:“一路顺风,夫人。”
第十八章:Aut Caesar